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之16

 摊子口的少年趣事

文/古 谷

1961年下半年,我家从弹子石搬到摊子口居住,此前曾短暂住在桂花园河沟边的一栋蔑席围着的楠竹捆绑房里。桂花园河沟上的木板桥很烂,又没有栏杆,走在上面提心吊胆。过桥后经过一条长长的毛竹围墙巷道,就是上浩小学。围墙内是游泳池。
蔑席楠竹捆绑房冬天冷、夏天热,最怕落雨,外头大下、屋头小下,外头不下、屋头还下。屋里常放一些缸、盆,接屋顶漏下的雨水。
因为搬家,我转学到上浩小学三年级,班主任叫张天早。张老师的家在游泳池围墙对面的教师宿舍,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床边就是柴灶。开学前一天,母亲带我去张老师家报到。一只独凳上摞着厚厚一迭作业本,张老师坐在小凳上,一边批改假期的作业,一边煮饭。她叫我明天到学校小操场上那排黄色教室三.三班门口等她,先给班上的同学介绍我,再安排我的座位,然后她去别班上数学课。
上浩小学很正规,全天上课,不像我先前读的大佛段民办小学,因教室不够,每周只上一三五,大量时间闲置。因为饥饿,我偶尔去学校附近偷农民的瓜菜,装在书包里拿回屋,和在罐罐饭里煮,汤汤水水可以多吃一碗。那些农民很愤怒,抓到偷菜的学生就押到学校去告状。还好,我一次都没被抓到过。
毛竹围墙里的游泳池,夏天开放,游1小时要8分钱。我偶尔花4分钱游半场,大多数时间是站在毛竹围墙外,看着小伙伴在水里嬉戏。
游泳池旁是区图书馆,一幢西式洋房有三大间,两边的房间要长些,有很多书;中间是大阅览室,阅览室外有长长的走廊。图书馆不开放的日子,小伙伴们就在走廊拍画、打纸块、打扑克、打玻璃珠子,那地方是我们下午上课前最好的娱乐场地。
阅览室中间摆了乒乓桌大的两张桌子,桌上有杂志和报纸,其中彩色的《大众电影》画报最受欢迎。我在那里认识了在电影《海魂》里演水手的赵丹,《青春之歌》里演林道静的白杨……还有鼻子尖尖的苏联演员。我喜欢那些演员,很羡慕他们扮演革命英雄,为解救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牺牲自己的生命,成为烈士,受很多人尊敬。
图书馆的馆长姓俞,住在旁边溜冰场的小洋房里。我读五年级时,学校要我班派几个人去图书馆担任义务管理员,我被选中,就是星期天到儿童阅览室去照看着小学生们看连环画。
星期四下午通常不上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可以去图书馆借小说看,但要先办借书证。办了借书证的,多是上浩小学和前驱路小学的学生,龙门浩小学和龙园小学的学生少,海棠溪小学的只有几个人,玄坛庙和弹子石的没有,毕竟,从弹子石到上新街往返要2角4分钱车费呢。那时一碗小面才8分钱,我先前从弹子石家到母亲工作的上新街,从来都是走路,根本没有钱乘车。
图书馆儿童阅览室每人每次只能借两本书,但我们几个管理员可以多借几本,还可以到成人借阅处去借阅。我因此读了好些书,如《三国演义》《西游记》。
借《红楼梦》是邻居下江人邱婆婆要看,她60多岁,缠过脚,走路脚疼,趁我有此特权,央求我满足了她读书的嗜好。谁知她读《红楼梦》还读进去了,经常对人讲林黛玉如何美,诗词作得如何好,还流着眼泪背诵书中的《葬花词》。
那一年,我帮她借了不少书,什么“三言二刻一观”就是那时候知道的书名。我也看了好多苏联小说,如《卓雅和舒拉的故事》,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最欢看的是捉特务的书,幻想将来当公安捉坏人,那好光荣啊!
图书馆最右边的那个大房间是办公室和图书储藏室,堆了成百上千旳图书。管理那些图书的老头姓邝,大家喊他邝老师。他很威严,有大学问,冬天常穿长呢大衣,脖子围长长的厚围巾,把脸遮了一半,像电影里去接头的地下党。听说他先前是中学校长,1957年想推翻谁,不知怎么就成了我们这帮义务管理员的头。
我有些怕他,见到他总是怯生生的。有时去找他,他从书堆里抬起头,眼镜挂在脸上,睁大眼睛寻看喊他的人,样子像高尔基的外祖父,怪糟糟的。
图书馆的俞馆长不常见,他总是很忙。他那中山服上的四个口袋总装着不少的报纸、书、本本。上面小口袋插着两只钢笔,我很羡慕。我那一角二分钱买的钢笔经常写不现,冷不防滴下一大滴墨水把本子弄脏,老师就说我不爱清洁,扣1分。
1979年,俞馆长担任设在龙门浩小学的“南岸职工夜校”管理员,因为认识我,便叫我做教室的清洁和代他收作业本、卖教材之类,我听课就免交学费。于是我天天晚上去夜校旁听,把初中到高中的部分课程速成学了一遍。
那三年的晚上,我没有去隔壁家看过电视。功夫不负苦心人,我通过考试获得了世界上极少有的属中国特色的《初中双补合格证书》,其实就是一个纸块,盖上鲜红的圆印,是“渝州机电厂工会”。那年我30岁。
可惜,那证书没有保存下来。据说国家承认这学历,估计联合国不会承认。听说联合国只承认中国五所大学,其中有一所是全世界最大的大学,叫“中央电大”。听说有“双补”证书的,可以报名参加“中央电大”的入学考试,不过先要政审。
溜冰场外有一条从真武山流下的溪河,那溪水经过桂花园,从上新街剧场后面流到制药七厂门前,再经过三联厂,穿过马路,从麻绳厂飞流直下三千尺,直冲到海棠溪盲校坎下的长江。
1963年,市政工程队在溪河的下游上修了涵洞,有两米多高,一直修到麻绳厂绝壁前,涵洞的入口就在溜冰场外。桂花园以上的溪流没有修涵洞,任南岸皮革厂排泄的污水臭气弥漫。
这个涵洞也成了我们的一个游乐场地,小伙伴们成群结队,点上煤油灯,一个拉着一个,进入漆黑的涵洞,唱着革命歌曲,摸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在沉闷怪味中,满身汗水地从麻绳厂旁的石壁处钻出洞来。
有一次我排在最后,走着走着就落下了,前面有灯的快快地走了,我被队伍抛弃,急得大哭。我右手巴着石壁,左手惊慌地在漆黑的前方瞎摸,没有人了,前方那鬼魅的小火愈来愈小,终于不见,四周静寂下来。我哭喊着,在恐惧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总感觉要撞到石壁……终于,远远地看到一丝亮光,我擦干眼泪,英雄般的走出洞口,接受小伙伴们的欢呼。
后来的好多天,我都在小伙伴面前吹嘘自已如何在黑暗中想起红军战士的革命意志,克服千难万险,像他们一样的勇敢,走完了1500米黑洞的长征。但从此,我再也没去钻过那涵洞了。听大人说,如果发大水,一下就把你冲到大河里头,连喊妈都喊不到!
上新街还有一处小伙伴神往的地方,那就是电影院。

左面是区委家属大楼的门面,右面是上新街百货大楼,走完右面是电影院(孺子剑)

上新街电影院是除了1949年前英国人修建的“红楼”——“亚细亚火油公司”之外,最好的建筑。电影院前有个大大的坝子,据说抗日战争时期,宋氏三姊妹在那坝子讲演,号召全民抗日,并发起募捐。那场景,群情踊跃,慷慨解囊。有一力夫,无钱,竟把还没穿的新草鞋奉上,以表抗日决心。1950年后,在大坝子上修了龙门浩大众联合诊所,就变成了小坝子。
看电影要钱,学生票8分。晚上不管大人细娃,都是贰角。我们学校一学期要看两次电影,那是收到学费头的,不再交钱;不然,家里是无论如何不肯再拿钱的。
有一个小伙伴,跟一帮大崽儿去翻电影院的院墙,看了一场《巴格达的奇遇》,回来讲起那惊心动魂的翻墙和不花钱的电影,大家嫉妒得眼珠子要鼓出来。在大家的逼迫下,他终于交代出那神密的翻墙路线。
原来,电影院旁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工会、共青团、妇联的洋房,再向左走,有一片夹竹桃林,穿过夹竹林就是电影院的院墙。那院墙是用长长的竹子交叉编成的一道结实的竹篱笆,被他们割断了捆绑的蔑条,抽出几根竹子,10来岁的小崽儿一侧身就能钻进去了。
进去就是电影院的厕所外墙,电影放映四五分钟后,基本就没有人上厕所了。为了排出臭气,那厕所的墙上有30公分高是用木条稀疏地钉的,木条断了不少,现出大窟窿。从窟窿钻进就是男厕所,脚落在遮羞隔墙上,再一跳就到了地上。
出了厕所的门,下几步梯坎,就进入电影院银幕下那黑黑通道的小门,走十来步就到了里面银幕侧边,顺着过道可找个位子坐下,舒舒服服地看电影。
我们这群小伙伴的大头目决定,这星期六的晚上8点半去翻院墙,看外国电影《上尉的女儿》。
那晚上漆黑,没有月亮,我们预约的七八个小伙伴在工、青、妇洋楼前集合,跟着先前翻过墙的小崽儿,弯着腰低着头,鬼鬼祟祟地摸到夹竹林边,每个人的心狂跳着,惊险、刺激,像是偷袭鬼子的游击队。
穿过夹竹林来到竹篱笆前,果然有一个不大的空隙。我个子最小,很轻易钻进去了,大头目侧着身子有点费力也钻了进去。
到了厕所房子的山墙边,谁也不愿第一个爬上墙,万一墙内正好有工作人员拿着电筒在巡逻,不就羊入虎口了吗?
大头目问:哪个先上?谁也不开腔。他见无人应声,就抓住我后背的衣裳说:你先上。我吓得两腿打颤。几个小伙伴一听大头目下了令,抓住我的两腿往上一送。颤抖中,我双手抓住了墙头,下面再一推,我就骑上了那墙头。
我站起来,看到厕所里有个灯,不太亮。我从那稀疏的木条中钻进去,探身下去踩在1.5米高的遮羞墙上,又纵身一跳,身子就蹲到地上,双手也撑到地上。站起来,做出解小手的样子,轻轻喊了声:“没得人,快点!”刚说完就进来一个大人,我忙低着头往门外走。
刚进电影院那黑黑的小门,一个大人打着手电走来,还顺便把手电朝我要去的路晃了一下,示意我快走。我撩开门帘,进入电影院,顺墙急急走到20排左右,坐到一空位上,眼睛盯住那过道,等候小伙伴们到来。
等了好一阵,那门帘都没人掀动,我有些慌,又蹑手蹑足地顺着墙根走向那门帘,想去迎他们。刚走出黑巷,便见那台阶上站着几个小伙伴,拿手电那人正在训斥他们。我吓惨了,急忙转身,赶紧回到里面另找个位子坐下,眼晴不时望一下那门帘,心里咚咚地跳着,哪里还有心情看电影。万一他们被迫说出了我,带着拿手电的人来逮我,我还得寻找更为黑暗的位置,隐蔽好自己。
电影终于放映完了,我随着人流出了电影院,不一会儿,街上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我跑到夹竹林去看,漆黑,寂静得害怕。我赶紧回家,家人都睡了,那晚我做了个恶梦。
第二天上学,小伙伴们告诉我,听到我轻声喊“没得人”,大家争先恐后翻进来,跳到地上,正准备出厕所,那管理人就进来了。一看,好几个小崽儿,把电筒一照:“票拿出来看!”外墙头上的赶紧回转翻下去,爬起来就跑,发出很大的响声。
里面这几个被站在厕所外受训,直到电影放完,还被罚打扫整个场子里的清洁,直到夜里11点多钟才放出来。并警告说,再来翻院墙,逮到就到学校去告。
他们埋怨我:应该到厕所门口去探望一下动静,再回来发信号,这样才能保证安全。我迟疑了一下,做起很有信心的样子,说:“好,下回我先去外头看一下,没得人,才喊你们翻进来。”
2021年9月20日于玉溪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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