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货币

公元前230—前221年,嬴政以百万虎狼之师对六国发动了灭国之战:

公元前230年,秦将内史腾攻韩,俘韩王安;

公元前228年,秦将王翦破赵,俘赵王迁;

公元前226年,秦军伐燕,燕王喜率残部远遁辽东;

公元前225年,秦军攻魏,决黄河之水灌魏国都城大梁,城中百姓尽成鱼鳖,是年三月城破,魏王豹被杀;

公元前223年,秦发倾国之兵六十万攻楚,楚王吕平君被杀;

公元前221年,秦军多走了两倍路程,绕过齐军防线直抵齐国国都临淄,齐王建以举国之兵,完甲之师不战而降。

自此,秦人凭借凶残攻势一统中原,中国真正成为了一个封建集权国家,此后,无论君侯割据还是异族入侵,总会有强人将中国扳回这个轨道。

秦灭六国图

国家一统必然是好事,也符合历史进步的发展规律,然而嬴政掌权,对百姓、对贤臣、对国家,却不知是好还是坏。后世之人可以置身事外地闲话当年,当世之人却无可选择……

统一六国后,嬴政宣布,只有黄金、秦半两(秦国货币)才是货币,敢用六国货币者,罚戍边。所谓戍边,大多是去长城背砖头,几乎等同于死罪。

货币统一是经济发展的必经之路,但如果将封建帝王的意志强加于其上,就未必能取得好的效果。

嬴政宣布了两种货币:黄金和铜。

货币的取材在货币理论中被称为“本位”,随着经济总量增加,货币本位价值会由低到高,正常顺序是:铜、银、金。两种币材同时流通不是没有的事,但应该是以贵金属为主币,贱金属为辅币。

金、铜并行,金属于贵金属,铜属于贱金属,黄金应该是主币,铜币则是辅币,理论上是“金本位”。

然而实际上,秦朝生产力绝无可能演进到“金本位”的地步,此时金、铜并行是一件非常不正常的事情。要知道,汉以后,黄金马上就退出流通领域,而且无论汉代货币如何演变,货币本位始终都只是铜钱。在汉之前的秦朝生产力又如何可能支撑起“金本位”呢。

那让我们来看秦朝的货币制度究竟是如何执行的。

首先是黄金。

秦朝官方黄金是饼,分为大小两种饼,大的二百五十克,小的也有十六克,纯度都相当高。按照秦朝的购买力,一块小金饼的价值绝对是价值连城。

秦金币

作为官定货币,秦朝金饼最主要的发行途径是嬴政对臣下的赏赐,而且动辄以车计算。

对秦始皇来说,赏赐臣下比分封更为合理。毕竟封臣土地每增长一分,君主土地就会减少一分,最终皇帝只能依靠“王德”维系“封君-封臣”平衡,绝不可能为所欲为。

赏赐臣下黄金,就完全是另外一种逻辑了。

秦朝封建官僚不再是封臣,而是由皇帝任命的郡县长官,或者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三公九卿。封建官僚的财富来源于俸禄、赏赐或者贿赂,只要不是独立的封地,他的一切就都在帝王掌控之中。

嬴政是一个追求绝对封建集权的皇帝,他容不得任何反对意见,只有完全屈从于嬴政的人,才可能得到嬴政信任,可能成为封建官僚,也才可能得到黄金。

这明显是一个逆淘汰机制,所有试图保留独立人格的人,都得不到黄金,被排除在这个体制之外。

再看铜钱。

有趣而又讽刺的是,历史上的秦朝几乎无人使用铜钱,说秦始皇统一货币其实只是一种理论说法,若从落地实效来看,根本就不准确。

当代考古结论证明,秦半两的出土区域只局限于秦地,其他诸侯国从没有过出土记录。而且嬴政明明颁布了秦半两的统一标准:重十二铢(合八至十克),但即使在秦地,出土的秦半两也几乎无一相同。对此,彭信威先生在《中国货币史》中了做了一个经典的总结:“现存的秦半两,按重量来说,超过标准量的有,没达到标准量的也有,也不能断定这些铢钱是官炉铸造的。实际上,秦王朝还没有完全掌握铸造货币的大权。”

秦半两

没有秦半两,大秦帝国实际上是以何为货币呢?

——是布币。所谓“布币”不是三晋的空首布,那好歹还是用铜制作的足值货币;秦朝发给百姓的布币,就真是一块小破布,不知哪天遇水就发臭了!

统一六国之前,所有秦人都被拉去战场上砍人头;统一六国之后,大秦帝国的全国人民则都被拉去为始皇帝的宫殿、皇陵和长城搬砖头了。而布币,就是秦人搬砖头得到的报酬。

嬴政在位期间,每年服劳役的人都在两百万以上,有数年的劳役征伐超过了三百万人。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作过估计,秦统一后中国有两千万人口,除去50%的女性,再除去十八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男性和士兵,基本上每个适龄男性都被嬴政抓去劳役。剩下的老弱妇孺则被夸张繁重的赋税所折磨,当时农人的田赋、人头税约是战国时代六国的二十倍,徭役约为战国时代六国的三十倍……

于是,我们在史籍中看到了秦朝当时的景象:僵尸千里、流血倾亩、百姓力竭、百姓靡蔽、孤寡老幼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惨景象,秦国刑罚种类还尤其繁多:腰斩、枭首、弃市、戮尸、车裂、坑、石桀、戮死、凿颠、抽肋、釜烹,光是死刑就有12种。在秦朝,让你走,你不走,或者走得慢了点,都是死罪;被征发服劳役的人如果迟到一天,也会被处死。就算逃过了纷繁的刑罚,那沉重的工作量也足以杀死朴实的工人。秦朝的绝大多数劳力都死在了工地上,根本没有机会将布币带回家奉养妻儿父母。

孟姜女哭长城

嬴政喜欢奢华,天下人却也顾念自己的家庭。始皇帝想要劫掠天下之财,奈何吃相实在过于难看,连地摊上的税收也不放过,用的时候又像泥沙一样不知珍惜。结果就是,宫殿里的柱子多如田里的农夫,宫殿里的木梁多于织布机旁的女工,令天下之人敢怒而不敢言。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唐·杜牧《阿房宫赋》

秦二世赢胡亥即位当年,陈胜揭竿而起,引爆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公元前207年,秦军主力在巨鹿向项羽投降,赢胡亥在赵高威逼下自杀,以平民礼被葬于咸阳;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兵攻入咸阳,继任者赢子婴向刘邦投降;一个月后,项羽入咸阳,杀子婴,阿房宫也被付诸一炬。

项羽火烧阿房宫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衰,而后人衰之;后人衰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衰后人也。

——唐·杜牧《阿房宫赋》

从嬴政灭六国算起,秦朝只存在了十四年,嬴政所有子孙均被灭族。

小雯曰:

统一六国后,嬴政只活了十年(公元前220—前210年),十年间五次出巡,平均每次出巡时间为一年。高兴的时候,嬴政会赏赐沿途百姓一点“布币”;不高兴的时候,就杀人全家。巡行到赵国故都邯郸的时候,嬴政将幼年时代难为过他的人全部坑杀。每次出巡,嬴政必立石刻昭彰自己的功绩,如今所有石刻都已被毁,唯有三十二篇文本存于《史记》。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东到大海,西涉流沙。南及北户,北过大夏。人途所至,莫不臣服。秦德昭昭,秦威烈烈。恩德所至,泽及牛马。

——琅琊石刻(秦相李斯)

司马迁对这些奉承到让人肉麻的石刻给出了一个简练而中肯的评价:鸣得意!

西方经济学有一个基本的公理性假设——“理性人”假设,意思是说每个人都能精准判断自己的得失,然后根据能否赚钱作出选择和决定。然而“理性人”之所以只是假设,就是因为人类不是计算机,我们不可能每件事都斤斤计较,这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机器、不是牲畜的根本原因之一。

然而秦朝,却让2000年后的西方经济学假设变为了现实。

呜呼哀哉……

在秦朝,最幸福的是嬴政,其次是封建官僚,他们共同构成了社会的统治阶级,只求有利、不求有德。而他们偏偏又是大秦帝国的“成功人士”,过着为人所艳羡的“幸福生活”,其中最成功、最幸福的人莫过于始皇帝嬴政。无论秦朝人多么恨他,一方面又都艳羡着嬴政的生活,希望也能如他一般唯我独尊。

于是在这种自上而下的幸福观影响下,秦朝所有人民最终都成了“理性人”。

秦朝庶民处于社会最底层,每天都要承受繁重的劳役之苦,游离于生死之间,始终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奴役芸芸众生。这种妄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造成秦人身上一股可怕的暴戾:

——终秦一朝,国人“告奸”成风,有时甚至会编造邻里罪名,为赏金不惜让邻居全家送命。

——秦人可以用一年甚至多年积攒的粮食向封建官僚行贿,却无法容忍陌生人在路上挤一下;为别人车上落下草木灰,他们也能聚众斗殴。

——据《汉书》记载,按照秦朝的法令,儿子成人后必须与父母分家,否则全家受罚。于是,贫穷的父母会让身强力壮的儿子先成家,让体弱的儿子入赘寡妇之家,或者逼迫他们去行商。要知道,入赘、行商,在秦朝都是要先被征发服劳役,是送命的活儿。最终,贫穷的父母不认儿子,所有人都以有富贵亲戚为荣(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甚至于那位揭竿而起的陈胜,虽然后人给了他莫大荣誉(刘邦以诸侯之礼祭祀陈胜,司马迁以王侯之礼为陈胜立传),但这位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农民领袖,其实也不过是在嬴政的幸福观激励下想做另一个嬴政而已。

陈胜、吴广起义

太史公司马迁感叹,秦人除了追求“人生在世,势位富贵”,大概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整个大秦帝国,人人不知自爱,更不知爱人,所有人都只为利益而奔波。一旦所有秦人都按功利作决策,都以奴役他人作为自己的幸福观,那么优秀者就会迅速被虚伪凶残卑劣者驱逐。秦帝国自然也就去日无多,因为再没有优秀的人能来、愿意来挽救颓势了。

据史料记载,嬴政原本指定的继承者扶苏(嬴政长子)宅心仁厚,深受百姓爱戴,若是扶苏即位,或许真的能延续秦朝,毕竟嬴政在位仅十年,还是有可能力挽狂澜的。

然而想拥立秦二世胡亥即位的宦官赵高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秦相李斯矫诏杀掉了公子扶苏:定太子之位就在我和君侯,扶苏必用蒙恬为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于乡里。

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案例,说明在秦朝,高尚者已经彻底被卑鄙者所掩杀!

嬴政的唯我独尊使得他身边留下的也都是如他一般唯利是图的权臣,在他们眼中,皇帝就是能为他们带来利益和权力的人,没有忠诚、没有爱戴,一旦统治者无法按照他们的期望前进,无法再为他们带去非一般的利益,他们就会原形毕露,毫不犹豫地拿起屠刀除掉这个障碍。

管你是不是皇帝,管这个天下是否大乱,只要我过得好就行,天下苍生又关我何事?

求利的算盘打得很好,但却忘了他的“同盟者”也一样逐利,一样背信弃义,无所不用其极。利益驱使逐利者伤害他人,最终自己也必将被利益所吞没。

赢胡亥在位三年,一直为“自己的幸福”而奋斗。为保住地位,胡亥杀掉了自己的十九个兄弟和十个姐妹;帮助他登上帝位的李斯遭受五刑(先割破脸部、削掉鼻子、剁去脚趾,抽打至死,最后拦腰斩为两截);至于出巡、修陵墓乃至重修阿房宫,也一样都没少干。

秦朝,一面是足值的高纯度黄金,一面是残破不全的布币;一面是皇帝一人占尽天下之利,一面是无数农人尸骨相枕……

于是最终,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在短短的14年间迅速土崩瓦解,在猩红的火舌之下付诸一炬。

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秦帝国的悲喜剧,千年之后的我们可以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对其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但身处迷局的人们却未必能够认清现状,甚至于自己一味逐利的丑恶面貌恐怕都难以察觉。

纵古观今,如今的我们,是否也陷入了秦人曾经深陷却不自知的漩涡之中?

如今的人们一边责备富商“为富不仁”,一边又将“笑贫不笑娼”表现的淋漓尽致,暗暗艳羡着“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一边指责公务员“贪污枉法”,一边又对坚持清正廉洁的公务员指指点点,要么是不相信他们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要么就是笑他傻,忙了半天还是个“穷官”,半点用都没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在这样一个浮躁、逐利,充满了鄙薄与不信任的环境里,怎能不产生“利己主义”者,又怎能不发生“劣币驱逐良币”的可怕结果。

利己主义者无法理解个人对他人、对社会乃至世界的责任,无法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必将导致贫富两极分化的结果。如果人人利己,那么幸福就只能是针对“有能、有权、有钱”者的幸福,因为那些“无能、无权、无钱”者已经从思想上认可了这种价值体系,到时候的社会只能指望这些“幸福者”自律,否则社会必将毫无道德可言。

而这种价值取向下的国家与社会究竟会走向何方?——秦帝国的故事已经为你展示了一个极为惨烈的结果。

希望这只是我危言耸听,但若是回顾之前十几年的发展,我们的思想体系是否真的有了这种倾向,我们是否在“自由”的靓丽外衣下逐步倒向了对于“金钱和权力”的崇拜之中,为了得到追逐“金钱和权力”的“自由”,我们是否已经可以无视规律、人伦、道义和善良?

仅以本篇小文略作微薄之力,只希望世间多一些非“理性人”,多一点宽容、多一些无私,不要使“让世间充满爱”真的变成一纸空文、徒留遗憾。

只盼: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魏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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