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八)

最早进入重庆的洋人是谁?他干了哪些事儿?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8    姚金平—黑道皇帝 

北京还是老样子。古老的城市看不出短短几年的沧桑。只是人多了些——据说有批“知青”回来了。街头巷尾依旧有顽主佛爷活动,不过大多数全换成了陌生的更加年轻的面孔。

家被封着。邻居说是一群不三不四的人给封的。到居委会问,答曰不知,只道是父母原单位派人封的,几年来无人进出,房管所也没有再租,说是有人打招呼了——房主外出办事儿,早晚回来……会是谁呢?原来的那位“主任”老太太已换成别人,据说是回家帮远在边疆的儿子媳妇照看三年前出世的小孙子去了,这位新主任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也从来不知道房管所在哪儿,所司何事……

户口薄还在——只有一页。所有的粮本副食本们都在,只是已经过期。叶子的户口和粮油关系还在美院。我撕了封条进了门——封条上还真是盖的爸爸学校的公章,时间是七三年五月八日。去学校打听,都说不知道。倒是有一个革委会成员正告我别再来学校问了,有疑去问过去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

“不知道,我又没经办。”

“长什么样儿,叫什么?”

“叫什么不知道,长的不是好人样儿……谁也别问了,问自个儿吧……”

我一头雾水。难道是二军?我就这么一个过命的朋友。到二军家,他还不在。他爸去年去世了,老奶奶回农村的女儿家看外孙女去了,二军经常不在家。我跟街坊留下嘱咐,悻悻而回。

“一准儿是二军!怎么办的猜不出来,但是为了给你看住房子,绝对好意!等一见不就全明白了……”叶子劝解我,“也就是说——二军肯定没事儿,过得好好的……”

“姐,咱结婚吧。不结婚怎么生孩子呀?”

“还真事儿了……”

“当然真的了!”

“不嫌弃姐么?”

“不!我就要你!!在我眼里,世间只有一个女人——叶子!”

“好!姐记下你的话了……再苦再难也心甘……”

她开始着手建立这个家庭。第一步,找到自己的户口开证明。我陪她回美院,从“在校学生”集体户里找到了她的户口,还好考上大学后上了集体户,不然可能就弄丢了。这几年一没学制二没考试,就是按学制她也早该毕业了,当年花教授为了顺儿子“花和尚”的意令校方保留了她的集体户,作“病休”处理,一“休”就由二十岁“休”到了二十八!革委会里原也有同情她一家遭遇的人,花教授也已调离学校,到上级归口机关扶摇直上去了,所以校方没说什么就开了转户介绍信和婚姻登记的介绍信——我原来并不知道“结婚”有这么多手续名堂。

接下来,又让街道给我开了介绍信。亏得叶子一张蜜也似的巧嘴,满腹狐疑的老太太才最终被说服给街道打了电话开了信——老太太不怎么会写字,信是叶子在她的监督下写的。叶子又连哄带骗地让街道办事处的人彻底排除了对我和那封信的怀疑。红边儿的结婚证终于拿到了手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要没有好心的“美院”校方,没有叶子的机智善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拿到这个证明——保护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爱的护身符,甚至不敢想能否拿到。

后边的事简单多了。她把户口移进了我家,被我逼着当了“户主”。当初埋在里间床脚地砖下的钱还在,虽有些发霉,可银行并不嫌弃。我俩的粮油关系也随着结婚和户口转移顺利地并在一处。

叶子并没有问那笔两千多块的“家底”的出处,我也没说——不好意思,也不敢。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长眠地下……对了,还有小芳!已经去了四年多,回来一个多月也没去看她。如今要结婚了,是不是该去告诉她一声呢?……

叶子说她要当一回新娘子,说一定得请街坊们吃饭喝酒之后才进门过夜,这些日子一直跟张大妈挤着睡。张大妈的女儿回城念大学了——清华!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见我们回来,心气儿十足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婚事,除了让叶子陪她过夜之外(尽管她比谁都清楚,对于我们而言这只是个形式),又是置衣裳又是刷房地带着院儿里几个半大小子丫头帮忙。这帮孩子里也有几个混混儿,但大多数都还好,又差不多在我离家时都还只是小孩子,所以并不知道先前我和叶子的事儿,也不清楚小芳在这家里住过的历史。年长的街坊们倒大都深知底细,可一看张老太太热火朝天的劲儿,又知道我俩领了证就等办事儿了,也就对以前的事释怀宽容了,权当是新婚夫妻,纷纷道喜帮忙。

几个半大小混混见了我还叫“枫哥”,更小些的叫“枫大哥”。我盘问他们我走之后的事儿。“不清楚,您想听大事儿,哥儿几个是小个儿的,闹不清楚……打是打了好几茬,哥儿几个没掺和,也不敢……”“这就对了……认得二军吗?”“二军哥,月把来一趟吧……他不让我们瞎说,怕您听了不高兴,说等您回来了他自个儿说……这不,一听见着您回来了,哥儿几个去报,也没见着……二军哥现今可是人物了……说是见天儿跟着老大,什么也不干,不愁吃不愁穿的……”“老大,什么老大?”“二军哥不让说,哥儿几个不认得的,也没记住。在哥儿几个这儿,二军哥就是爷一辈儿的了……”“呸!什么爷一辈儿孙一辈儿的,那么想当混混儿哪!”

“不敢不敢……”

“嗨!小孩儿话认什么真哪!等见着二军不什么都知道了……”叶子劝我。

“小枫啊,可得带着这帮小子学好哇。他们信你,爹妈都管不住……”张大妈劝我。

“小枫,过两天清明了……去看看小芳吧,姐跟你一块儿去……看什么,姐知道你想去,不好说,要连这么点儿心都没有还算好媳妇吗?……姐也想拜祭拜祭……坟都该荒了吧,也该收拾收拾了……姐还没问小芳妹妹把你领走了她放不放心呢……”

小芳的坟一点儿都不荒,梳理得很整齐,竟然还立着一块很方正很厚重的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贤嫂白小芳埋香冢”;旁边一行小字——“弟王向军并罪人姚金平敬扫”——这碑是二军和姚金平立的!这坟是他们修剪的!二军,我的兄弟,拼死救小芳的好兄弟。姚金平,杀害小芳的凶手——他的弟弟也被小芳误杀了。如今他来立碑,他来扫墓!这笔帐怎么算哪!

叶子拉住我,“先拜,拜完了走了再发火,别让小芳妹妹不安……”我强压怒火拜祭了亡灵。拜罢,直起身,“小芳,别怪我打扰你长眠……”咬着牙猛地从后裤兜里拔出已经从叶子那要回来的匕首狠狠戳向墓碑上姚金平的名字,吓了叶子一大跳。

“干什么呀你!快住手哇!你想惹小芳妹妹生气呀!快住手呀!哎哟!”被仇恨吞没的我一把把欲图劝止的叶子搡出老远,刀尖不停戳在凶手的名字上,迸出无数细碎的石屑,刀尖为之崩缺,卷曲……

“住手吧!罪人在此,何必以铁穿石?”身后不远处传来嘹亮的声音——熟悉的,伴着邪恶和仇恨记忆的声音。我惊得停住手,站起身缓缓转过去,叶子也遁声转身。

十步之外,六个人对面而立,二军在最前,另外四个人簇拥着一身白衣的姚金平。

“枫哥,叶姐,可回来了!”二军冲过来高兴地拉住我的手,“想死兄弟了……可回来了……”我没理他,倒是叶子几步凑过来跟他接上了话头,忙不迭地应承着二军成串的问候。我和姚金平对视着,一言不发。我的拳头攥紧,槽牙咬得嘣嘣作响,他却微笑着看着我,直到二军和叶子发现了这个情况止了声才抱拳开口:

“枫哥、叶姐——好……”只有一双手,没有九环刀,也没有斧子。他低头冲身后的人:“跪下,给枫爷、大奶奶请安!”几个人应声而跪,响头冲地地口呼“枫爷好,大奶奶好……”“等等等等!”叶子说话了,“什么大奶奶二奶奶的,快起来快起来……金平,赶紧让他们起来,不准这么叫!……”

“呆着!”几个人正想起来被姚金平喝住。“枫爷说让起了么?刀!”几个人吓得原地又跪回去,抄起一把带鞘的日式军刀递给他。姚金平握住刀鞘擎在手中一步步走过来,“不准过来!”他命令四个跪着的手下。

“金平,干什么!”叶子叫道。

“不是吧金哥……不是说给小芳嫂子扫墓吗,这是干什么呀!”二军迎上前去。

“走开!叶姐闪开,金平没有恶意!”说着已经走到面前。

“枫哥!我料着你得来,早晚得来。今儿,给小芳嫂子还命!“说罢单膝跪下,双手举刀过顶——“请!”

“金哥,这是干什么!枫哥,叶姐!”二军急得团团转。

“闪开!”姚金平厉声道。

“哎哟我的妈呀,枫哥……叶姐叶姐,您说句话吧……”

“住口!”姚金平的声音愈发严厉了。

“金平,天大的事儿先把刀收了,起来再说……”叶子直冲我使眼色,一脸的焦急,“小枫……”我权当没听见没看见,死死盯着长长的刀身,漆黑的刀鞘。

“我已经交代手下,我欠人性命,迟早要还。今儿个给嫂子偿命,心甘情愿,死而无憾,任何人不得寻仇滋事……江山交枫哥,你要不接,就交二军……”

“你欠多少性命?”

“人命一条,狗命无数!”

“错了!不是一条,是——两条!”

姚金平愕然。叶子脸色煞白。二军木然。少顷,姚金平又低下头缓缓举刀:“那就更加罪不可恕……”

“金平,你死了又怎么样?小芳活转得来么?”叶子一步步走过来:“你以为她愿意在地下再见着你吗?”

“叶姐错了,嫂子的魂儿应该在天上,金平死了下地狱……”

“你就不能让秋枫不惹祸?!……小枫,说句话呀!”

“也好,今儿当着枫哥的面儿,我自己了断……”说着手按刀柄欲拔。

“免了!”我终于蒙蒙恫恫地开了口:“……她也误杀了你弟弟……”

“错了!金生的命不能和嫂子的命相比……就算一命偿一命,金平也还欠一条,何况……”

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低声耳语般道:“他其实是我推刀送命的,跟嫂子无关……”

我惊得倒退一步。“为什么?”

“金生癫狂嗜血,当时嫌我压他不能入上局,几次想灭了我取而代之……为除大患,我趁他受伤……”

我呆住。叶子和二军站得较开,不敢过来,加上姚金平声音小,八成没听明白。我迟疑了——一个连自己亲生弟弟都狠心杀害的恶狼为什么如此认真地要给小芳偿命。他真的为杀了小芳如此负疚吗?他真的想死——不准人报仇,不让人劝阻,连为他开脱都被挡回去……还说出了杀弟的秘密,他要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可他说了。除了让我安心杀了他报仇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他给小芳立碑,扫墓,孝装而来,还在碑上给自己刻下“罪人”的头衔,是要让路人皆知他姚金平对小芳有罪……姚金平啊姚金平,你到底是什么人?邪恶?还不算丧尽天良;狠毒?又不失恩怨明了;狡猾?可在这事儿上又那么诚实直白;该死?也许吧。但正如叶子说的,我不能再惹祸了——人命不能出在我手上。就这么放过他?小芳会答应吗?也许会吧。小芳是善良的……看看叶子,她多着急,多害怕……我们马上就要开始真正的新生活,为了个姚金平,值得吗?叶子该会多失望、多伤心!毕竟,死去的已长眠地下,永远不能复生,拿刀杀人或逼他自杀,除去解了心头的愤恨、葬送几年辛劳来之不易的正经日子之外一无所获……小芳不会活转,活着的人总还得好好活下去吧……

“姚金平,听着——你欠小芳的,不欠我的。要想还帐,留着这条命积点儿德,换个死后别下地狱,见着小芳当面还给她吧……起来,叫你的人都起来!”

姚金平缓缓抬起头,忽而有两丝泪水落出眼角。“谢枫哥赐生!”刀落地,人立起,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忽然停住回头,“枫哥,答应小弟一件事……”

“说说看……”

“金生的事儿不可与人说……”

“我应了!”

他带着四个手下走了,留下了那把长刀和二军。

“二军,把刀给他送过去!”

“不急不急……”二军的脸舒展开了,拣起刀顺在怀中,“枫哥,叶姐,小弟还没给你们洗尘哪!”

二军有钱了,至少比先前宽裕。一则不用补贴家用,二则跟上了姚金平。喝酒谈笑间,我们还是绷不住一别几年对一切的好奇听他讲述了个原原本本……

我走后没几天,段恒的人又大举进犯北城。姚金平因为砍杀小芳的事心里不痛快,喝闷酒不出门。先前躲进“总参”大院的柴松呆不下去了,跑出来组织人迎战,他也不去,柴松气极,打了他一顿,没想倒遭了他的暗算,没等跟段恒交上手就跑出了城。姚金平随即收集了北城的人力,把段恒迎过来,算是和了。段恒不好怎么样他,又怕他手下北城人生事,就把他轰到南城自己坐镇北城。因为小芳,姚金平觉得对不起我,就跟二军喝了和气酒,拜了把子,把二军一起领进了南城。

一到南城,他就扫听起我和小芳的下落,半年下来,用尽人力,才打听到那座孤坟,为了确认,他又叫手下四下查找,费尽了心机,终于从河里捞出了那把甘蔗刀,这才确信,刻了碑立起来,每逢清明都来扫祭。平常喝多了提起来还老说“我错了,我错了”,说小芳是他从没见过的女人,捅他弟一刀吓得人都快死了,大斧子过来愣敢往上迎,拿命护我,他当时想收都收不住了,当场大骂自己和那个把小芳一铁杠打过来迎这一斧的手下“王八蛋”,可一切都晚了……

约么到了七二年冬天,姚金平在南城已坐稳了老大。段恒在北边坐不住了,想灭他。本来段强姚弱,大可得手,没想到柴松又跑回城里,领着一帮大院的从背后杀来。姚金平趁机起事,段恒被夹攻,一路败下来跑了外地。姚金平假意向柴松请罪跑到北城,背地里偷偷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撒了网,把他俩全抓了。柴松手下的人大多数跑了,他带的二十多人差不多全部被抓,二十多人异口同声在警察那儿把柴松兜了个底儿掉,柴反咬姚,可那二十多人却都说姚金平只是跟着打架,没伤过人也没出过人命,都是柴松和段恒逼着的。死无对证,结果柴松判了重刑,劳改去了,后来听说因为企图逃跑被打死了。姚金平给拘了两个多月放出来,大摇大摆回了北城,把原来北城柴松的余部收了。当初并排站的五条棍,死跟柴松的王耀东让姚废了仍到郊外,两个被段恒弄死了,另外两个听说王耀东的事儿自个儿吓跑了。姚金平还把柴松手底下的两个暗手(大概就是那年初春雨夜劫杀擒拿我的两个人)设计弄死了,说他们帮柴松干尽坏事,不能留。之后,他用了几个月时间扫平了南北城比较大的势力和段恒余党,坐稳了北城,成了四城里响当当的老大……

他一回北城就急着封我的房。亲自跑到学校去使钱求章。“革委会”那个家伙让他连威胁带利诱地偷了章给盖上了。他又使人到房管所设法押保我的房子,让二军时不时看管一下,防着居委会和街坊占用……他逐渐神通广大起来,除了照收佛爷供奉之外,还开辟了不少生财之道——和外地人作买卖,买卖不允许买卖的东西……放出一帮圈子勾引一些工作人员,讹着让他们打通政策法规关节,一回生二回熟地又通上了钱,有了一条条白道儿上的线。虽然都是些小科员,小警察,可还是科员警察;虽然人少得可怜,全城不过十几个,可也算够用了……他聚了不少财,二军坐地分一成,还留了一份给我,权当赎他杀害小芳的罪过……

“二军,你告诉他,他的钱我不要,他的事儿我不沾!”叶子听着,绽出满脸欣慰。

“五·一”节,叶子穿着大红衣,在鞭炮声中被迎进小屋。街坊们露天摆出各家的桌子,几个女人忙和,我和叶子出钱,大家欢宴了一番。除了街坊,客人中还有居委会的几个老太太和派出所的户籍警,还有街道上的一些人……当然,还有二军,姚金平让他带来一对暖壶、一面大镜子和一箱二锅头,留下话说要不收就扔了——我们收下了。

“新婚”之夜,叶子让我一件件替她脱光衣服,在腰下垫了一个枕头,脑袋平枕在床上——“小枫,来……让姐看看你有多能,让姐给你怀上孩子……”

婚后不久,叶子在街道“五·七”工厂干起了缝纫工,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工人。工资虽低,可两个人省一点吃饭还够。因为有那笔可观的积蓄,所以也并不着慌。我回到原来干过活的那个厂子,厂还在,但已不生产,人也都换了。无奈只好回来闲居家中。叶子把家里的藏书找出来分了类,给我布置下功课,叫我按点儿读书,不准松懈,自己把除了看火烧水买粮买煤一类的简单活儿之外的其它家务一手包揽。早晨做饭,中午回来热一热,晚上又做饭,饭罢洗衣服,然后就坐在床头或缝缝补补,或编线艺剪布样,顺便检查我的学习成果,跟我讲解讨论那些诗歌小说连带拉家常。二军一来,她热情接待,直似对亲人一样。二军现在有钱了,每次来都带足吃喝,自家兄弟,我们也不怎么跟他客气。

“二军,家里就剩你了,闷了常来吧……”

“叶姐,您放心,少不了烦您……”

“二军,跟姚金平都干什么呀……”

“还能有什么……安安稳稳,帮他收钱算帐呗……”

“嗬!成了大管家了!”

“小心点儿,丫的钱不干净,什么都知道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谢了枫哥叶姐,这么着帮兄弟着想,漫说是我了,就连金哥也不想混了,只是这钱还没撸够了数儿,他人已经给端到那儿了也下不来台……”

“放屁,怎么就叫够数!贪人撸钱,没够!”

“嘿!神了!我也问过他:‘怎么叫够数儿’,他笑着告诉我:‘贪人撸钱,没够!’一字儿都不差耶!……”

刚刚立秋,叶子告诉我——她怀孕了。我连忙带她上医院检查。大夫说她身体不好,有很多旧疾,看似健壮,实则很柔弱,加上岁数偏大,要特别注意保胎,否则大人孩子都不会太安生……我被吓糊涂了,叶子直笑,“傻样儿,不碍的,大夫都爱吓唬人,说起来是为病人好,三分治七分养吗……可这怀胎生孩子不比得病——女人,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半会生孩子……放心吧,只要怀上了咱就有法儿生,就能生……”

她依旧上“五·七”工厂上班。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被我死说活劝地回家休养。她拗不过,成天在家坐定双手不停地织着。

“小枫,你说这些东西能挣钱么?”

“能倒是能,就是路子不好找……要不找二军?他不认识人多吗……”

“他不给姚金平管帐呢吗?你俩要碰上,没好儿!少说动过三次刀子吧……”

“算上小芳那回,四次……”

“所以,别去……”

不去也没用——二军找上门来了。

听说叶子怀孕了,姚金平差二军来送钱和粮票,我们执意不收,二军由衷地赞叹了一番叶子的手艺之后走了。过了几天,又跑来说姚金平要收毛线活儿,他着人出手,他赚钱。政策上没多大障碍,还说要是不给就是瞧不起他……

“他自己怎么不来说?”我问二军。

“那不怕您见着他……生气吗……”

“二军,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你枫哥不想再沾黑道儿的边儿了,金平的一片心意也不好博他……这样吧,你撮合我们见一面儿……”

“二军,叫他来一趟……”

本打算就这样拒绝了,没想他倒真的来了,和二军两人来了,赤手空拳。

“枫哥叶姐!”进门一抱拳,“哎呀叶姐,不敢认了……咱大侄子这是得有六七个月了吧……”

“去你的,什么大侄子,要是个女孩儿呢……”

“嗨!那就大侄女呗,这娘们儿家怎么这么矫情啊!……说正经的吧……”

他想踩着政策一点点儿做些地下生意,虽也违法但在情在理的生意。“佛爷顽主儿撸钱的法子太悬,不炸是不炸,炸开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有了生意,参与的人会多一些,挣的钱也安稳一些,闹不好还能多点儿,就是败露了罪过也比偷抢轻得多……

他幻想着先从小处干起,把四城的兄弟一把把拉起来,日后都能有口安稳饭吃。“谁能当一辈子佛爷顽主儿,到头来还不是让新一茬儿给换了。到时候再一折腾,最倒霉的还他妈是我……”如果能拉扯起现在兄弟的三四成,到头来有人念他的好,有事儿少说还能有多几处可藏吧……就是不成了,仗着自个儿罪过小,豁出去往局子里一扎谁还能把他怎么样?蹲上他几年,往坏里想,十几年,出来回家还有底子,下半辈子也不至于饿死——好个心思机敏的家伙,他从黑社会的争斗中悟出了道理,悟出了怎样由黑转白,保全自己的道理,他能够想到自己的一生……

“说真的叶姐,您这手艺要烂在自己个儿手上可真是糟蹋了,我说归说可总下不了决心。怎么说原先那套也熟了,手下几个得力的心黑,怕扭不过来,又换不掉,难啊……这不,这回下决心先试试,权当试验田,顺便也给自个儿积点儿阴德……”

“枫哥,小芳嫂子的事儿金平有罪,咱哥儿俩往日也没对过什么好脸,可金平一来佩服你的胆气功夫,二来佩服你义气,捎带着还挺羡慕——有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家,滚了那么多年如今自个儿清清白白闯上岸了,往后金平叫你声哥,要是能容就应一声儿吧……”

“金平,你有这想法儿……要真是的,倒是聪明透了的人……”叶子鼓励他。

“金平,过去的事儿……我也说不上个什么……权当昏了头,发了疯,谁也别再提了……前人流的血,够多了;咱们流的血,也够多了……”我说这话实际上等于原谅了他——小芳,你会答应么?……

临走时,姚金平甩下一句话——“枫哥叶姐,说归说,金平现下还是四城说了算的主儿,有什么不顺畅,支应一声儿……”我正想张口回绝被叶子使眼色拦下了。“嗷,金平,难得你一片心意,我们记下了……”说罢挺着大肚子把他送出了门。

“姐,干吗拦我?我们还需要他的保护吗?”

“当然不需要。不就是一句话么……再说,万一真有什么事儿……他是极聪明的人,说出的话有时候得多想想……”

手上的毛活儿卖出去了。加上动用积蓄,我玩儿了命地让叶子吃,吃不下就塞,定量供应不够就想法买“黑货”,直把个叶子吃得身宽脸阔,膀大腰圆。本来个儿就大,加上大肚子,一个人恨不能占一张床。我一直都不肯让她沾凉水弯腰,她抢着要干,每每生生被我推回去按在床上。除了做饭缝补之外,我承揽了一切家务。

“小枫,这可不行……光吃不动,都停食了,不全是好……”

“那好,我陪你遛弯儿,但是不能弯腰……”

“傻子,大冬天里遛弯儿?想冻死你老姐呀!”

于是,我就扶着她在屋里一遍遍走,走了不知多少遍。

“好小枫,不用扶,又没瘸……”

腿是没瘸,可是浮肿得厉害,脚肿得穿不进鞋。我要带她上医院,她死活不肯,说懒得受颠簸。结果没过几天,医院还真去不成了——旷世伟人逝世,全国沉浸在隆冬的哀伤中,一哀就是一两个月。

早春,她临产了——早产加难产!我在医院走廊里徘徊了一天一夜,终于被告知——“母女平安,可以看产妇了……”

她疲倦已极地沉睡着,呼吸浅淡急促,浇湿的头发一绺绺贴在苍白的脸上。我不忍打扰她,一下都没敢碰,直到她自己醒来。

“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好,我喜欢女孩儿……”

出院回家的车里,我急不可待地抱过女儿。她坐在一旁悄悄流泪——大夫告诉她以后不能再生育了……

“嗨!那有什么的,咱就要这一个,什么都是她的还不好?”

“好是好,可……可……人家想给你生个男孩儿……”

“不要不要!嗷,男孩儿,长大跟我似的,还不把你气死……”

“瞎说!你都气不死我,小孩子哪有那本事……”

“女孩儿好,将来象她娘一样漂亮……瞧咱这闺女,大眼睛红头发,活脱脱一个小叶子……”

“只是别象她娘似的那么倒霉才好……”

“怎么会呢,以后会比以前好的,孩子一定会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是啊!说得对!以后,应该比以前好;孩子,应该比我们幸运……”

“姐,你学问大,给咱闺女起个名字吧……”

“要什么学问……就叫她小芳吧,好不好?秋小芳……”

“不!——叶小芳!”

……

“姐,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

“自己!小时侯我叫叶惠阑,学写字的时候才知道太难写了。那时候,我家门前有两棵银杏树,我特别喜欢那种树叶,常常收集好多好多,洗净晾干,压成书签给爸爸和邻居们,大家就叫我小叶子……后来,我索性央求爸爸把名字改成了‘叶子’,既好写又好叫……”

“银杏树是什么树?”

“象人一样的树,分雌雄,有夫妻,长得慢,寿命很长。一棵银杏树从树苗儿长成材花的时间跟一个人的寿命差不多,叶子是扇形的,中间有个小缺口,春天夏天碧绿,到了秋天就变成了一种很纯很亮的金黄色,好看极了,跟别的树叶不一样,就是落了,也还是那么美……”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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