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洲:生、死与钱的金三角(上)|小说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蝉翼振动,好似给赤日炎炎的炉子用上了鼓风机。滚滚热浪的空气里,似乎响着嘶嘶的火苗声,离开神仙般清凉的住地,去赴一个伏天的约会,是要下一定决心的。
车到星巴克门口,那个中等身材、身手矫健、面容憨厚的汉子康林森便快步跑下台阶,替我拎包、打伞,两人并肩进入咖啡馆。
认识几年了,我知道他是给一家公司开车的,曾陪同他老板找我做过咨询,听我为他们企业讲过课,但不知何故,自己这次也来约我了。
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笑道:“我下午不喝咖啡,你找我这么匆忙,有什么急事吗?”
他说:“这大热天的,那你就喝杯别的冰饮吧。”
我笑笑,接受了他的建议。
喝罢,很快一起走出星巴克,同他一起上车。
开不多远,在一家地下车库里停下,他把冷气开得十足,自己却冒着汗,嗫嚅一会儿,开口道:“我遇上一件奇特的事,不知是福是祸,找不到人讨论,就想到一向口碑很好的你,想请你替我拿个主意。”
“不是什么中大奖、中彩票的骗子信息?或者说你洗黑钱,有贩毒嫌疑一类恐吓,叫你把钱转到所谓公安账户,由他们查明后还你一类的讹诈吧?”我看着他,俏皮地笑问。
他一脸正经,神色凝重,眼神忧郁地说:“李老师,你别取笑我,你说那些老掉牙的骗术,对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小男生、不懂网络的大妈、大爷些许有用,像我18岁就出来混的人,虽说只有职高的学历,但社会经验还是有的。这次的事件完全让人意外。”
我“哦”了一声。
二
停车场的车一辆辆开走又开来的轰鸣着,在车内的空调和马达的响声中,他拿出两个卷宗,自己先看了看,将第一个递给我,说:“你请先看这个。”
我喝了两口水,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康林森先生,请带上一张空白的工行卡、本人身份证,到我所准备接受一笔答谢捐赠。”时间是昨天下午两点整,地点:F律师事务所。
我看完,问:“你去了吗?拿到钱了吗?”
他又摇头又点头,回道:“我去事务所前,是打电话向他们核实了这件事情的。”
接着,他又递给我第二个卷宗,上书:“我的儿子,我马上就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想必你也不陌生,在生命倒计时的尾声,我才想起你,想起我曾经企图对你做过的错事和伤害……
为了赎罪,让良心有一点安宁地去见阎王或上帝,我要把600万元赠予你,但愿这点钱能给你的家庭生活带来一些改善。钱虽不多,你一定要收下,收下,我才会心安,不再为企图对你的加害,接受上帝审判时而痛悔……
你是我不爱的女人所生,但她是无辜的,我们都是被两家老人强逼的,因此,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家出走了。别的原因与你母子无关,即使我有什么罪过,我已用短命及其他的正当方法偿还了。因此,不该受到社会责难,请相信我给你的钱是绝对干净的。
另外,你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20年前已经死了,一个移民加拿大,这些事与你也没有关系,你只收下这笔‘遗产’,好好做个良民,侍奉你无辜的母亲,了却我的心愿,我便死而无憾,再次请你原谅我的过失,一个读书不多,自私贪婪,年轻时为情所困,做过些错事的好人。
我反正已命在旦夕,假如你愿意,请到二医院来见我一面。”
三
我看了第二份像忏悔、解释、倾诉、谢罪、道歉、遗嘱般的东西,深感里面有许多难说的秘。只有一个不变的信条:人呐,这个奇怪的动物,为啥总是要等到弥留之际、领圣餐这一刻,才想起曾经的过失,想到给伤害者以补偿?是啊,一万多个昼夜已随风而逝,倘遇上洞明世事、练达世故的人,依旧从晨光暮星中听闻到难以启齿的密在哗哗流淌。
等康林森严肃、庄重地把两份卷宗收好,我才直视着他,低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很隐私,甚至跟钱有关的事情告诉我,不会没有来由吧?”
他说:“当然有,第一,我相信你的操守,第二,看重你的智慧,因为,我还没有最后决定收不收这笔钱。另外,他叫我四点钟去医院看他,我该不该去?去了能不能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加害于我,具体体现在哪?’我想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对于这样一个父亲,我该原谅,还是憎恨。这样一笔钱,我该收,还是拒绝?”
他咬牙、咬唇说的同时,求救似的眼神望着我的脸和眼睛,好久好久,不曾离开。
我略微沉思地说:“西方有个人生与悲剧划等号的大画家,名叫蒙克,画了幅举世震惊的作品《呐喊》,里面表现出许多的绝望,似乎人总是在生、死与钱的金三角中挣扎、尖叫、互不妥协、退让地彼此伤害着、呐喊着。人性的多面,也就在这滴血的嚎哭中展示出张力。
多少的不得已、不得不,把心上插的刀剑带血地抽出来,又插到别人的心口上,这样做固然残酷、冷冽,毕竟是插向外人或不爱的彼此,而你是他的骨肉,纵然不爱父母之命的老婆,也不该对他自己血脉骨肉的你,对吧?
就为这个,你也该去听,去问。钱既是补偿、赎罪,那就该收下,不过,前提一定要弄明这钱是否干净。
其实自古就有个说法,有继母必有其后爹,但解释不通的,你是由你亲妈养大的,没有吃他们的饭,所以,还是去听听吧。既非龙潭虎穴,又非四五年到广岛、长崎跟‘小男孩’的原子弹约会,你又怕什么呢?”我用加强的口气、夸张的手势鼓励他。康林森听后,邀我在车上等他。
四
我叫他锁好车,自己到他们父子见面的宾馆附近逛逛,算是给我的心情放假,叫他有事随时发微信给我。
我找到一家书店,喝了点咖啡,浏览了一些不想看的书,快七点了,便私信问他:“还要等多久?”
他回了四个字:“切记,等我。”
八点光景,康林森发来消息说:“老爷子希望在阳世最后坐一次我的车送他回医院,就算我对他宽恕了,唉!!!”
我好奇地站在宾馆的停车场外,想见见这个奇特的主角,不一会儿,见一副担架抬着一个骨瘦如柴,两眼炯炯有神的老人,胡须有些乱,衬衫、领带、裤袜、皮鞋却都很讲究。
抬着的一个是康林森,另一个年轻一些的不知是不是他弟弟,慢慢地上了他的车。
我很想上前对他说我要回家了,然而,看他投来沧桑、期待的眼神,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蓉城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酒楼、餐厅、宾馆、写字楼都灯火辉煌,并停满了车。夜店、酒吧、迪吧、咖啡馆、电影院、烧烤店、麻辣烫、冷淡杯及数不清的鬼影食摊、卖真假饰品、衣服的小商店、路边摊,用录音机反复地喊叫、吆喝:“大减价!大折扣!要啥有啥!”铺天盖地占据了夜晚的时空,敲击着人们的大脑。天上的星光,哪能跟凡俗的霓虹争奇斗艳?
我幸运地找了家旧书店淘宝,跟这位爱读书的老者闲聊,在我选书的当儿,他简单地给我补了些缺失的历史课、古文献知识,使我几小时的等待,因艺海拾贝得到补偿。我正兴致勃勃地听着,康林森在我右肩上轻轻一拍,我只好起身,依依不舍地向这位渊博的史学高手告辞。
五
我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两点,夜空下的花园格外静谧,赤脚走过麦冬草坪,在无数盘香的包围下,蚊虫们飞蛾扑火地撞向灯泡。
残月高悬,繁星游动,似海上的帆影点点。夜来香泼悍,金银花低调,栀子、蔷薇们扭着腰肢各自香着。我倒在椅子上,随意打开录音笔,不经意便被本属佛界的曼陀罗拽出一颗心来,身不由己地匍匐在它高贵、圣洁、飘飘渺渺的长裙下做了俘虏。
时间魔术师拉我上了老爷车,回到过去、曾经、当初与惘然,仿佛随着迈克尔杰克逊突兀的音律摇滚起来。画外音一个苍老的身子,玄幻地离开了白床单,只见一个生龙活虎地年轻排长,抗争着父母安排的婚姻,摔了碗,负气出走至村庄的小河边……夜归时,饭桌上被双方父母密谋给一对男女的饮料中放了些春药,于是,原始动物生理的一幕就上演了。
排长愤怒地三年不回家,然而,一个叫康林森的小男孩抱到部队来,不由这位姓康的排长不就范。
康排长也是有收获的,他在女方远亲的照应下没有回乡,而是到了一家央企大外贸公司给刘总开车。他的聪明、英俊及高明的车技,加上部队熏陶出来的严谨守纪,特别为领导欣赏。
四十多年前,凡给上司开车的,当秘书或助理的,好处都不少。不管哪路神仙给上司敬供送礼,他们这类角色都会有不菲的一份。
而康排长并不会把所有礼物拿回家,更多的好处是给了他的秘密相好。康排长和他的法妻没有爱,没有话,两人的交流仅局限于儿子,这样的婚姻如咀嚼苦涩的草根树皮,二人共居一室,连时光都是枯萎的。若没有小男孩来回奔跑、淘气,屋子里尘埃都不会扬起,哪还有张爱玲笔下爱情之花开放的可能?不过康排长还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在领导高兴的时候央求给老婆安排一份工作,不久,他老婆就顺利地当上了仓库保管员。
六
康排长因嘴稳、严守司机操守,深得刘总信任,无论谁向他打听,领导有多少艳遇,多少受贿,他都缄口莫言。因此,他的聪明、干练被单位一个24岁离婚少妇崇拜地深爱着。
那个叫玉萍的出纳员,聪慧灵秀,性感迷人,自认识康排长以来,就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口称愿做单身贵族,不愿再嫁,实则她与康排长保持着地下情人的密切关系。不要名分,不要金钱地位,只愿与之秘密相守……
那是周末的一天,玉萍深夜在电话中哭诉,说自己被刘总酒后暗算了,还扬言要长期占有她,甚至娶她。康排长刚晋升保卫科长不久,听后气得吐血。权衡利害,无力与之宫斗,只好把满腔妒火强压下去,他想到自己根基不稳,就改用匿名信警告刘总,求他放玉萍一马,不要逼她,她是有男朋友的。
不想,这位刘总见了,一阵哈哈,情欲更加沸腾,好似动物世界的雄性为争夺交配权,不惜一切,要把不服从、不配合、有人争抢的女人视作烈酒,这样的烈酒饮起来更刺激,更回味无穷。
接到康科长以男朋友名义的匿名警告,私下里扬言:“古代的帝王,若只有领土,而没有众多女人,这王权是无意义的,得到不可就范的女人,更有成就感。”
玉萍说:“刘总。你行行好,我身体不好,盆腔炎严重,医生说我不能过性生活,所以才离婚的。”
刘总说:“没事儿,我会替你请国内外最权威的妇科专家为你治病,我就是要定你了。”
当检查报告出来,玉萍并没有得盆腔炎,刘总也生气了,他雇了私家侦探,非要把那个与玉萍保持关系的男人找出来。在权力春药的催化下,刘总便更加频繁地占有她。这一来,康科长和玉萍不得不收敛,饱受着情欲的煎熬。同时,报复像催产素一样,使那个充满嫉妒的婴儿在孕育中更快得成长、分娩。
七
爱情在咫尺天涯里克制,必然发酵很快,两人在嫉妒、欲火、情恨中更渴望如胶似漆的欢愉。
特种兵出生的康科长是党员,又有家庭,查出了婚外情,处分是很严重的。玉萍虽已离婚,但农村的父母、妹妹靠她供养,也不敢反抗,只得任其碾压。而刘总则鳏居多年,且大权在握,所以不担心后果……
玉萍、康科长皆知刘总为猎艳、泡妞的高手,从不专一,玩厌就甩,却拿他没辙。
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各种新思潮、新观念、爱情观从穿着到文化、经济都洪水泛滥、宇宙大爆炸似的冲击着人们的视觉和心灵。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马蜂出窝,大马哈鱼万里洄游般不计后果、不顾成本地涌了进来。如《廊桥遗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书、电影,都为中国人的性解放做了前瞻性的舆论造势和铺垫。
那时候,本土商人的力量尚处于精子卵子结合的初期,胆大点的,也只属杨家有女未长成的状态。所以,创业者都得依附于权力,更多人不敢轻易离职。即使敢于迈出单位的,还是要巨大勇气的。
我听着画外音的台词,又见一位穿着花T恤,印着英文字母的老人,忽的变成时尚、英俊男子,仔细端详,那正是由排长、司机荣升为保卫科长的男人……深夜,他在电话亭里插卡,与另一端电话亭的玉萍互道相思苦水。玉萍在僻静深夜的电话亭里哭着说:“康康,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爱他,他那么老,那么丑,又处处留香,永不专一……我不要金钱地位,只要和你私守。
这次他要带我回他老家,还要到他的别墅去小住,诶?你有没有勇气和我一起出逃?”说着,紧咬嘴唇,皱着眉,补充道,“还是等我想好办法密告你,你要务必等我,信我,爱我如初。”说罢,泪如雨下。
八
其实权力、色欲都跟钱、情有着不可切割的关系。因此,上帝控制人类的两大法宝,就是情与钱了。情焰扑不灭,又有钱做后盾,这横刀夺爱的恨,就必会滋长出攻向他国领土,慷慨赴死的雄心与豪情来。
画面上,月光下,二人打着手电亲密之后,美艳的玉萍指着那栋废弃的房子对康科长说:“这里面存着他受贿的珍宝,有金条、珠宝、玉石,这是他和我云雨后酒后亲口说的。为了取悦我,他还从里面取出一对玉镯送我。
另外,在他的别墅里,他和一群人赌博,输赢的钱都是用尺子量,而懒得用手数,这是我陪酒时亲眼所见。
后来那些人走了,他叫我去洗澡,我回来时,见他打开一个大铁柜,正把赢来的钱放进麻袋里。一层层麻袋可能都是他的不义之财。绝不是公款,那些人打牌是假,目的是给他送贿赂……
我认为我们拿了这些钱,逃到异乡异国做生意、办企业,赔了算倒霉,赚了,就拿这些钱为穷苦的山村修桥、补路、建学校、办医疗,你看如何?”
康科长听了,深情地长吻了玉萍好久,感慨地说:“你才是我心心相印的好女人,和我想到一块儿。这两处地方我都画下来了,你且先迷住他,不让他有任何戒心,等我思考周密,做好各种准备,以及逃亡的路线和护照,尽可能不出命案,因为他这些钱都属不义之财,敢去报案被刑警追查的可能性较小。这老家伙老谋深算,我估计他想外逃,要不,弄那么多钱干什么?”
玉萍说:“听说他有个女儿在国外念书。”
康科长听了,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画面切换至二人在墙内挖出101根金条,几十只翡翠玉手镯,一些金银项链,就把墙砖砌好,收拾好现场,悄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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