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心理学家艾森克12篇论文被撤稿!│“震惊系”科学的末路

本文作者:不帅哥,世界不著名蒂尔堡大学博士生,混搭社会心理学和数据科学研究。

近日,两份期刊宣布撤稿英国著名心理学家、人格研究先驱汉斯·艾森克(Hans Eysenck,1916-1997)的 12 篇论文,还提出他有 61 篇论文存在疑问

汉斯·艾森克│图片来源:Wikipedia

艾森克何许人也?我相信每一个心理学人,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每本普通心理学教材中,都会出现艾森克的人格理论(Eysenck's Personality Theory),如果你对这个名字不熟悉,我相信这张图你会有印象:

这是艾森克早期的人格二维理论,后续他补充为三维理论,人格包含内外倾、神经质、精神质。

在绝大多数心理测量教材中,都会用不少笔墨介绍艾森克人格问卷(EPQ),关于人格的测量,他的思想至今仍有很大影响力。

近日的撤稿事件,不得不说是一个心理圈的大新闻。

01

鲜为人知的争议理论

艾森克的撤稿事件可以说是近几年来心理学界如火如荼的“自查,自清”事件的缩影——相比于原本追求“震惊系”结果,科学心理学研究正慢慢转变为追求更可靠、更有理论支撑的目标。

我一直以来非常关注心理学领域内的不伦理行为,这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故事非常值得细细展开;文末我也会梳理一些相关事件,并阐述我对于科学心理学最新风潮的理解和看法。

在人格心理学领域,艾森克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虽然当前的人格心理学研究中大五人格理论(Big Five Personality)大行其道;但是曾几何时,艾森克和他的三维度(某段时间是二维度)人格理论在很长时间内独领风骚。

稍稍不那么为人所知,但是某种程度上更搏人眼球的是他另一方面的人格著述——他提出有一种癌症倾向的人格类型(叫做Type C人格),在这种人格特征上得分高的人往往就是消极面对压力的人。

最重要、精彩、甚至令人发指的是,艾森克和他的研究者发现这种Type-C人格的人相比于其他人更容易因癌症而死亡。

有多少倍的差异呢?121倍!

在一个所有科学家都穷尽力气去寻找癌症的治病机理,并开发有效药物的年代,这种人格特征的发现可谓是极其震撼的。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寻找和疾病相关人格特征的努力在艾森克这一开山鼻祖的倡导和带领下,在心理学界如火如荼。比如来自我们蒂尔堡的著名心理学家Johan Denollet就提出了著名的Type D人格(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那些经常郁郁不乐(高负性情绪)也不在网上、或者向好友宣泄的人(高社会压抑)。

他和合作者们发现,Type D人格的人往往更容易罹患冠状动脉心脏疾病。很有意思的是,虽然在一段时间内,Type D 人格相关的研究同样遭受到学界相当程度的质疑,不过最终沉冤得雪,Type D人格的高致病性得到了众多后续研究的不断验证,成为了医学心理学领域一个非常具有影响力的经典理论

说回艾森克。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个一起做这些研究的德国合作者,社会学家Ronald Grossarth-Maticek。事实上,这个关键名字甚至是这些研究的核心——他是这些研究数据的收集者,从前南斯拉夫和所就职的德国海德堡获得数据,同时也是很多相关文章的第一作者。

德国社会学家虽然受限于英语使用能力,难以称得上是享誉世界的学术人物,但是在德国却是家喻户晓的社会科学家。

他们两人从80年代见面以后,就开始经常合著论文,共同构建起Type C人格这一高厦楼宇。在他们的Type C人格研究受到了极其广泛关注的同时,质疑之声也甚嚣尘上。

毕竟121倍的差异简直天方夜谭——拥有这种人格特征基本就被宣告了死刑;还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那段时间内,人格还被普通认为是由基因决定的,虽然近几年来无数的证据证明了,人格会被生活经历所不断影响和改变。

更大的一波质疑在于,艾森克和他的合作者一个更令人吃惊的论断:他们甚至提出可以有效“影响”Type C人格者,从而提升他们在癌症中的存活率的方法——向他们强调他们具有控制权,需要更积极地直面压力。

02

Type C人格理论是治病良方?

Type C人格理论真的成为了治病良方?

他们关于Type C人格的研究,从80年代开始发表在各大心理学术会议和期刊杂志上;从发表伊始就受到了不小的质疑。

最具有代表性的质疑,是来自1992年发表的Pelosi和Appleby的评论。两位作者和各位读者一样,都被这个惊人的Type C人格理论,和它令人发指的功效所震惊。他们仔细查验了艾森克和他的合作者,所提供的关于样本的数据和统计检验步骤,发现了不少不完善,和不一致的地方。

一方面,相关样本和统计方法的描述非常模糊,甚至连一共进行了几次调查,都没有清晰描绘;另一方面,他们的文章也有离奇的不一致之处——他们描述样本时,提到有192对被试,而最后的结果却只有192位被试。

Pelosi和Appleby并不是唯一质疑的学者。艾森克和他的Type C人格理论是如此违反人格心理学的常理,以致于不断有研究者试图重复他们的实验结果。可惜,这些重复的结果无不以失败告终。

例如,在人格心理学家Amelang的两次重复实验中(第一次报告,第二次报告),利用比较大样本的被试群体,和较为先进的心里统计技术(因子分析和logistic回归),他们并没有发现Type C人格,相比于其他人格的独到之处;更重要的是,也没有发现具备这一人格特征的人,相比于其他人有更高的致死率。

在这一努力之外,其他类似的、希望复制艾森克和他合作者,这一玄妙人格理论的尝试,也总是以失败告终。

庆幸的是,由于众多反对的声音,Type C人格理论并没有在学术界掀起太大的波澜。然而,遗憾的是,由于艾森克的影响力,仍然持续有研究会引用他们的发现,有元分析会将这些“震惊结果”纳入考量,有教科书强调“高致病人格”的存在

直到2010年。作家Buchanan发表了艾森克的传记,在其中他对艾森克的某些研究结果提出了质疑,特别是指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利益冲突——艾森克和他的合作者Ronald Grossarth-Maticek,长期受到英国和德国烟草公司的资助

他们因而可能因此具有强烈的动机,把癌症的死亡归因于某一种人格特征,而不是更显然和被大众所熟知的长期吸烟。很遗憾的是,这本传记并没有得到学界太多的关注。

时间来到了2019年,一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992年质疑论文的作者Pelosi再次发声,在临床心理学领域最好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极其犀利的评论文章,不仅综述了之前,对于艾森克研究科学性和伦理性的质疑,更重要的是,直接呼吁相关部门对这些研究的真实性展开调查。

作者认为是时候纠正这些疑似的不可靠结论了——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些结果很可能不可靠,而如果放任其留在学术期刊上则可能严重影响心理学家和公众对于相关问题的认知。该杂志的编辑David Marks进一步要求彻查艾森克的61篇相关论文。

文章一发出,立即收到了心理学领域,特别是临床心理学和人格心理学领域的重大反响。更重要的是,艾森克生前所在的伦敦国王学院立即开始调查,并生成了详细的调查报告。他们一共指出艾森克26篇文章的结论是“不安全的”(unsafe),并且表示在可能的条件下将寻求撤稿这些文章。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调查中只罗列了26篇论文,远远小于David Marks指出的61篇,而艾森克传记作者Buchanan则认为有问题的研究数量可能甚至远远大于61篇

03

Open Science风潮

这一场风波仍在持续,对于人格和临床心理学的研究影响可谓是难以估量。

所幸,在撤稿阴霾下,至少对于科学心理学来说,前景仍然是无比光明的。从2011年一篇臭名昭著的'预知未来'研究,和被发现作假的荷兰心理学家Stapel(很遗憾又是敝校的)起始,心理学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查自清和要求开放科学'Open Science'的风潮

这一风潮希望能够改善,理学界以前'总想搞个大新闻',而不顾方法严谨性,甚或随意操纵数据的情况;倡导更严谨、更规范化的科学研究;鼓励对于经典实验进行'重复研究'以检验其可靠性;同时鼓励开放数据集、透明化研究方法和分析流程。

我想,正是这一风潮逐渐成为学术主流,才使得Pelosi在2019年的呼吁和以往任何时候不同,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最终权威机构的介入。

作为心理学家,我们的目标是更好地理解个人、理解社会,从而建设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这一过程中,严谨的方法和统计,开放共享的心态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很遗憾,即使开放科学逐渐成为了国际心理学界的共识,在国内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

一方面,我希望大众和媒介能对科学心理学更多关注、更多鼓励(而不是鼓励那些似是而非的'鸡汤心理学'或者'营销心理学');另一方面,作为心理学者,我感觉有责任也有义务从我们自身做起,倡导开放严谨的治学态度,不止是为了发文章,更是为了做出更靠谱、更重要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看,艾森克和他被撤稿的文章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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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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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ysenck, H. J. (1994). Cancer, personality and stress: Prediction and prevention.Advances in Behaviour Research and Therapy,16(3), 167-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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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Grossarth‐Maticek, R., Eysenck, H. J., Boyle, G. J., Heeb, J., Costa, S. D., & Diel, I. J. (2000). Interaction of psychosocial and physical risk factors in the causation of mammary cancer, and its prevention through psychological methods of treatment.Journal of clinical psychology,56(1), 3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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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Amelang, M., Schmidt‐Rathjens, C., & Matthews, G. (1996). Personality, cancer and coronary heart disease: Further evidence on a controversial issue.British Journal of Health Psychology,1(3), 19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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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losi, A. J. (2019). Personality and fatal diseases: Revisiting a scientific scandal.Journal of health psychology,24(4), 421-439.

[8] Bem, D. J. (2011). Feeling the future: experimental evidence for anomalous retroactive influences on cognition and affect.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100(3), 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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