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丨岁月中的风铃响起第三章 往事并不如烟
作者:唐平
第三章 往事并不如烟
年迈的爷爷奶奶艰难地带着我们五个张嘴要吃饭的孙子,度日如年,全家几乎要饿饭了。对门的邻居善良的姚家三婶好心借给我家一袋包谷珍和50元钱接济,三婶说:“咱不能眼看一窝窝孩子们饿饭啊。”人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遇到好邻居就是遇到亲人了。是这些平凡的善良人帮我们度过了最饥饿的日子。
几个月没见过荤腥正在长身体的孙子们,爷爷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有一次弟弟在外面捡到一只受伤的麻雀,几个孩子把麻雀放到锅洞里烤熟,几乎是一丝一丝地把肉分吃完。奶奶打发我去买一瓶油,给几个孩子打牙祭。我很多天没有上街了。到处都在揪斗人,到处都在打砸抢。我的心紧张得提到嗓子眼儿上,一手紧紧地抓住油瓶,顺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上街的粮站。正在排队等候,突然一帮人闯进来抓走了一个正在开票的粮站工作人员。说是她生活作风败坏,一串儿破鞋挂在她脖子上,拉去游街示众。油买不成了,排队的人作鸟兽散。我更像一只惊弓之鸟,吓得没命地跑。
刚刚走到粮站门外,只见一队红卫兵正押着一个血流满面的人在游街示众。定睛一看,我吓得半死。血花郎一样的人原来是我家斜对面住的天主教堂的神父,鲜血从他右眼睛里一股一股涌流……他是我同学文秀的父亲,平日里看见他总是文质彬彬,面带微笑,慈眉善目。我忍不住又偷偷瞥一眼,吓得我浑身稀软,腿一点都不听使唤,走不动路了,使出全身的劲拼命地往家跑。我眼泪飞奔,也不敢出声。
终于跑回了家,全身衣服湿透,面色苍白,哇哇的吐了一地,扑进奶奶的怀里就大哭。奶奶问道:“平平,你买的油呢?”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咽道:“油没有买上…街上打人…我怕。”
奶奶着急地问道:“油没有买上,你把钱呢?钱呢?”
我一骨碌爬起来,一下慌了神:“钱呢?钱呢?”
奶奶气得打了我一巴掌,浑身又像筛糠一样颤抖着,嘴里骂道:“你这个小混帐,这是三婶借给我们全家的救命钱啊,你丢了,我们可怎么活啊?我的妈呀!可怎么活啊?”
奶奶伤心地大哭……
我心里更加难过,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用袖子擦一把眼泪,顾不了恐惧害怕,一路小跑找回粮站,在排队处转了几个圈圈,也没见着那钱毛儿。我伤心地呜呜大哭,万分沮丧地走回了家,扑通一声双手扑地跪在了奶奶面前,油瓶子也滚落一边。我等待着奶奶的惩罚。
突然奶奶不哭了,一把薅起了我,老眼昏花的泪脸上绽开了难得的笑容。奶奶惊喜地喊道:
“平,平,你看你看,这不是钱吗?它回来了,回来了!”
我低头一看,钱果真在油瓶子旁边安然无羌地躺着呢。
我一把抓起钱,双手递给奶奶。奶奶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热泪纵横在老脸上。她泣不成声地说道:“孩子啊,你被吓傻了,你的神经太紧张了,你的钱一直和油瓶紧紧地攥在一起的,你没有丢钱啊!我的可怜的好孙女啊!”
我也心酸得直掉眼泪,因为是借来的活命钱,我太珍惜它了,所以紧紧地把它挨着油瓶攥在手心,一刻也没有放松地攥着……
总之,钱没丢就好,这是全家的活命钱。我辛酸地擦擦眼泪又破涕为笑了。
弟弟妹妹年幼不知愁滋味,他们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混混噩噩少不更事地长大。儿时的淘气事现在还历历在目。大弟弟个子高,又调皮捣蛋,饿得快,整天都处在饥饿中。爷爷有时把一点小锅巴,或一小把南瓜籽藏在高高的柜顶上,不等他给孙儿们分吃,准保已经被大弟弟搜出偷吃了。弟妹们吃不着他就得挨打。但每逢弟妹们在外面受了欺负,大弟弟保准是一马当先,护卫着弟妹们。小弟弟雷子是一个能吃亏的憨包,他生性善良,总是替别人着想。有一次他和一群小孩拔猪草,一个小姑娘的小篮子掉进水塘里,他自告奋勇去打捞。结果自己陷进水塘的淤泥,差点儿丢了性命,幸亏遇路人搭救。还有一次他和小林弟弟橫穿马路赛跑,被司机叔叔训斥抽了耳光,邻居看见告诉了爷爷。爷爷揪回两个小东西,狠狠地揍了雷子一顿,而没有打小林,理由是打大的教训小的。至今小林回忆起这一幕还觉得内疚呢,是他提出的马路赛跑却让雷子遭一顿暴打。雷子就是这么一个能吃亏的主儿,心底十分善良。
1968年夏天的一天,一位远方亲戚来到我家,把我和小弟带到街上面馆,给我们一人要了一碗肉丝面,里面还卧有两个荷包蛋。来人是和父亲在一个煤矿工作的,那年代一碗肉丝面充分表达了他对我们孩子们的爱心。我们很久没有见荤腥了,我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得很香。抬头却看到这位远方亲戚,我们喊他表爷爷的在擦眼泪……顿时,肉丝面带来的快感消失,我预感到有什么不祥发生。远房亲戚表爷爷什么也没有说,吃完饭就带着我们出门,走了很远的路,一路上沉默,没说一句话。
离街道越来越远,到了南山下的栅子沟。前面就要过月河了,表爷爷突然停下来,他双手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两眼红红的,艰难地说了一句话:“你父亲的事,就记住1968年6月24日这一天。”说完此话,头也没回地就过河了。
我背着小弟往回家的路上走,脚像被铐住了脚镣,沉重得挪不动。一路走一路想:父亲的事,记住1968年6月24日这一天。表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联想着小学课文《难忘的一天》,是李大钊的殉难日。难道父亲遇难了?一定是父亲出事了!我强烈地预感有不祥发生!我抱着小弟坐在路边嚎啕大哭……稚嫩的心充满了无助的凄凉……
那天,一直到傍晚,我才背着弟弟昏昏沉沉地走回家。奶奶絮絮叨叨骂我不懂事,出去那么久不回家,不晓得大人有多操心。
看着年迈的爷爷奶奶,雪白的头发,迟缓的脚步,颤颤巍巍的行动……我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强装笑脸,所有的悲伤我必须自己扛。爷爷奶奶老了,风烛残年;弟弟妹妹还小;我们老老小小必须抱团取暖,谁也不能出差错,一定要活下去。
我忍着失父的巨大悲痛,在爷爷奶奶面前,在兄弟姐妹面前要强装欢颜,打起精神。可是年幼的我压抑不住悲伤的情感,常常在深夜把脸埋在枕芯中抽咽不止,气都喘不上,泪水浸透了枕头……什么也瞒不过聪明过人的奶奶。她抱起我问道:“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奶奶!别憋在心里,孩子,你会憋出病的!”
我咬着牙,摇摇头,回奶奶话:“什么也没发生,我就是肚子痛……”
一天吃中午饭了,怎么也找不见大弟小龙。小龙爱游泳,一定在恒河口泡水呢。奶奶去喊了几遍,也无人应声。原来大弟一听见喊声就扎猛子潜进水里,小河里都是小孩的头浮在水面,奶奶老眼昏花根本无法辨认。吃完午饭,我又偷偷地溜到恒河口,正当午时,河面上没有一个人游泳,只见弟弟小龙孤零零一个人四脚朝天地躺在岸边的沙滩上。我悄悄地走近跟前,只见他小脸上清泪长流,鼻颊上流着鲜血,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小拳头攥得绑紧。我一把抱起弟弟:“小龙,你怎么呢?”弟弟搂着我的脖子哽咽地哭道:“姐,刚才他们打我,欺负我,说爸爸被枪子打死了。我们没有爸爸了。”我一把捂住弟弟的嘴,拉起他就往月河口跑。一口气跑到寂静的月河口,姐弟二人抱头痛哭一场。
弟弟眼里噙着泪花抽咽地问道:“姐,爸爸真的被他们打死了吗?”
我点点头,沉重地说:“是真的,爸爸被武斗狂人杀害了。我们现在要保守秘密,不能让爷爷奶奶他们知道。他们老了,受不了这个噩耗的打击。爷爷奶奶不能倒,他们还要管咱们的弟弟妹妹。弟弟懂事地擦干眼泪点点头,我牵着他的手默默回家了。
其实爷爷奶奶心里如明镜似的,知道家里出大事了。虽然没有一个人直接告诉他们是什么,但从别人的言谈举止,眉里眼里的表情,孩子们神态的微小变化都体察到灾难降临这个家了。他们有饱经风霜的生活经历,阅人无数的人生体验,早就参透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他们历经沧桑的心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痛苦和艰难,承受着老年丧子的巨大心痛,倍加疼惜这几个小不更事活泼可爱的孙儿孙女。他们每天微微颤颤的硬撑着,把风烛残年的最后一滴心血奉献给子孙后代。
有一天,爷爷突然发现从新疆送回来的两个小孩不见了。这可急坏了爷爷奶奶!万一有个闪失,怎么给人家爹娘交待。我们全家焦急万分,急得奶奶团团转!“小林——小芳——”我们扯开喉咙喊叫!喊破喉咙也无人应声。爷爷奶奶找遍了所有的墙角旮旯,所有认为他们去玩耍的地方,挨家挨户询问左邻右舍,大家都摇摇头,没见着孩子。我和弟弟们从下街找到上街,找到学校,找到医院,找到恒河口,也寻不到小林小芳的踪影……奶奶身子颤抖着大哭,爷爷手足无措眉头紧锁。正值焦急万分的时刻,我们街对面的邮政局老张师傅喊叫爷爷,嚷嚷着说:“唐家爷爷快来看啊,你的孙子躲进邮包里了,抱不出来他们。”原来小林小芳两个小孩想爸爸妈妈了,他们小心眼动脑筋,姐弟俩合谋想出一个办法,天真地想着钻进邮局的大包裹里,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把他们寄回新疆了。他们悄悄地爬进麻袋里,小身体藏在包裹里。幸亏老张师傅检查邮包发现了他们,要不然邮车一开动就上路了,在哪里去找?爷爷奶奶抱起自己的孙儿孙女,老泪纵横,心酸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孙儿孙女泣不成声。老张和街坊邻居都同情地掉下了眼泪。
文/唐平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唐平,笔名:冷雨 、海棠,女,五十年代生人。轮居海口、杭州两地。资深媒体人,自由撰稿人,知名作家。一个自由浪漫现实的综合体,一个独立散淡的善良人。退休后有自由的思想,闲暇的时间,不想放弃年少时的梦想,拾笔开始我的创作生活。有心用这只笨拙的笔,默默耕耘,畅想我心,写出对人生、对生活的所观所感所悟,自由随性,真人真性情,用我的自由之笔,抒自然之情,一直写下去……“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人生格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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