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作者:SPIKE

一个普通的历史爱好者

配图:鲁速 / 编辑:清懿

在战国时代的中原群雄眼中,“楚”这个字,带有一种莫名的凛冽,令人不由自主产生一股疏离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它太过神秘,太过遥远,太过强大,又或者是,它的身上流露出的是一股不可预知的野性。

但在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381年)的秋天,这种凛冽却转化成了肃杀的戾气,这股戾气仿佛一把刀撕裂重重的铠甲,而在直刺目标的最后一刻,轰然落地。

如此锋利,如此短暂,像流星划破天际一般,光芒四射,紧接着,消失在广阔的天际。

这把刀,叫做吴起。

吴起的家乡在卫国。

而卫国是个很奇怪的国家。

论及血统,它是周武王胞弟康叔后裔,纯正到不能再纯正的姬周宗国。

论及位置,位于故商王朝旧地,天下之中,土地肥沃,人口兴旺。

论及人才,子贡,商鞅,李悝,这些在后世名满天下的贤能,皆是卫国所出。

可就是这样拥有一切天时,地利以及人和的卫国,终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一直默默无闻,甘于平庸。

可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卫国,却成为了这个“大争之世”最后的幸存者,始皇帝政一统天下,却还保留卫国的封地,直至秦二世而亡。

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弱小究竟是一种原罪,还是一种生存之道?

吴起的答案显然是前者,而终其一生,他也不曾理解后者。

生于“家累万金”的富户,属于吴起的路本该有很多。

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走前辈子贡,后辈吕不韦的道路,接替家中的产业接着经商,以吴起后来展露的才华来看,绰绰有余。

可吴起选择的是散尽家财,奔走求官。

这个选择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

宝剑被封在鞘的结局只有慢慢的锈蚀,只有拔出的一刻,它的光芒才能照耀天地。

而吴起,已经等不及别人赏识了。

结果显而易见,商人出身在华夏文化里本就备受轻视,加之又无显赫的师门传承,出仕之路自然屡屡碰壁。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耻辱。

周围人的嘲笑也接踵而来,或许在平庸的人眼中,对不甘于平庸的人进行诽谤,是无聊生活中仅存的乐趣。

可惜他们这次遇到的是吴起,而也因此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手刃三十多个讥讽自己的人后,吴起向自己的母亲,立下了重重的誓言:“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吴起踏上了逃亡兼游学之旅,他的第一站是孔子的故乡鲁国。

战国时代的儒家,已经成为了“世之显学”,而吴起充实自己首选的目标,也正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曾参之子曾申。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天资聪颖的吴起得到了曾申的赏识,而面对这个勤勉努力的学生,曾申喜爱非常,全力施教。

但命运的漩涡,又向吴起袭来,一个噩耗传到吴起耳中,母亲去世了。

距离誓言尚且遥遥无期,想要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的至亲却离开了,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再无牵绊。

这时候的吴起,想必流下了此生少有的泪水。

回乡奔丧吗?让那些曾经鄙夷我的人接着看到我狼狈的身影吗?

这绝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上天赐予我的才能,我岂能令它被埋没在泥沼中黯淡无光。

母亲,请你原谅儿子的不孝,终有一日,我会向所有人证明,身为我吴起的母亲,是您最大的骄傲。

将泪水吞进腹中,强忍着悲痛的吴起留下来刻苦学习,然而这个举动却让老师曾申大为愤怒。

儒家以仁著称,而仁的内核之一,便是孝。

吴起这种身为子女,却不去为母亲料理后事的行为,自然是出离的悖逆。在曾申眼中,这样一个人,是没有资格成为自己学生的。

于是不由分说,曾申便将吴起赶走,吴起再次失去了立身之地,但这时的吴起,已经不是那个求官不成便怒发冲冠的青葱少年。

既然儒家不能容我,我便去法家,兵家。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

当此乱世,男儿何不带吴钩?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也只有千军万马的慷慨壮烈,才能装得下这颗吞吐天地的雄心。

接下来,吴起的人生,却仿佛进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死局。

在鲁国,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对抗强齐,取得完胜。

在魏国,“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为魏国取得西河之地,压制强秦数十年不能东进。

功业不可谓不盛,才华不可谓不高。

况且,吴起的才华,又绝非仅仅在于战绩的辉煌,魏国得以在战国初年横行天下,吴起亲自改良的“武卒”制度,居功甚伟,依靠这只特种兵,魏国几乎提前完成了后来秦国所能取得的成就。

然而,功业的背后,却是郁郁不得志的失意。

鲁国的吴起,背上了直至今日还臭名昭著的“杀妻求官”事件。大意是说,因为吴起的妻子是齐国人,鲁国国君怀疑吴起,吴起为求重用,不惜杀害自己的妻子表达忠心。

魏国的吴起,出仕伊始及被评为“贪而好色”,只可利用,不可重用。直至后来被大臣公叔痤设计逼走。

吴起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只说“吴起杀妻”一事,《史记》记载:鲁人或恶吴起曰。或,古语为有人,有的,大意是鲁国有的人因为讨厌吴起,所以这么说。

即便秉笔直书的太史公司马迁,也不敢保证这件事的真相。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一个儒家弃徒,又有什么能力为自己辩白,更何况,吴起也不会在意这些。

他的目标,从来就只有一个,名扬天下。

专一而坚定,冷静的可怕。

可是当从魏国离开时,吴起再一次流泪了。侍从的仆人费解的询问何故,吴起只是微微的叹了口气,没有解释。

我的经营毁于一旦,我的理想化为乌有,我哀叹的又岂止是西河之地和魏国的霸业,而是我自己不得明主的悲凉。

明明,我是很想在这片土地上全力发挥我的才华啊!

奔走十数年,从意气风发到两鬓斑白,这时候的吴起真的感受到了英雄迟暮的悲凉。

不过,才华这种东西,就好像囊中之锥,总会脱颖而出的,因为这是战国,残酷却又热血的乱世,英雄还是不会被埋没的。

而吴起也将迎来人生最大的辉煌。

熊疑孤身一人坐在郢都的王位上,大殿里清冷,空寂,死气沉沉。

就在前一年,自己的父亲楚声王,竟为“盗”所杀,堂堂楚国,曾为中原霸主,今日衰落至此。

这对年轻的熊疑来说,是巨大的耻辱,可同时也是巨大的难题。

内政上沉疴已久,国内实力强大的贵族把持着权力,王权不振,尤其是发源于王室公族的屈,昭,景三家,竟然有不逊于中央政权的武装,在世卿世俸制下,出身平民的人才毫无上升渠道。

外战上,老对手晋国虽然分化为韩赵魏三国,但是崛起的魏国牢牢的占据了有力的位置,自保尚成问题,哪里妄言重新捡起百年前庄王的霸业呢?乘丘,大梁,榆关三战,楚军三败,一片颓然。

熊疑苦苦思考着破局之策,这时,吴起从魏国流亡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

冥冥中注定般,熊疑找到了开启强国之门的钥匙。

楚国的贵族们却犹如大难临头的蛇虫鼠蚁,拼尽全力的劝谏熊疑,令他不要去招募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小人”。

熊疑丝毫不为所动,以隆重的礼节和优厚的待遇迎接吴起入楚,任其为地位最高的令尹一职,全权主持改革。

吴起,纵使全天下人都怀疑你,鄙视你,厌恶你,我也会站在你身后,我相信你是真正的天才,我相信你是能够帮助我完成霸业的良辅。

因为我需要的是战友啊!

在已近暮年的时候,吴起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机会,这个漂泊半生的男人,终于遇到了自己的伯乐。

大王,我不会愧对这份知遇之恩,我将用我所有的能力,将让您的楚国成为全天下最强的霸主,您的理想也正是我的目标。

于是,改革内政,废除贵族世袭,大力提拔有才干的平民;公布新的法令,赏罚必果,排查人口,将大量的贵族奴役解放为平民;训练军队,强化战斗力和装备。

短短八年时间,楚国的面貌焕然一新,国政廉洁而有秩序,人民生活安定富足,对外则一转颓势,多次击败魏赵韩,向南折服百越,领土扩大进一倍,诸国皆畏楚强。

楚国终于浴火重生了,吴起将这份承诺兑现在熊疑面前,而此时的他,位极人臣,也实现了对母亲的承诺。

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儿子终于成功了。

志得意满的吴起想不到,这是他最后的辉煌。

楚悼王二十一年(公元前381年),熊疑薨,谥号“悼”,后世称为“楚悼王”。

潜藏在水面下的暗影开始蠢蠢欲动。

吴起的改革,虽然让国家强盛,却也让贵族们恨之入骨。

吴起一个外来的落魄之人,让自己的荣华富贵受损,我们唾手可得的世袭封地和俸禄就这样烟消云散。

更可恶的是,我们把持多年的权力,居然也被废除了,此人非杀不可!

于是大大小小七十多家贵族联合起来,在悼王的葬礼上将吴起万箭穿心,之后还将尸体车裂。

可吴起毕竟是吴起,不躲不闪的站在悼王的棺木前,面不改色。

楚国的礼制规定,伤害国王尸体,乃是重罪,当悼王之子肃王即位后,将射杀吴起的七十多家贵族连根拔除,统统族灭。

吴起终究为自己报仇了,而他的人生,也以一道血色的休止符,完成了终结。

无情未必真豪杰,而按照后世对吴起性格的评价,他不应该去悼王的葬礼。

以吴起的智慧,他不会不知道贵族有多么仇恨他。

以吴起的智慧,他也不会不知道葬礼早已被设下了圈套。

将军队一抛,重新流亡又如何呢?这种事情,我不只是做过一次了。

向来理性到冷酷的吴起,终于做出了人生最感性的选择。

我已经累了,我也已经满足了。我经历过一生最充实的时光,虽然只有八年。

世人对我皆是鄙夷、仇视,我也不曾在意过他们,可是您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人待我以庶人,我报之以庶人,您待我以国士,我当为知己者死

大王,最后一段路,我来陪你走下去吧。

后来的历史,楚国没有成功,但吴起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

尽管伴随着种种恶评,可吴起的才华,却还是让他实现了生前的愿望,“孙吴”之称,名垂青史。

相对于生前备受冷遇的他来说,这也许是种讽刺吧。

正如辛弃疾在《破阵子》中所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而如果吴起有机会读到这首词,他更有感触的,一定会是后半句: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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