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家记下的,不只是他一人的道路——读《指挥家瓦尔特自传》

文 | 张可驹

音乐家的传记不算罕见,自传就远远没那么多了。乐迷大多希望自己读到的传记详实而有权威性,似乎由音乐家本人回忆过往,深入诸多细节,便最是可信。事实上,也未必如此。有人指出某些自传难免有自我美化的嫌疑,而更有意思的是,自传本身的详实度,有时反而比不上他人考据严谨的传记。曾有一位传记作者详尽分析了,相对于他立传时的研究,传主本人的回忆录怎样成为一笔糊涂账。自传有时也未必可靠,但正是因此,最近出版的《指挥家瓦尔特自传》越发值得我们关注。

这本书是“俄耳甫斯音乐译丛”的一部分,而这个系列的立足点,是引进一系列重要的音乐学术书籍。换言之,《瓦尔特自传》也被认定为学术书籍的一部分,其内容的不同方面,都经过时间的考验。在关于近代指挥历史的著作中,我们不时看到作者引用其中的内容。当然一方面,指挥家的地位太高,同时代的大指挥家中,留下自传的人又不多,因此显得可贵。而另一方面,无疑就是指挥家对待自传的态度。细细读来,书中记录之充实,剖析自我之深入,都相当让人惊讶。瓦尔特自述,他在繁忙的指挥活动中,特别留出一段修整期,以便于集中时间完成这部自传。我们从中看到一位指挥巨匠的成长历程,还有他身处的时代。

瓦尔特的成就之高,影响之大,归结起来可能有三个核心:首先,他无疑是同辈指挥家当中成就最高的几位之一,属于德奥学派最有代表性的巨匠。第二,自录音技术初步成熟之后,他在漫长职业生涯的各个时期都灌录了不少唱片,立体声录音更为乐迷们喜闻乐见。第三,指挥家在德奥腹地奠定其地位,之后却深入美国的音乐生活取得巨大的成功,影响力非常之广。乐迷们熟悉的瓦尔特的形象,也许就如同这样的三重成就之叠加。事实上,从“二战”前,瓦尔特的巨匠身影已然耸立。他同维也纳爱乐乐团的亲密关系,似乎让他成为那一个时代活跃在维也纳的指挥家的首席代表,正如富特文格勒对于柏林的意义。此时的瓦尔特正步入全盛时期。

那么更早以前呢?成为巨匠之前的瓦尔特经过了怎样的发展?这就是录音无法提供给我们的信息了。对于他更早期的事,我们自然知道指挥家同马勒之间的亲密关系,但这亦师亦友的交往之后,究竟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瓦尔特才最终在维也纳差不多接替了马勒当年的位置?这些疑问就需要在这本书中寻找答案。写作自传应当是一个深入审视自己的过程,瓦尔特在这方面还特别专注——专注于自身环境的不同层面,既有个人的心理层面、他面对外界的反应,还有指挥家身处的现实环境。而最后这方面,是本书关键的价值所在。

指挥家海廷克认为,目前不少年轻指挥家经验有限,却已接手不错的乐队,或至少获得充分曝光率,在以往是没有的。老一辈大师们不仅训练更为全面、扎实,走向一线指挥台的路也更漫长许多。德奥指挥学派有一个常被人提到的特点,就是它传统的大师养成之路,起初通常一点也不光鲜。真正的传统之中,没有一步登天这回事,基本都是从排练指导做起。正式成为指挥家,也是从相当基层、条件较差的小剧院开始,再一步步上升。如今,人们往往仅是“知道”有这样一个过程,却不太真实地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我们面对的录音,只是记录下这些人已经登上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或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的指挥台之后的样子。卡拉扬说过:培养一个指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把他送到一个三流乐团,再让他把乐团训练成一流的。面对金灿灿的、绸缎般的后期“卡拉扬之声”,我们也许记得他说过这话,但在多年的时间里,这就是卡拉扬本人面对的现实。

通过瓦尔特平易的笔调,我们看到的不止是柏林、维也纳、阿姆斯特丹、纽约这些日后同他紧密相连的音乐重镇,还有布雷斯劳、布拉迪斯拉发和里加,这些仿佛同巨匠布鲁诺·瓦尔特不会有什么瓜葛的地方。每到一处,指挥家便记录下他的环境,不仅是当地剧院的艺术面貌,他的同事们的水平,还有不同剧院管理班子的特点,以及剧院同当地行政机构之间的各种关系。从中读者会充分意识到,先前倘以为指挥家早早获得马勒这样的大人物的垂青,便走上前往音乐之都的金光大道,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在尚不被视为大师,更不用说巨匠的年代,瓦尔特让我们看到他如何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这一部分的重要价值在于,大师所描绘的其实远不仅是他个人的前进之路,也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德奥指挥家们的事业,以及他们的艺术生命被锻造成型的过程。

当然,在瓦尔特逐步“修成正果”的维也纳、慕尼黑、莱比锡时期,他的回忆同样让我们看到许多隐没于录音历史之外的精彩。也正是在瓦尔特作为领导者,挺进德国的音乐重镇时,战争的阴云开始堆积。大师对于两次大战的描写,读来扣人心弦,全书也就完结于他避祸美国,战争尚未结束的上世纪4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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