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黄东速《江油关》
文/黄东速
【作者简介】黄东速,江油作家协会成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听从内心的召唤,在文字的花园里朝花夕拾,煮字疗饥,自娱自乐,把写诗作文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随性随情而写,在文字的风景里忘掉尘嚣,忘掉时间,有诗文散见于报纸、刊物、网媒。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江油关离江油很近,也就是说,江油关离我不远。在灯红酒绿、红尘滚滚的城里,大部分时间我看不见她,但当我的的内心长出高远和辽阔时,就会看到她峭拔而沧桑的雄姿。
从江油出发,乘车,40多分钟就抵达了平武南坝镇。
上午10点过的南坝镇,酥雨初歇,青山生烟,江水汤汤。小镇在雄山的环峙下,枕着涪江涛声和万古岁月,安静安心地生息。我有点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我就把自己从喧嚣之城推进了安谧的青山和青山下的小镇,但有一点明白无误——路边刻着“南坝”二字的界碑和周遭郁郁森森的江山正抚摸着我的肌肤。
如果你只知道她叫“南坝镇”,你的思绪不一定会在她身上停留,不一定会有心澜情涛,激荡风云。但当你知道她又叫“江油关”时,那些烟遮云埋着的庞大而宏伟的历史就像周围的青山一样向你压来,你的内心一定会“惊涛拍岸,卷起千层雪”。
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江油关,四十多年前就和她邂逅过——在《三国演义》的连环中。我忘了这一集的连环画是什么名字,我记得的是《三顾茅芦》、《桃园结义》、《火烧赤壁》、《战官渡》等等。童稚之年,我收到的最大礼物,就是父亲从新华书店给我买的一整套连环画《三国演义》。我记得,在父亲买的连环画之前,我还看过一种更老版本的《三国演义》连环画,那发黄的纸页就像一位苍老的古人,能把时光映照得泛黄而陈旧。我确信,这本连环画的前世今生,应该比新华书店还早。画中的三国人物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古拙,悍勇,足智多谋而忠肝义胆,每一根张扬的虬须都生动地触到我的脸上,仿佛他们就活在我的身边。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连环画,没有之一。当然,我忘了连环画的名字,但画中的形像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曹操征讨吕布,夏侯惇冲锋陷阵,眼睛中箭,血流如注,他抓住箭杆,连眼球一起拔出,一边大叫“父母精血不能弃也”,一边将箭头上的眼球送进嘴里啖食,继续冲锋杀敌。我不知道,为什么四十多年后还没有忘掉那一幕画面,也许那是我最早对英勇、勇敢的感知和认识,就像你会记住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第一次,甚至我觉得,那个英勇的画面比后来的黄继光、董存瑞还清晰难忘。
走进小镇,街道两旁大都是簇新的两层楼建筑,一楼是简陋的小店,二楼是住户。小店冷冷清清,仿佛是一种无人理睬的摆设。她和普通的小镇一样僻静,安然,甚至没有一点故事的涟漪,你一点也感觉不到历史的震撼。走进一家小店,吃荞麦凉粉。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告诉我,这些楼房都是灾后重新建的;震前很多村民生活维艰,甚至有些困难户揭不开锅,震后,国家以赔偿款转成社保金的方式征用土地,让很多无业者都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联想到江油汶川大地震后的浴火重生和飞速发展,不禁感叹:地震既是灾难,也是福祉。我问他,知不知道守江油关的马邈,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世界上,对很多人来说,遥远而宏大的历史,还不如眼前的一碗荞麦凉粉。
走了几百米,就到了河北援建的连心广场。显然,之所以叫连心广场,是表达南坝与河北一家亲之意。这让我想起了我经常散步的豫江大堤,她的美丽把河南留在了江油,无数的援建项目让江油成为“中原第一县”。江油关城楼就矗立在广场中央。城楼高20米、宽18米,共有四层,一左一右有两尊汉阙。关楼上方,“江油关”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左右两边的汉阙上,分别题有“蜀汉江油关”、“冀川新南坝”。楼门前雕塑着青铜色的战车和披坚执锐的猛士。说实话,她没有我想像中的雄伟、峭拔和沧桑,也少了关隘的险峻气势,她只是安放在广场上的一个城门,只是古关楼的一个替身,就像拍古代电影的道具。当地人说,这是灾后重建时,河北对口援建的。古关楼早已灰飞烟灭,连具体的地址也无法厘清。我总觉得,她的历史气息和沧桑味道不够浓郁,古人的身影和声音太过迢远;她簇新的样貌无法挽住古老的灵魂,无法与那段攸关帝国命运的宏大而辉煌的历史相匹配。但她给我一种启迪的意义,从她簇新的容貌氤氲出一种久远的历史感——让我觉得,真正的古关楼就在附近,她看不见的身影就在身边,那些挂在城关上的月亮、插在城堞上的军旗、将士身上锃亮的铠甲、嘹亮的马蹄、落在涪江畔的帝国斜阳,一定在这座小镇留下了我看不见的影像,并缭绕在我周围。
冷兵器时代,用兵最讲究地势,谁占据了地势,谁就把握了胜机。江油关群山环抱,西北有凤翅山和鹰嘴岩对峙,东南有夫子岩和箭杆岭并立,峭崖巍巍,高不可攀;涪江从山脚下流过,明月渡卧伏江边。如此形胜,在兵家眼里,乃最好的用兵之地,如果在此设关,一定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那个“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年代,入蜀仅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正道,从汉中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抵达四川广元,另一条是歧路,从甘肃的阴平道抵达南坝镇。后者,必须涉过人迹罕至、湮没于险山野林中的崎岖小道,再翻越险峻无路的摩天岭,几乎是一条死路。作为杰出的军事家,诸葛亮不仅胸怀韬略,纵横捭阖,还用兵谨微、慎密,正如后人评价:“诸葛一生唯谨慎。”谨慎的诸葛亮没有忽略几乎断路的阴平道,为了防止魏国冒险偷袭,他以前瞻而睿智的眼光,看上了当时还不起眼的南坝镇,并设江由戍,派重兵屯守,卡蜀道咽喉,扼涪江天险。江由戍,应该就是最早的蜀汉江油关,此后,这里就成为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27年后,邓艾奇兵偷袭江油关,一个帝国即刻分崩离析,让人不得不佩服诸葛亮卓越的军事智慧。可以想像,当年的江油关无数次地穿越过诸葛亮心里的疑云密雾。诸葛亮死后,长年平安无事的江油关,兵力逐渐递减,防守日趋松懈。
公元263年,魏国名将邓艾率三万大军沿阴平道奇袭江油关。大军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里,凿山通道,伐木搭桥,历经艰辛,最终遇阻摩天岭。绝境中的邓艾身先士卒,身裹毛毡,冒死从摩天岭上翻滚而下,三万人摔死过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岩壁峭崖。余下将士奋勇突袭江油关,孱弱的蜀国守将马邈以为神兵天降,惊得魂飞魄散,欲降邓艾。其妻李氏苦劝丈夫与魏军决一死战不成,咬破自己的手指写下血书一封,然后口衔血书自缢身亡。马邈献关投降后,蜀国门户大开,无天险可守。邓艾得以顺江而下,克绵州、陷成都,灭了蜀汉。后人由此感叹:“蜀从刘备传后主,四十余年为魏虏”。倘若蜀国在邓艾偷袭时,依然在江油关重兵把守、枕戈待旦,倘若守将是铁血猛将,历史会不会改写?青山沉默,江水无言,历史不能假设,她锚沉在时光的海洋里,一动不动。
邓艾奇袭江油关让我想起了那个在历史上备受争议的魏延。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留下了这样的文字:“忽哨马报道:‘魏主曹睿遣驸马夏侯楙,调关中诸路军马,前来拒敌。’魏延上帐献策曰:‘夏侯楙乃膏粱子弟,懦弱无谋。延愿得精兵五干,取路出褒中,循秦岭以东,当子午谷而投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夏侯楙若闻某骤至,必然弃城望横门邸阁而走。某却从东方而来,丞相可大驱士马,自斜谷而进。如此行之,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孔明笑曰:’此非万全之计也。汝欺中原无好人物,倘有人进言,于山僻中以兵截杀,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伤锐气。决不可用。‘魏延又曰:’丞相兵从大路进发,彼必尽起关中之兵,于路迎敌,则旷日持久,何时而得中原?‘孔明曰:’吾从陇右取平坦大路,依法进兵,何忧不胜!‘遂不用魏延之计。魏延怏怏不悦。”这就是所谓的“兵出子午谷之计”,非常类似邓艾取道阴平、奇袭蜀国之计。诸葛亮为何不采纳魏延之计,按书中解释是诸葛亮用兵谨慎,而后人还有一种说法:诸葛亮嫉妒魏延的军事才能,担心功高危已。后来,一直认为魏延有反骨的诸葛亮设计,在自己死后斩杀了魏延。
战争不可能不冒风险,兵贵出奇制胜。我妄议一下:诸葛亮熟谙兵法,用兵谨慎,这可能成全了他,也可能导致他北伐皆败,壮志难酬;六次北伐皆出祈山,走同一条道路,等于把战略部署通知了对方,对方准备充分,从容应对,坐等疲劳之师,是不是犯了兵家大忌;与魏国相比,蜀国国力、军力都等而下之,打消耗战、正面比拚实力,蜀国只能落于下风,以弱胜强,只有冒险出奇、剑走偏锋可能才是唯一的取胜之道;魏延有反骨,只是诸葛亮心里的一片疑云,没有任何史料可以佐证,能提出“兵出子午谷”奇谋的魏延一定有将帅之才,斩魏延,让后蜀“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如同自毁长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些成王败寇、江山沉浮都成了过眼云烟,唯有他们踏过的青山依然巍峨而葱茏。我站在关楼前,心游万仞,精鹜八极,那些三国人物奔来眼前。望着周围绵延起伏的莽莽青山,我仿佛看见了,那条被邓艾军士鲜血染红的阴平道。如今,阴平道已经无处寻觅了,她像一条蜿蜒的蛇消失于崇山峻岭,更像一个传奇,被岁月尘封。最后一颗雨滴落在了我的脸上,她用一种带着漫漶记忆的湿润告诉我,当年邓艾就是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雨夜攀上江油关的。
在广场旁边的碑廊,我看到了残破不堪、千疮百孔的马邈之妻李氏的墓碑,碑上镌刻的“汉守将马貌忠义妻李氏之墓”已经漫漶不清,无法辨认,但李氏的忠魂英列却缭绕于石碑。该碑原位于南坝镇古龙村,始建于明历四十年(公元1612年),距今已经406年。后人将李氏唾夫自缢的忠烈之举,改编成川剧《江油关》,传唱千秋。
江油关不仅是军事要塞,还是龙脉宝地,特别是箭杆岭下的牛心山,状如牛心,面对涪江,高峰耸拔,独立不倚,山林苍郁,寺院华美,仙灵隐没。李氏建立唐王朝后,追祖溯宗,认定江油关牛心山上的李龙迁,就是与高祖李渊同一氏系的老祖先人,于是大兴土木,在山上建成了李龙迁的祭庙,从此,牛心山就成为唐朝的祖陵之地。据记载,庙里的李龙迁塑像极尽尊荣,“冕旒衮服,悉如帝王仪制”,只有皇家祖陵,才能待遇如斯。我沿着村民的指点,爬上了牛心山,寻到了掩映在林中的藏龙寺。寺庙紧闭,也无守庙僧人、香火磐音。我看到了墙上的一段文字:李龙迁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唐高祖李渊祖籍陇西成纪人,与李龙迁的祖先同为晋时十六国的西凉王李暠。看完这段文字,我的神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李白的祖籍不也是陇西成纪,而且也有西凉的少数民族血统。关于这点,有李白的《赠张相镐二首》为证:“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难道李白与唐王李氏还有血脉关系,如此一来,李白也是皇亲国戚了,也正应了李白的诗句“我辈岂是蓬蒿人”,即使不是亲戚,也应该是老乡吧。如果将李龙迁、李渊、李白联系起来,我猜想,在唐朝以前,有一脉李氏家族先后从甘肃陇西成纪迁移江油,其中有唐朝李氏的先人,也有李白的先族。如果这是真实的历史,那这是史上最伟大的迁徙——它让中国诞生了伟大的唐朝,它让江油诞生了一个世界的李白。
江油关为什么不在江油?说法颇多,我比较相信以下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见于《三国志》,书中描写邓艾奇袭江油关时有这样的文字:“先登至江由,蜀守将马邈降。”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江由”在阴平道的山下,不在现今的江油县,也就是说,那时的古关楼所在的南坝镇一带的地方就叫江由,与江油无关。江由就是江水由此而出的意思。后来,随着江油的兴盛、江由戍军事地位的日渐式微,再加之毗邻江油,而且江油与江由谐音,江油的称谓就渐渐覆盖了江由,江由戍也就被后人称为江油关。后一种说法见于《嘉庆一统志》,书上记载:“蜀汉置江由戌,为邓艾伐蜀路,在今江油县东”。从这段文字可见,清嘉庆年间的江油是包括“江由戍”的,只是随着行政区域的变化,江由戍划归了平武管辖。
历史的盛景只在我这个游客的眼眸里绽放,而对于南坝镇,她生息的烟火遮蔽了那段历史云烟。在关楼一侧的茶馆里,坐满了打麻将的茶客,历史远没有他们手中的麻将沉重,远没有当下的呼吸真实而生动。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明白,真正的江油关已湮灭于历史的荒冢,在很多过客眼里,除了那屹立的关楼,此地和大地上的任何一处山河没有区别,那些曾经的刀光剑影,猎猎旌旗,那些系帝国安危、王朝兴废的烽火,只在历史的风云里翻滚。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