吴兆骞:我亦飘零久

《金缕曲二首》

清·顾贞观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句写悲情的词句曾引得无数人如作者一般落泪。

可读这首词的人,很少会去追究句子里“亦”的意思。

更少有人去深究,为何顾贞观一个生长在江南的水乡文人,如何写得出“冰与雪,周旋久”。

其实题目已经写的很清楚,寄吴汉槎宁古塔,可就像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人们忙着赞叹诗仙下笔飘逸清丽还来不及,有几个人知道汪伦是谁?

其实在顾贞观写下这首《金缕曲》的时候,吴汉槎已经在宁古塔与冰雪周旋了十七年之久。

其实吴汉槎在宁古塔的生活并不像顾贞观想象的那么艰难,虽然条件艰苦,但他仍然在那样的条件下,完成了绝地逆袭。

01

吴兆骞,字汉槎,号季子,吴江松陵镇人。

他出生在崇祯四年的江苏吴江,那时的大明朝有如一艘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的画舫,只差最后一个大浪彻底把它掀翻。

江南就好比这艘画舫上最接近船头的部分,清兵南下的劲头到这里也就算完了。

吴兆骞作为船头人士,虽外头风吹雨打,但总归是有饭吃,有书读。

吴兆骞画像

他算是书读得比较好的,《今世说》记载他:“每鼻端有墨,则是日读书必数寸矣。”

就是说,这孩子每天读的书太多,以至于鼻子上都沾染了书上的墨。

不怕学霸比你努力,就怕学霸努力还聪明。

九岁,别人家孩子还在啃糖葫芦的年纪,他即能作《胆赋》,十岁便能写汉代散体《京都赋》。

想来也是街坊邻里被各家家长口口传颂的“老吴家小孩”。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吴兆骞少年时便有一种眼高于顶的倨傲。

他的老师发出过“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的评价。

后来,果然事实证明了老师的预言。

而气盛的少年是听不进去这种话的,吴兆骞的锐气在加入慎交社的那一年达到了顶峰。

顺治六年的苏锡地带,由文人宋德宜和吴家兄弟牵头,以陈维崧、华亭彭、顾贞观、吴伟业等人为成员成立了一个联诗作句的文人社团,名噪一时。

作为社团创始人之一的吴兆骞傲气的不得了,时人以五个字评价那时的他“自此益狂放”。

这个“益”字用的妙。

他的所作所为也无时无刻不印证这句对他的评价。

他曾拍着与自己交好的汪琬的肩膀,笑着对汪琬说:“江东无我,卿当独秀”。

拐弯抹角把自己抬到了江东文学第一的位置,少年意气可见一斑。

意气归意气,一个名气甚大却背景不深的文人却有着这样桀骜的为人处事,很难不得罪人。

何况吴兆骞当时又无个一官半职傍身,连个叫人服气的资本都无有,嘴上又不饶人,这样有意无意之中得罪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02

走过的路多了难免摔跤,得罪的人多了难免遭殃。

二十六岁的吴兆骞参加乡试,顺利中举。

可惜那是顺治十四年,京师河北江南等地陆续发生科场舞弊事件,直接惊动了国家最高领导人顺治帝,史称“丁酉科考案”。

其实这事和吴兆骞没啥关系,奈何他得罪的人里头有个刺头,诬陷他的乡试考场与舞弊案有关,顺治帝下旨命他入京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复试。

本来吧,去都去了,好好考试给自己正名也就是了。

可奈何青年小吴的心理素质属实不怎么样。

“四月复试于瀛台,武士林立,持刀挟两旁,兆骞战栗未能终卷。”

战栗未能终卷。

未能终卷。

个不争气的!

于是“遭除名,责四十板,家产籍没,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宁古塔”。

冤不冤?冤也没办法。

03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吴兆骞《出关》

这是吴兆骞临行前写下的诗,江南书生所能想到的边塞苦寒也无外乎于此。

很快,宁古塔坚固的冰棱子给他的水乡脆弱情怀捅得一点不剩。

他在家信里写道“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别急,吴兆骞不会被冰天雪地掩埋,反而作为当时宁古塔地区少见的文化人,凭着少年时积攒的才华,为自己谋了个塾师的工作。

他的头一个学生就是被流放宁古塔的第一人陈嘉猷之子陈光召。

陈嘉猷同情他的遭遇,对其百般善待。

两年后,吴兆骞按捺不住自己的才华了,他开始重拾老本行——开诗社,黑龙江地区头一份。

后来朝鲜王朝节度使李云龙路过宁古塔,吴兆骞作《高丽王京赋》,名震异邦,打响名气。

十年说快也不慢,康熙十三年秋,黑龙江将军巴海聘吴兆骞为书记兼家庭教师,教其两子额生、尹生。

吴兆骞自此成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从被流放的阶下囚一跃成为将军亲信的人。

老话说患难见真情,实在不错。

比如吴兆骞和顾贞观。

写下“我亦飘零久”的顾贞观。

曾经跟在吴兆骞身后的小迷弟顾贞观。

吴兆骞离京那年,远在无锡一无所知的顾贞观。

吴兆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心心念念二十余年救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千帆过尽,大浪淘沙,留下的竟是他。

顾贞观画像

04

顾贞观以两首《金缕曲》换来了纳兰父子的同情,经过长达五年的各方周旋,终醵金两千,以认修内务府工程名义赎罪放还。

吴兆骞回到了阔别二十三年的京城。

龙坐上的皇帝换了新的,京中时兴的打扮也与自己走时全然不同,吴兆骞也已从自己印象中的少年模样变成了如今的两鬓斑白。

揽镜自照,自己的苍老更甚于他。

讲义气的朋友营救成功,倒霉的举人回到故乡,大团圆结局就在眼前。

而现实不是的。

仅仅过了不到四个年头,吴兆骞就死在了曾经他欲归而不得的土地上,死因竟是不习惯江南水土。

死前对儿子说“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

竟是在怀念白山黑水的“苦寒之地”。

谁曾想这个被流放二十余年的人,死前嘴里念念不忘的竟还是白山黑水。

不可谓不叹息。

他用了二十三年的时间,告诉我们身处逆境,也要逆风前行。

而他又用了毕生的时间,告诉我们,环境改变人的力量。

正反两映,孰是孰非,看官自行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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