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舒曲《皂角树》
文/舒曲
【作者简介】舒曲,陕西省蒲城县人,早期陕西文学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及网络电子平台,著有长篇小说《仓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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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朗,闫茂午骑电动车,带上香纸,动身去后窑科村。
后窑科村是闫茂午舅舅家的村庄。闫茂午在外工作了四十年,刚刚退休回家。舅舅在十年前去世。表兄表弟们也全搬离了这个地处小沟弯的偏僻小村。围着小沟湾里的窑洞,几乎全部倒塌;表兄弟箍在沟头上的砖窑屋,大门紧锁。本来不足二十户人家的村庄,闫茂午数了数,如今仅只剩三户人家在居住了。
村头两搂粗的皂角树,闫茂午再也寻找不到影子;在沟湾东面的一座院墙倒塌的院子里,却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绿树。闫茂午走近细看,这些树几乎全是皂角树,树上长着长长的尖利的皂角刺,闫茂午试图翻过倒塌的院墙细看,却让树枝上伸出的皂角刺惊吓得毛发倒竖,不得不退避三舍。
有羊叫声传来,便见有一中年妇女赶着羊群,从沟底走上沟湾;一只狗从中年妇女的身后冲出,汪汪大叫地奔了过来;紧接着,又有三只狗从不同的方向冲来,围着闫茂午龇牙裂嘴地狂吠。闫茂午退身,想折下皂角树上的树枝,树枝上的皂角刺,却让他根本无从下手。他只好从破土墙上,扒拉出土块来,对狗们进行还击。
“这么大个人,咋还怕狗!” 放羊的女人走近,嘲笑说。
“大姐,快挡挡狗!” 闫茂午求救说:“我是你们后窑科村的外甥!”
“那就更应该让后窑科村的狗咬了。”
狗们扑到离闫茂午脚下不足二尺的地方,中年妇女总算挡住了大小四只狗。
“大姐是……”闫茂午试探问。
“我是马蹄家的,” 放羊女人说:“你是不是叫闫茂午?”
“是哩!”闫茂午说:“你是马蹄家的!马蹄找了这么一个好的媳妇!”
“你们这些瞎货!” 马蹄媳妇撇了撇嘴骂:“从小就不是啥好东西!”
闫茂午张口结舌,无语以对,半天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惹上了她?
“回屋里坐!” 马蹄媳妇突然却变得客气起来:“马蹄在屋呢。”
闫茂午随马蹄媳妇走进马蹄的窑院;马蹄在窑屋里的炕上躺着,腿上打着石膏。
闫茂午关切地问:“马蹄你是咋么的了?”
“平地里走着,脚一歪,医生说趾骨骨折了!” 马蹄笑说。
马蹄媳妇圈过羊,走了进来,说:“从小坏事干多了,这是报应!”
闫茂午大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从小干了坏事?”
马蹄媳妇说:“你们干的坏事,老天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
“不敢胡说!”马蹄笑说:“茂午是高级政工师,当过副总经理。”
马蹄媳妇说:“他们公司里怕是没人知道他从小就是个瞎货!”
闫茂午尴尬之至,红着脸只是窘笑。
马蹄媳妇给闫茂午冲了杯茶,便去厨房做早饭。
“你老婆不断地在恶毒地攻击我,” 闫茂午说:“我没得罪过她呀!”
“她娘家在前窑科村,你想起来了吧?” 马蹄笑说:“咱们五十年前去跟他们村人的娃娃打架,将她哥打睡在地上,她来救她哥,骂我们是阶级敌人,是反动派,是美蒋特务,你是怎么骂她的,还记得起么?”
闫茂午突然想起来了,他回骂一个扎着两只小黒辫子的小姑娘是妖精,将来要给涎水包子的马蹄当媳妇。小姑娘被他骂哭了。当年的小姑娘,没想到真给马蹄做媳妇了。
马蹄笑说:“你可能不知道,她却一直记狠你哩!”
闫茂午要去舅舅的墓地上香添土,要借马蹄家的铁锨,马蹄媳妇赶出厨房又冲着骂:“你们小时真是将坏事做绝了!”
“我保证,我只干过那么一件坏事,” 闫茂午说:“没想到还让你给知道了!”
“你们将你们打驴儿的事忘了!” 马蹄媳妇说:“你们将坏事做绝了!”
闫茂午再次尴尬之极,红着脸连窘笑也无法笑出。
驴儿姓赵,没人知道他的真名;闫茂午突然想起:生长有无数颗皂角树的院子,应该是赵驴儿的家院;当年,他刚十岁,便在十五岁的表兄带领下,包括马蹄,一起在夜里去袭击赵驴儿;表兄说赵驴儿历史不清,极可能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村上已经批斗过几次了;他们五个娃娃爬在窑背上学狼嚎鬼叫,赵驴儿惊醒后持棍棒奔了出来,他们立即用提前准备好的土块掷向弯腰驼背的老人;老人一直将他们追赶到舅舅家,舅舅先打了表兄表弟,接着又打了他;第二天,他又被舅舅押送回家。
“咱们小时将坏亊做绝了,” 马蹄拄双拐站在窑屋门口说:“小时候,咱们就是有点憨!”
闫茂午寻找铁锨,以掩饰窘态。
“你们还不嫌那老汉可怜,” 马蹄媳妇说:“三番五次地打他!你们真是将良心丧尽,坏事做绝了。”
闫茂午争辩说:“我只打了一回。”
“怕不止一回!” 马蹄媳妇说:“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一点悔过自新的心!”
闫茂午尴尬至极,他小时干过这么一件伤害无辜老人的事件,沒想到五十年后,还有人记得起,而且是当着他的面翻挖出来。
“老人后来呢?” 闫茂午问。
“周围也有娃娃专门来打老汉,”马蹄说:“老汉后来就给他的院子拾皂荚种!他还寻了一块沟坡地种皂角树!他死后就埋在了那块长有皂角树的沟坡上!皂角树长有刺,老人活着时没活安宁,恐怕死后也沒法安宁,所以,用皂角树围着他住过的院子和坟地。”
“老人到底是不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闫茂午问。
“老人去世后,有人来寻找他,” 马蹄说:“来人自称是老人的侄子,说他的大大是黄河渡口的船工。抗日战争好像是进行到第五个年头,一天夜里,有暗暗的月光,老人发现有几十艘汽艇偷偷摸摸地朝河西岸开来。守黄河渡口的军人却毫无觉察。老人情急之下猛敲起了锣……后来老人了解到,在渡口巡逻的士兵让一位副团长拉去喝酒了!老人怀疑这位副团长卖了渡口,便告了副团长的状,副团长被扯了职,老人在老家怕有人暗害,才流落到咱村的……”
“咱们这些……” 闫茂午直拍自己的脑袋,悔恨交加地说:“咱们小时候,真是昏头昏脑呀!”
“老人的水性极好,” 马蹄说:“我领着我家老三下涝池,一下子就不见影子了,我吓得大哭。老汉路过,立刻跳进涝池,没一分钟就将我家老三救了出来!我们兄弟每年上坟,都要给老人的坟头上送香纸的!”
“我算是损了大德了,” 闫茂午悔恨地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干过这么一件损德的事!”
他出村给舅舅上坟之前,先在沟坡上找到赵驴儿的坟。赵驴儿的坟已被皂角树,像老人曾住过的家院一样,密密麻麻地包围;他将送给舅舅的香纸,分大半出来,在赵驴儿的坟前点燃;当他扭回身时,却发现马蹄拄着拐棍站在沟坡头上。他走近马蹄,发现马蹄和他一样,双目己经湿润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