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5
新正刚过,曹文俊就进了趟县城。从去年倡仪成立咨议局以来,他每次进城,都要呆上十天半月,至少也要呆个六七天;而这次,他只去了三天,就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县城。他是顺着前两天进县城的路返回蜂窝堡的。时近惊蛰,路边草色遥看,枝头芽苞萌动,田野里的麦苗在和风中轻轻摇动,仿佛正演示着陶渊明那“翼彼新苗”的诗句。曹文俊情绪低落,根本无心观赏沿途的风光,他进城时那兴致勃勃的心境此刻已荡然无存。曹文俊这次进城没走水路,走的是旱路,大致是多年前汪三爹进城奚落陶知县时走的那条。他从曹家花园出发,拐上熊家嘴到莲华市的官道,也就是那年大洪水前他坐着牛车逃往东荆河大堤的那条,经过李家店、汤家庄、康家垸,翻过东荆河右大堤,穿过莲华市街,在莲华市渡口渡过东荆河,然后翻过东荆河左大堤,经朱家小岭、黄家垴、周家桥,到杨家场,再经月波、紫月、马家台、红庙垸,过南浦荷香,进入县城。因王知县年前升任荆州府知府,替工新知县刚刚到任,各地乡绅便陆续前往拜见。曹文俊这次进城就是去拜见新到任的知县。这新任知县姓娄,旗人,是京里派来的。曹文俊因蜂窝堡欢庆春节脱不开身,只好把进县城拜见的时间一推再推,看看新正已尽,如再不进城拜见,就有失礼节了。曹文俊既没坐轿,也没骑驴,而是徒步前往的。在曹文俊看来,拜见娄知县只是出于礼节,实属小事。他的真实意图是想摸摸娄知县的底,看他对咨议局持何种态度,是不是也像王知县一样,支持咨议局工作,赞同立宪派主张。在王知县主政替工的那段日子里,曹文俊每次进城都要去拜会王知县。他对王知县的确有许多不满,比如王知县重用吴之甫,而对他不闻不问;但从去年他倡仪成立咨议局,王知县每次见面都对他青眼有加,有好几次还单独宴请他,同他交杯换盏、推心置腹,鼓励他好好干,争取在立宪一事上为替工的乡绅们做出个榜样来。他便改变了对王知县的看法。在王知县离任时,他专程跑到县城来送。在曹文俊内心,他觉得娄知县来自京城,理应对朝廷立宪意愿和决心十分清楚,应当更加支持他所主持的咨议局的工作。但他万万没想到,他曹文俊在这娄知县眼中竟毫无分量。拜见中,娄知县一个劲地同张截港的张世昌张乡绅、高家场的高昌发高乡绅说话,两只眼看都没看他一下。那一刻,他突然记起了《高祖还乡》里的一句唱词:“那大汉觑得人若无物”。照说,娄知县上任快一个月了,对曹文俊在替工是个什么人物理当有所了解——训练团练,确保一方安宁,多次受到前任知县的嘉奖;倡仪成立替工县咨议局,在替工怎么说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可是他却对曹文俊冷落之至。这还不说,娄知县见到曹文俊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蜂窝堡出了个会党汪明魁,他犯的事惊动了皇上。你身为一地乡绅,也难辞其咎。”这哪里是在会见乡绅,完全是在打曹文俊的脸,并且是当着另外两个乡绅的面。这怎不让他颜面扫地呢?在前任王知县眼中,他曹文俊是受夸奖的对象,是其他乡绅的表率;而在这娄知县眼中,他似乎什么都不是了。当时,若地上有个缝,他定会钻下去。据曹文俊了解,在替工,出会党的地方有好几处,比如说杨家嘴的傅慈祥、梅家嘴的刘静庵、太和场的胡秉柯、袁家桥的李书城,这些人在省城闹出的动静,哪一个都比汪明魁的要大,娄知县却装聋作哑,偏偏要指责蜂窝堡,指责他曹文俊,这怎能不让他气恼呢!那天的拜见是不欢而散的,要不是咨议局还有事,他当天就出了替工城。直到他在莲华市渡口上船,听到从莲华寺传来的钟声时,他的心情才略略舒展了一些。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即决定到寺里一游,也顺便去拜会寺里的方丈智化大师。从去年倡仪成立咨议局至今,他每月几乎都要往返一次县城,每月几乎都要经过一次莲华寺,也多次听到从寺里传出的悠扬的或低沉的钟声,但每次都因为来去匆匆,一次也没有进寺。曹文俊一边向寺门走去一边回忆,上次到莲华寺是因大洪水,他拖家带口逃到东荆河大堤上。在那忍饥挨饿饱受酷暑煎熬蚊虫叮咬的二十天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要托着碗钵到设在莲华寺山门外的施粥点去打点稀粥充饥。当时,饥民嗷嗷待哺,人潮汹涌,怨声沸腾,他是生是死,尚且不知;当时,他既要照料妻子秀琴和女儿慧兰,又要清点从蜂窝堡逃出的人员,还要协助巡检司组织人员抗灾,哪有心思到寺里游玩?何况方丈智化要组织僧众彻日向灾民施粥,忙得焦头烂额,压根儿就不会接待他。再上一次到莲华寺,是那年汪明魁从省城回来,他同吴之甫在洪胡垸的小洲上听汪明魁大谈共和,之后三人到莲华市一家酒店喝酒,然后乘着酒兴到寺里游了一趟,每人还即兴口占了一首诗。那天,他们沐浴荷风,吟诗抒怀,根本就没想到要去拜会智化方丈。至今他都还记得当时他随口吟出的那首诗:一弯碧水绕古刹,朵朵莲花带血香;魔界淫乐民涂炭,借问佛祖佑何方?这首表达他对民间疾苦关切与悲悯,对被万人尊奉的佛祖质问与怀疑的诗,虽未被人们广泛传诵,却时时鞭策他为每一个蜂窝堡人和更多的民众做一些有所帮助的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比如那年动员汪明槐吴曾彩掘坝;大洪水后由于许多家的田地界限模糊,他组织人员重新丈量,为他们仲裁,使他们不因土地争执而引发械斗;重新编练团练,确保蜂窝堡安宁……这些,都是他所做的善事。在这皇权不下县的年代,地方主要靠乡绅自治。他曹文俊作为蜂窝堡的一名乡绅,是一味地为蜂窝堡着想,为生活在蜂窝堡的每一个人着想,尽最大努力发挥自己的能量。他的父亲虽说只是为曹姓家族而死,但也可以说是为蜂窝堡,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要给死去的父亲丢脸……再往上溯,就记不清是几时来过莲华寺了,如果一定要问他还记得莲华寺的什么,那就是那个慈眉善目、白须飘飘、面容清癯、精神矍烁的智化方丈了。怀着一颗虔诚之心,曹文俊缓步走进了莲华寺的大雄宝殿,先向知事僧行了礼,然后在知事僧的引领下跪到了如来佛、观音菩萨和弥勒佛这三尊并排着的高大的精铜铸成的佛像前。他虔敬地给三位菩萨上香,在每尊佛像前都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礼毕后他向知事僧提出要见智化方丈。知事僧再次打量了他一下,问:“施主高姓?尊居何处?”曹文俊随知事僧出了大雄宝殿,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过一口莲花池,来到后殿。知事僧客气地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奉了茶,然后陪坐一旁。曹文俊品了一口茶,见知事僧并没有去请智化方丈,便忍不住问:“方丈是否不方便接见弊人?”知事僧起身行了个礼。“当阳玉泉寺举行庆典,方丈年前就接到了请柬,上元节一过,就去了玉泉寺。”曹文俊听到方丈不在家,不禁“哦”了一声,面露遗憾,欲起身告辞。“曹施主请坐,小僧还有话说。”知事僧急忙拦住曹文俊。曹文俊见知事僧还有话说,便坐回原位。“知事请讲。”知事僧端起茶盅陪曹文俊喝了口茶。“方丈虽不在家,但他临出门时特地交代小僧要好好地接待曹施主。”“是吗?”曹文俊十分诧异,心下暗想:“难道这方丈真是神僧?”“曹施主不必见疑。方丈不但交代了小僧,还给施主留了言,让转交给施主。”知事僧说完,起身走进内室,从里面拿出两张信笺,递给曹文俊。曹文俊接过那两张信笺,展开,只见第一张上写道:
贫僧因事远赴当阳,不能亲聆雅言,特留数语,希秀才切记。
曹文俊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一时间似懂非懂,当着那知事僧又不便细究,便向知事僧告辞。知事僧见他闷闷不乐,便陪他一路说着话,把他送出山门。从莲华市到曹家花园四里多路,曹文俊却走了快一个时辰。他一边走,一边把那诗在心中默想,希望能弄清那诗所包蕴的含义。他觉得第一、二两句好理解,这两句是说祖业凋零,自己在苦苦支撑,暂时教几个孩童栖身;这里的“祖业”,可理解为曹氏祖业,也可以理解为十屯祖业,两种理解都可说通。第三、四两句是告诫自己要将先人留下的几亩薄田勤耕细作,守住这点基业;或许,句中“稚子”是指儿子仁宏——如果这样,自己纵死,也可放心了。第五、六两句是叮嘱自己不要去管国家大事,只关心邻里,为邻人的生死操心。最后两句曹文俊想了好半天都没解出,尤其是那句“不待功成剪辫日”,他甚至怀疑,老和尚是否说他有一天会剪掉辫子出家,做一个不问世事、不涉红尘的化外超人呢?至于最后一句,他对“蜀声”的理解,一是蜀人或者蜀地的声音,二是蜀主杜宇的声音——这样一解,他有点毛骨悚然了。就这样,他走一步想一句,越想情绪越低落,越想内心越悲凉,越想双腿越无力,直到薄暮时分,他才回到家里。曹文俊一进家门,长工曹根就对他说汪明槐死了。这一消息,对内心本就悲凉的曹文俊无疑雪上加霜。他仰着头,目光呆呆地,无半点神气,好一会,他失声痛哭起来。本来,他在路上细细琢磨那首诗时就想哭,但一直没有哭。这下,他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点,把长工曹根惊得手足无措。就曹根来说,他当然无法理解曹文俊的心情。汪明槐和曹文俊,单从年龄上讲,隔着一代人,汪明槐的年龄比曹文俊父亲只小一点,由于曹文俊与汪明魁的关系,汪明槐甘愿自己降一辈,不让曹文俊叫他叔父,而让曹文俊称他“老哥子”,他叫曹文俊“小老弟”,有长不欺少的风度;从联合全堡、重整十屯这点看,汪明槐对曹文俊还是十分支持的,就连他弟弟汪明远来做客,他都亲自跑来请曹文俊去做陪。想到这里,曹文俊怎不痛哭流涕呢?他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让曹根叫来侄儿曹仁民,连夜买来香烛纸马到汪明槐家去吊孝。比起堡上其他人,曹文俊得到汪明槐的死讯较迟,他到时,汪明远、汪永龄、汪明达、汪永强、吴智方、吴之礼、徐天雄、郑有能、朱大宏、何应龙、张寰宇等蜂窝堡的头面人物都已到了,就连吴之甫、徐建亭、郑云龙、吴之焕、曹仁林、朱兆和、何应奎、张兆辉这些在外任职的人也送来了挽幛或挽联,只有汪永廷、汪永定因在新口嘴还没赶回。曹文俊在汪明槐的灵前跪下,流着泪上香、烧纸、叩头,孝子汪永乾一一给他回礼,一应礼仪完了之后,他才起身与徐天雄等人相见。汪明槐按蜂窝堡汪姓的派语“仕常应相,正大光明”排,辈份在汪姓活着的人中虽不算最高,但他继汪礼之担任族长数年,在汪姓中有很高的威望。他的葬礼,比起当初大洪水后的吴曾彩、何尊儒的来,不知要隆重多少。不但扎了满杠,请了八个道士坐夜,而且还请赵卦仙来看了坟地。据汪永龄讲,在汪明槐临死的前几天,他、汪永强和孝子汪永乾领着赵卦仙看了好几处地都不满意,最后在汪永乾家的一块斜坡地上看中了一丈方土地,并当即定了山向和下葬的时辰。汪永龄从赵卦仙那惊喜的表情可以推测出,那肯定是一块宝地,至少是一块不错的地。起先,赵卦仙把手中的罗盘摆弄一番后默不作声,在汪永龄的再三恳求下,赵卦仙才说这块地叫荷花地,如果按他定的山向、择的时辰下葬,那逝者的棺材就会登上莲台。汪永龄觉得赵卦仙有点神神道道,内心不禁涌起了一团疑问;但一想到赵卦仙曾为上汪家台修土地庙择上梁日期的事,又不得不信。出殡那天,八个打井人(掘墓穴的)在汪永龄和赵卦仙的带领下已早早去了那块选中的葬地。送葬的队伍分做两列,一列是汪明槐的至亲、族人,一列是蜂窝堡的头面人物。孝子汪永乾披麻戴孝,涕泗横流,端着汪明槐的灵牌走在头里;至亲、族人个个胸戴白花、臂缠黑纱,拉着数丈系在抬棺架上的一匹白布,称之谓拉纤。待道士做完法事后,顿时鞭炮震响,锣鼓喧天;杠头抛撒纸钱,摇动起招魂幡;三十二个壮汉齐声吆喝“喂呵——”,便抬起了棺,沿着事先定好的路径,缓缓地向坟地走去。堡里看热闹的半大的孩子们呼前抢后,推着拉着,打着闹着,嘻嘻哈哈,使送葬的场面更加热闹……送完葬后,曹文俊情怀落寞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去年,因咨议局的事,他极少呆在堡上,对堡上及周边的事也就了解得很少,对一些风闻的事也半信半疑,最让他不愿相信的是拉家场玉姑娘茶楼的小玉儿竟然生了个儿子的事。他一直想到拉家场去探个究竟,一直没有去成。送葬时,他遇见了汪明达,便向汪明达打听。汪明达支支吾吾,在曹文俊的再三追问下,才说出实情:那儿子取名浩东,是汪明魁的。小玉儿现已住到了他们家里。真实的情形让曹文俊诧异,想到自己对小玉儿也曾有一分情愫,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那年送汪明魁去武昌,二人进玉姑娘茶楼喝茶听琴,下茶楼时发现小玉儿把目光几乎全部倾向汪明魁,他也就死了那份心。汪明魁终于同小玉儿走到了一起。作为汪明魁的好友,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呢?当然,他的伤感不仅仅在此,想到自己人生的各种遭遇,想到自己忙忙碌碌、劳心费神,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就不免丧气,不免落寞悲伤。不过当他看到自己聪明伶俐的女儿慧兰和大洪水后出生的儿子仁宏,他又不得不在心中鼓励自己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把自己已经开了头的事做好。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