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生‖​故乡的北大河

常德生/文

我家大门外有一条河,两三丈宽;俺村北边一里多远也有一条河,五六十丈宽;相比较门前的是小河,村北的是大河,这便是我们村里人称之为“北大河”缘由。

《许昌市水利志》载,北大河的真名叫“石梁河”。它发源于今禹州市西北无梁镇的好汉坡,流经长葛市的石固镇,故称“石梁河”。它又从许昌县桂村乡的肖庄村,折北至苏桥镇的侯王、武庄、吴村谢、司堂等村庄,到俺陈堂村北,蜿蜒向东而去……

北大河基本属于季节性河流,汛季水多,以至于泛滥成灾;冬天无雨少雪,几乎断流干涸。

打我记事起,北大河就给我很深的印象。

我外祖父家在北大河北岸偏东的双李村。小时候,每到汛季去串亲戚,就由父亲把妈妈和我,放在渡口的一个木筏上,由父亲泅水把木筏推到的对岸。

我上初小的学校,就在北大河南岸的济宁寨。济宁寨筑于明代,主要用于防备和躲避匪患,取“济百姓,保安宁”之意,后来俗称“小寨”。

当时我记得,水利部门在永宁寨西几十米的地方,挖了一条南北长四、五百米的渠沟,把北大河的水引向南去,利用水的力量,推动大木轮子发电、磨面,老百姓管这种机械叫“水打磨”。这“水打磨”是否很实用,当时我年龄小,也不是很清楚。

北大河,在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农历癸卯年6月13,后来查阴阳历对照表,方知阳历为1963年8月2日,星期五。

前一天,即8月1日下午3点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鞭子似的雨条从天上极力向大地甩下,发出“哗哗哗”的响声。人们躲在屋里望着这灰蒙蒙的天空,任暴雨倾倒,晚上雨也没停。那时农民的房屋绝大多数是草顶土坯墙,哪会经不住这么大雨的肆虐,早已是“床头屋漏无干处”,天公却没有停歇的迹象,仍然是“雨脚如麻未断绝”。

这场雨,根本不顾人们的感受,在那漫长漆黑的雨夜,人们是那么的无助无奈。

这场雨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天亮,又从天亮到下午,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才慢慢停下来。

像被关进了“水牢”,在家里困了一天一夜的人们,雨刚一停便冲出“牢笼” ,奔跑着到北大河看河水涨了没涨。

强降雨后的北大河,自上而下,一片浑黄,上游冲下来的看不清的东西在水中沉浮,时隐时现。河水与两边的矮堤呈平面,随时都有决堤的危险;堤上个别低洼的地方,水已开始慢慢溢出。

这时,不知是谁眼大喊一声:“快跑啊,河开子口了!”站在河边看水的人们顿时慌了手脚,放箭似地飞奔狂跑。

果然,河道承受不了几十年来这突如其来的雨水,在俺村偏东北的地方,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只见河水像条巨型瀑布,呈扇形向东南方向泻去,顷刻间沟满河平,一片汪洋。庄稼、坟头、树木、房屋,淹的淹,倒的倒,摧枯拉朽一般。

这场特大暴雨,导致北大河水泛滥成灾,多少良田被淹,多少庄稼被毁,多少房屋倒塌,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粮食、财物被冲走,以至于我们吃了国家配发的“救济粮”。

这是我印象中的北大河,第一次酿成的滔天大祸。

然而,“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仍然到刚发过洪水的北大河摸鱼、游泳、嬉水、扎猛子。

北大河暴发洪水这一年,我刚满10岁,正读小学四年级。两年后小学毕业时,由于智力不及,没能考上座落在京广铁路以西、苏桥镇南、石梁北岸的那所许昌县第五初级中学。

那时候,全国正在搞“四清”运动,也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的前夕,一所民办初中在北大河畔诞生了。

这所学校的校址在北大河北岸的菜园张、小河张和东张三个自然村交界的黑龙王庙内。

这原本是三张小学所在地,又在这小学校园内增添了初中班。这班学生不足30人,涉及到双李、东西张、程庄、磨李、武庄乃至长葛县的花洋等七八个行政村。两个老师,只开语文、数学两门课,学制三年,校名为“苏桥公社三张农业中学”。我有幸成为这所民办中学的一名学生,而且是北大河南岸唯一的学生。这一年,我不满十三周岁。

短短三年的求学时间,使我能够与北大河有亲密接触的机会,这也算是缘份吧!

学校离我家倒不算远,在西北方向,不过二三里地,有一条东南西北的斜路,中间隔着北大河,也算是“天堑”吧!

说是“天堑”,也不是,北大河上有座石桥,这石桥是个漫水桥。水大时可从桥上漫过,水小时可从桥下流走。这座桥偏西的桥面上掉了一块石板,有个大窟窿,河水流经这里时发出“咕嗵咕嗵”的响声十分瘆人,每走到桥上,我便飞快奔跑,直到很远还不敢回头,唯恐这响声把我吞噬。

刚上学那会儿人生地不熟,河南岸又只有我一个学生,这便使父亲又多了一份表现父爱的机会。上学时,父亲把我送到河滩南,看着我蹦蹦跳跳地走到河滩北;放学的时候,父亲早早地站在送我的地方,等我从河滩北一溜烟似地跑到他身边,扯着我的手一同回家。

后来,除了刮风下雨,冰天雪地,父亲一般就不再接送了。这使我放学后有了相对“自由”的机会。

那时的北大河没有河堤,而真正的河道也不足20米,但是河两岸的河滩湿地至少有300米宽。每到春夏两季,湿地里水草茂密,芦荻没人,野柳丛丛,莺飞鸭叫;放羊的,割草的出没在这青纱帐里,时常给人一种神秘感。

夏天放学早,我常在河边玩,有时也在河里“狗刨”,有时也钻进芦苇荡里耍苇叶、用小刀割一根又粗又壮的芦苇,去掉下面的叶子、背着当红缨枪。

我放学不回家在河滩里玩的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破例地没有训斥我,而是给我讲了一系列恐怖的故事。

先是说桥西的永宁寨。永宁寨和济宁寨,一座西北,一座东南,遥遥相望,相去二三里远,都是百姓防备匪患的栖身之地。只是永宁寨更大些。这时的永宁寨寨墙犹在,依然壮观,只是早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寨内种上了庄稼。宽厚结实的寨墙内外有很多洞。父亲说,这洞里有狼、野獾、草狐子、黄鼠狼。这些野兽中,狼是最可怕的。在没人的时候,出没无常,非常狡猾。它吃人的时不是凶猛攻击,而是跟在你的背后,赶上你时它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上,当你回头向后看时,它就一口咬住你的咽喉,把你背在背上,一直背到洞里,吃肉喝血,吃的光剩骨头。

父亲还说,这北大河呀,特别是你上学走的那座桥下,有很多“水鬼”。这里“水鬼”不是在河里洗澡时被捂死的,就是洗脚洗手时被拉到河里卡死的。后来见到的死人身上,黑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那都是“水鬼”拧的。这“水鬼”每天都要找一个替死鬼,所以呀,你千万不能在北大河里洗手、洗脚、洗澡,要是被“水鬼”抓住,你可见不到爹了。

父亲最后说,河滩里那些草多苇深的地方藏有土匪、蹚将。他们都是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尤其见到你这么大的小孩儿,见一个吃一个。

父亲讲的故事,前两个呀把我吓得毛骨悚然,直打冷战。后一个嘛,我觉得是为了吓唬我而瞎编的。父亲看我被吓住了,就说,你只要不在桥上、河边、苇子棵里停留,那些个狼呀,鬼呀就没有机会接近你。

“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我战战兢兢答道。

从此,放学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北大河逗留了。

那时候我十二三岁,几乎啥也不懂,只知道父亲的话是真的,哪里会怀疑呀!

于是在整整三年的求学路上,我本来是可以好好地了解北大河,亲近北大河,欣赏北大河的;但父亲讲的故事使我对北大河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感,这种莫名的感觉以至于持续了几十年。

70年代初期,按照县上关于“兴修水利,造福人民”的指示,公社党委调集了上万的民工,在北大河搞起了水利大会战。拓宽河道,修筑大堤,建成了以永宁寨以东纵千余米长,横400多米宽,近40万平方米的小型水库;在东张村村南、陈堂村北架起了一座可以通汽车的钢筋混凝土拱桥,“天堑变通途”。还建了一座能蓄水、能泄洪的水闸。上游的涓涓细流,被这水闸死死地拦住,越聚越多,直到“高峡出平湖”。

你站在桥头极目西眺,不远的小船上,一人腰悬鱼篓,抡撒渔网,纲举目张。那被水库蓄起的河水一望无垠,波光粼粼,野鸭嬉戏,鹭丝掠水,天人合一,祥瑞和谐。

北大河两岸的庄稼,得到这圣水的滋润,分外精神,它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如饥似渴,如同风薅着一样飞长。

当年我上学时的北大河石桥、丛柳、杂草,以及我父亲故事里的水鬼、土匪和狼早被这焕然一新的北大河水淹没了。

北大河小型水库建成后,造福桑梓,泽被两岸,净化了一方天地,添增了钟秀灵气。然而,我却因离家求学,进而在城里工作,很少有时间回去与北大河近距离的对话和交流。

那是在退休后的一个夏日,中午与几个在城里的乡党吃了几杯小酒,微醺。顿时兴致大发,拉住同村一个小兄弟要回北大河水库游泳,坐在车里就给在家的俩三个发小联系,让他们在北大河桥闸等着我一同游泳。

当我来到桥头时,他们已在浅水区等候多时了。我虽然积极主动,迫不及待,但毕竟久不下水,又是年过花甲,加之喝了些酒,这是游泳之大忌。

俗话说,酒后人精细。于是我下水时,对其中两个伙伴说:“你在前边领头,你在后跟随,我在中间,咱三的距离不能超过三米。”他俩欣然应允。

说罢,我便纵身一跳,放心大胆地自南向北游去。由于前边的伙伴较我小几岁,游得快,我游到河心时,他已到了北岸;当我扭头向后看时,相约跟随在后的伙伴,仍站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压根就没有跟过来。

我顿时慌了手脚,骤然感到酒劲上涌,气喘吁吁,四肢无力,直往下沉,眼睛看着平静的河水,荡起一圈圈涟漪,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啊扑”——一股儿水呛进了口腔,直冲气管,又从鼻孔中喷出。这一呛,呛醒了我命悬一线的脑神经。我在水中猛然翻了一下身子,意识到这是生死攸关,千钧一发之即:常德生啊,常德生,你真的要在这北大河葬身鱼腹吗?是当年父亲故事里的“水鬼”来索命吗?你已是“耳顺”之人了,还信“鬼”吗?不能死!不能死!坚决不能死!然而,力不从心,手脚不听使唤,就是弹腾不动。求生的本能和欲望使我暂时放弃了“垂死挣扎”。我极力冷静下来,稳定了稳定惊恐的情绪,要求自己尽量减少体力消耗,充分利用水的浮力,平静地躺在水上,舒展四肢,用眼睛的余光逡巡四周,试图寻求能找到救命的稻草。此时此刻,我既没有呼救,也没有沉入水底,在河里洗澡的其他人自然也不知道我的处境,怎么会施救呢?这种情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躺在水上,仰望天空,一边均匀地呼吸,调整心态;一边积蓄力量,振奋精神。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只是默默地祷告着,祈求苍天的佑护。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吧,恐惧的心里被我渐渐恢复的体力驱除了,觉着死神已远远离去,我迅速翻过身来向彼岸游去。

事后,我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向伙伴们述说那惊险的一幕,他们无不感到惊愕和内疚,当时我虽然没有责怪他们,但从内心说,我要是真到了阴曹地府,非去阎王爷那告你们的状不可!

教训,血的教训!不,那是几乎以生命为代价的教训!

自此以后,我对北大河便有了一种敬畏感,再也不敢在它面前造次了。

时间如窗间过马,悠忽间50年过去了,北大河的大桥年久失修,已成危桥;蓄水的闸门有两扇已经断裂,难以蓄水;河里长满的各种杂草漂浮在水上,水质也遭到了相当程度的污染,修建桥闸的初衷与现今的结果相去甚远;北大河的交通水利设施,自然环境,水的质量亟待得到根本的改观。

我期待着,北大河两岸的人期待着!

北大河啊,母亲河!您曾用您那甘甜的乳汁滋养过我们,您也曾骤然发飙肆虐过我们,您也曾用荒诞的故事恫吓过我们;您也曾被天灾人祸折磨得遍体鳞伤……

北大河啊,北大河!在您博大的胸怀里,盛满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承载了我从小到大乃至未来绚丽多彩的梦想。

北大河啊!我心中的河。

(摄影:刘若)

德生

1953年4月生,河南许昌人。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小说、散文作品集《爱恨情殇》;2002年始好碑帖拓片收藏;2013年成功举办历代拓片精品展;退休后醉心于金石学的学习与研究,曾撰写以两汉为主的碑刻、墓志、画像等考证文章10余万言,散见于《中国文物报》《文物天地》《书法导报》等专业报刊;近年来致力于编著《汉风遗韵·百位名家题跋两汉精拓荟萃》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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