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的花

元旦

第一次见到汪娜娜是在元旦那天。

临近元旦的时候宿舍的茉莉邀我去她家玩几天，想着寒冷的天气也去不了哪儿玩。便和茉莉坐上了吉首的汽车。

茉莉家在吉首下面的一个山村里，到家时已经下午。天气寒冷下着雨，好在茉莉家有烤火的习惯。一进门就坐在火堆边没有挪过屁股。木柴在燃烧中发出霹雳吧啦的声音，火堆上的一锅水也被烧得直“咕咕”叫。听着这些声音和茉莉家人时不时的聊着天，觉得温暖极了，就连偶尔冒出的浓烟都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就这样坐着，屁股虽然已经麻了，失去了知觉。但是还是不想起来，雨虽然小了些，但是寒气还是会从半掩着的门飘进来。

正当天色暗下来时，听见一声声女孩叫喊的声音。我示意茉莉把电视关小点认真听，没想到茉莉愣了两秒后说：哦，是住上面的娜娜赶牛回家了。

看到茉莉脸上无波澜的神情倒让我对这个在寒冷的雨天中的小女孩更感兴趣了，我终于抬起早已经麻木了的屁股。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说：坐得太久了，浑身都都麻了。然后走到门口，正看见一头水牛往房子的后面走去。后面跟着的是一个一米高的小女孩，年龄也就5、6岁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大雨帽，是那种拿竹叶编织成的，很大，把她的脸都挡住了一大半。身上还披着一件衣服，也很大。袖子被她高高挽起，而后面的雨衣都拖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比她长两倍的棍子，时不时轻轻地打在水牛的背上，或许她也怕水牛疼。所以就用喊声来催促牛快点回去。

我慢慢走到房边，想问问她怎么那么小自己去放牛了。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去放牛啊？”

小女孩用另一只手抬起帽子，扬起小脑袋，轻轻地看了我一眼。而我，在看到那样的眼神后原本扬在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

她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的笑太残忍了，小女孩没有回答我的话，看了我一眼最后就继续赶着牛了。

“小女孩挺可怜的。”茉莉从身后走过来说。

“她父母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去放牛呢？我家外甥女这个年纪吃饭还要我姐喂。”

“她那有你外甥女那么幸福啊，她父母都不在。”

茉莉看着我一脸的困惑，一边捶打着屁股一边看着小女孩走去的方向说：“她爸，当她还在娘胎的时候就犯事进去了。她妈，在她三岁的时候就改嫁了。现在，跟着奶奶和阿太三个人一起生活。”

“阿太就是曾祖母？”

“嗯，她阿太90岁了，奶奶好像也50多岁吧。”

“50多岁那还可以劳作啊，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在雨天去放牛。”

“她奶奶好像脚受伤了，今天下午聊天的时候和我妈妈还聊到她们家了。”

可惜我听不懂茉莉和她妈妈讲的话，不过有几次是看到她妈妈语气沉重地说着什么。当时还以为她们讲什么伤心事呢，所以也不好插嘴。

“好可怜”除了这句我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和越来越冷的手，房间里也传来茉莉妈妈烧的腊肉香味。

“回去吧，快冷死了。”茉莉催促着。

吃完晚饭也才六点多，又是坐在火堆边烤火。农村的生活就是那么无聊，村庄里还没有开路灯的习惯，而且冬天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房，一点光也没有透出来。晚上天一黑，这个村庄就像掉入了一个黑暗的洞中。安静、静谧，无光。

“我们去娜娜家坐坐吧！”茉莉似乎看出了我的痛苦，终于提议出去走走。我虽然不知道娜娜是谁，但是只要不再坐着，去哪我都愿意。

茉莉妈妈用方言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去房间捣鼓了，房间里发出塑料袋的声音。茉莉也跑进房间，几分钟后出来多了手里多了一条围巾。

茉莉妈妈递给她一包东西，里面都是些吃的，有今天我们买回的零食。茉莉接过后就挽着我的手出门了。

“是去你哪个亲戚家吗？”我看着茉莉手里提的东西，去同学家应该不用带东西吧。

“不是，去今天你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家。都是一个村里的，说不定前几辈我们还有亲戚关系呢，所以我妈时不时带她家带点东西。”

夜晚的山村更加冷，加上下着雨的天路也很滑。几次都怕会跌跤，所以紧紧挽住茉莉的手臂。

“这有点远啊？”我看着漆黑一片的前方，身体竟然开始发热了。雨已经停了，只有风发出“簌簌”声。

“马上就到了，穿过这片桑树地”茉莉说着用手机照了照旁边，我居然不知道一路上来旁边都种了桑树。那“簌簌”声就是它们发出的。

终于爬到一个平地，背后已经冒出了汗。茉莉推开一个木门，一道昏黄的灯光出现在眼前，走进房子后发现里面坐了三个人。三人都围着火堆坐着，火堆上架着一口锅，五十多岁的阿姨在炒菜。一个全头银发的老奶奶靠在一张椅子上，木然地看着进来的人。小女孩认清进来的人后，就欢快地从凳子上跑过来。“茉莉姐姐！”冲着茉莉甜甜地叫了，这个小女孩就是今天傍晚我遇见的，可是她的神情和下午时完全不一样。

下午时她的样子像个愁苦的大人，现在的她才像个小孩，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茉莉把手里的袋子给她，娜娜高兴地拿到曾祖母前面。打开袋子翻找着什么，曾祖母用低低声音说着什么，手还困难地摇着。

“不用每次来都带东西，都把她惯坏了。”娜娜奶奶笑着说。

“都是一些吃的，我妈一个人也吃不完。”

“别给你阿太吃咯，她都没有牙齿了吃什么！”奶奶冲着娜娜喊。娜娜只能抱着袋子坐到火堆边，从里面找出一个棒棒糖，笑嘻嘻地对茉莉举着。

“吃吧，很好吃的。”茉莉鼓励娜娜打开棒棒棒，可是娜娜却转头看看奶奶。

“吃这个等下就吃不下饭了，先不吃了！”奶奶有点严厉地说。娜娜脸上的微笑褪去，她一定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叫失望。娜娜小心地把棒棒糖放进袋子，还把塑料袋打了个结，然后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我和茉莉尴尬地笑了笑，茉莉和奶奶聊了些家常，而我被这房子吸去了注意力。房间里没有什么贵重的电器，只有一个老式的电视剧和一个烧水壶。房间的一边堆满了杂物，一袋袋的稻谷在左上角垒起一座小山丘。而我们现在坐的一边除了有烤火堆外，还有一张床。床旁边就是一张桌子，那应该就是吃饭的地方。

娜娜很快就从不能吃糖的失落中走出来了，我以为她会闷闷不乐好一会儿。这个猜测是因为我外甥女要是想吃什么她妈妈不给吃时，可以几个小时不跟她妈妈说话，最长的记录有过一天。

“把碗拿过来！”奶奶对着娜娜喊，娜娜欢乐的跑到桌上拿起一个大盘子递给奶奶。

她们只炒了一个菜，腊肉炒腌制的豆角。在我眼里看起来很不美味的菜，她们却很高兴地吃着。一盘菜放在火堆边的凳子上，娜娜先帮曾祖母盛好饭菜。然后就和奶奶围坐着放菜的凳子吃着。

火在燃烧，没有完全干透的木柴冒出浓烟。娜娜却吃几口饭然后又看着我们笑，不到十分钟娜娜就把碗里的饭吃完了。

“吃这么快啊，再吃点！”娜娜奶奶喊着。

“不吃了，吃饱了。”娜娜拿着碗放进刚刚炒完菜的锅里，然后拿起一根靠在墙角的棍子按了一个开关。原来是外面院子灯的开关，开好灯娜娜就端起那个锅。锅实在有点大，张开的两只手很吃力的拿着，身体不得不弓着。

“茉莉姐姐帮我看看门！”娜娜吃力地喊着，我和茉莉赶紧站起来，茉莉去把半掩着的门打开，我想接过娜娜手里的锅。可是她示意我不要管，她奶奶也跟着说：“不用帮的，她习惯了，帮得了一天帮不了一辈子。”

我们跟着娜娜来到了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只是一块平地。四周并没有围起来，院子的一头是两座小房子，都是木头建的。乌漆麻黑的我也看不清是什么，但猜测应该是卫生间和牛棚。因为时不时传出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娜娜蹲在房前的水龙头边，开始洗锅和碗。水龙头哇哇响，一听到这声音我就能感受到那水有多冰冷。可是娜娜丝毫不觉得，一边认真的洗却一边在吸着鼻涕。

“娜娜，冷不冷啊，怎么不用热水！”

“不冷啊，茉莉姐姐帮我拿一下碗。”

把锅里的水倒掉后，娜娜就端着一个干干净净地锅回屋里了。整个过程我和茉莉只能在一边看着。娜娜又拿起棍子关掉灯后，就笑嘻嘻地打开茉莉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刚刚的棒棒糖吃起来。

“就知道吃糖，饭都不吃了！”奶奶看着娜娜抱怨到，可是娜娜这次没有露出害怕的样子，反而是露出微笑看着奶奶。

“你上几年级了？”我看着可爱的小娜娜问到，虽然看得出娜娜家条件不好，但是娜娜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可能是孩子脸上特有的纯真和好皮肤，让娜娜看起来特别可爱。

“我没上学，我要在家照顾奶奶和阿太。”

“六岁了还不上学吗？那明年就得上小学了。”我有点惊讶地说，不管再怎么穷都得念书吧。而且应该都有政府扶贫。

“我们这没有什么幼儿园，学生都是念个学前班就去念小学了。本来说打算今年去念学前班的，可是我的脚痛了，她阿太总得需要人照顾。看看明年能不能直接送她去读小学好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摸摸娜娜的头，娜娜接过奶奶手里的碗，拿起凳子上的碗收拾起来。

“阿太，你要菜吗？”娜娜拿着菜走到她曾祖母面前，曾祖母“嗯嗯”着说什么，娜娜把碗里的菜全都倒进曾祖母的碗里。然后开始喂起曾祖母，动作很小心和娴熟。

等喂完曾祖母吃饭，把所有的碗洗完后。娜娜嘴里的糖也吃完了，然后又开始在火堆上架起一个烧水锅。接水的时候我问娜娜：“那么重你提得了吗？”

“提不了就少提点，嘻嘻，今天你们帮我提一次就提够了。以前我要提好多次的。”娜娜脸上丝毫没有看出因为做这些跟她年龄不匹配的家务活而带来的忧伤，脸上展露的都是因为我们来帮她提了一次水的高兴。

水开后，娜娜又拿来盆子帮曾祖母洗脚，擦背。看得出曾祖母很喜欢娜娜给她擦背，一边笑呵呵地露出没有牙齿的嘴，还指挥娜娜往左往右。娜娜拿着一块毛巾在曾祖母的后背上时不时把衣服供起来，笑哈哈地用家乡话跟曾祖母聊天。安顿好曾祖母躺在床上后，又帮奶奶打洗脚水。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照顾阿太和奶奶吗？累不累啊？”

“不累，等她们洗完我就洗，完洗完后我们就睡觉了。我和奶奶睡里面的房间。”娜娜指指另一个乌漆麻黑的房间。

而曾祖母已经在我们旁边的床上睡着了，发出很大声的呼吸声。娜娜看着我们缩着脖子笑了笑。

“关好门啊！”我们叮嘱着娜娜。

“知道啦”！娜娜开心回答。

“真的好懂事。”走在黑漆漆一片的路上，旁边的桑田给人带来一种恐怖感，生怕下一秒就突然从里面窜出什么东西。

“没办法啊，没爹没妈的。奶奶又生病。”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也可怜，才六岁啊，就要照顾家庭了。”

“这还只是她每天做的事一小部分呢，什么放牛啊，去菜园种菜的，一般农民做的她都做了，除了重力的。”

“她奶奶看起来也不算太老啊，而且我看她刚刚洗完脚回屋的时候好像走路还是可以的。怎么就不心疼自己的孙女，那么冷的天让她用冷水洗碗。”

“她奶奶啊，农村的人结婚早所以当奶奶的也不老。而且，她奶奶有点重男轻女，加上又恨娜娜妈离开吧，所以对娜娜也不是特别好。”

“我去，时因为她儿子犯事，娜娜妈所以才走的吧！”

“哪个母亲会怪自己的儿子呢，当初娜娜妈刚刚走的时候，整天不就是对着娜娜骂。虽然骂的是娜娜妈，可是那一次不把娜娜吓得半死。”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昨晚那个赶牛的声音又传来了。声音开始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到墙边，我们睡的这间屋子是靠着去娜娜家的那条路的。所以声音听起里特别清脆。

我赶紧起床穿好衣服拿起手机，出门正好看见娜娜的小身影消失在院子前。

“起那么早啊？”茉莉妈妈一边淘米一边说。

“我睡不着了，出去附近走走。”

“娜娜，你怎么起那么早？”我从背后叫住娜娜，今天没有下雨，娜娜穿着一件红色的大棉衣。

“牛起得早，要是不早点把它牵出来，它会把牛棚踢飞的！”娜娜还是一脸笑嘻嘻的说，还伸手拉了牛的尾巴一下说：“是吧老黄牛，你会把牛棚踢上天去的！”

娜娜把牛牵到一块田里，割完稻谷的田已经开始露出一些绿油油的稻芽了。田里还推着一堆堆的稻禾，娜娜抱过来两把稻禾后，拍拍前面的衣服说：“老黄牛，你在这好好吃吧，我也要回去煮饭了。”

“你每天都这么跟黄牛说话吗？”

“对啊，它是我的朋友。”

“除了黄牛，还有其他朋友吗？”

“她们都去学校了，她们也不爱跟我玩。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只能跟黄牛说啦！”

“你奶奶不跟你说话吗？”

“奶奶生病了，心情不好。等她的脚好了，心情好了就跟我说话了。”

我拉过娜娜的手，发现她的手特别冰凉，“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这已经很多啦！”

“想妈妈吗？”这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不该问，但是想到如果她妈妈在身边，这个孩子就不会那么小就承受这些。

“我妈妈改嫁了，我奶奶说她不要我了。但是我爸爸还有两年就回来了。”娜娜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感知到妈妈离开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还是对爸爸回来充满期待。

那天早晨，拍了一些娜娜做家务和照顾奶奶的视频上传到朋友圈里。没想到当天朋友圈就炸了，学校里的同学纷纷说娜娜实在太懂事了，太可怜了。学校宣传组的同学还说要来给娜娜拍个一个片子，要把她的事传到微博去，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帮助。

在视频下，娜娜有条不紊地做着每天的工作，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牛拉到田里喂草，然后回家生火做饭。做好这些后就开始给曾祖母穿衣起床，娜娜一边给曾祖母穿衣一边对着镜头说：“我已经把火堆点起来了，这样阿太起床就不觉得冷了。”

把曾祖母扶到椅子上坐好，又开始去扶奶奶起床。然后就是打水给她们洗脸，开始洗菜切土豆做饭。等祖孙三人吃完饭，娜娜又得洗衣服。然后又是收拾院子，在哪间小厨房的后面，居然还养了几只鸭子。娜娜把刚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菜丢进去说：“这些鸭子等爸爸回来的就宰了它们，它们虽然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奶奶说过年没肉吃就得吃它们了。”

“你看，这是我爸爸！”终于闲下一会儿，娜娜跑到旧电视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男子，眉宇间和娜娜确实有点像。“我爸爸叫汪祖明，他明年就可以回来了。”

“你想不想你爸爸？”拍摄的同学问。

“想，但是他还有两年就可以回来了。还有两年！”娜娜低喃着，拿着照片走到屋檐下的凳子坐着，泪水开始流下来。

“怎么了？想爸爸了吗？”拍摄的同学把镜头对着娜娜手上的照片做特写。

娜娜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突然从无声地哭泣变成啕嚎大哭，脸向上扬着，这样的哭泣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哭，而不是默默地低着头哭。

后来，视频真的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娜娜的生活得到了改善，听说政府给她们都买了保险，每个月还有一千多的生活补助。这些都是从网上的跟进得知，娜娜在很多次采访中也变得更加的淡定。再也没有第一次出现的痛哭的样子，放假前，又去了一次茉莉家，其实主要是想看看娜娜最近的样子。

可惜从茉莉妈妈那得知，娜娜最近几天去北京参加孝心人物晚会，也不知道怎么回来。

“她自己去的吗？”

“她姑姑，一听说娜娜家有补助了很多人往娜娜家里从东西，还去北京了。她姑姑就赶紧跑回来了。以前都不见她人影的。”茉莉妈妈气愤地说着。

“原来她还有个姑姑啊？”茉莉也惊讶地说。

“她那姑姑，当初娜娜她老爸刚进去时，她姑姑就不回来走亲戚了。现在，不是看娜娜生活好了嘛！”

娜娜的生活确实好了，至少她能去上学了。记得在第一次拍摄时，娜娜就说：我的梦想就是变成巴拉巴拉小魔仙，把这些家务全变完，把奶奶的脚治好后，我就能去读书了。

这朵雪里的花，确实变成了巴拉巴拉小魔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