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如果穿上衣冠……
《文汇报》2021年9月12日(星期日)第七版“读书”
狼如果穿上衣冠……
冯庆
法国学者米歇尔·帕斯图罗的名作《狼的文化史》中译本面世,在常人看来,或许只是在眼下中国图书市场的“文化热潮”中激起了一朵不起眼的浪花。如今的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文化史”:婚丧嫁娶、饮食起居、博物考古、街头巷尾……一切均可以“文化”为名,也均可成为历史书写的主题,这也许并不意味着历史研究的路径变得更加“多元”或“丰富”,毋宁说,其中蕴藏着让严肃议题消解为猎奇谈资的风险。
《狼的文化史》
[法] 米歇尔·帕斯图罗著
白紫阳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4月出版
然而,若是带着这样的担忧来阅读《狼的文化史》,却会发现,书中用神话寓言、图像艺术和文学想象等素材串联勾勒而成的“狼”的文化意象,实际上会让我们直面一个萦绕欧洲文明数千年的重大历史问题——如何对待人类本性中固有的“野性”?
狼在“文化”中被驯化成节制而忠诚的狗?
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的回答是:用文化来化解野蛮。诚然,在文明和野蛮之间划出界限,确立制度、法律、礼仪和文化,这样的行动体现着人类对自身区别于其他动物之本质属性的实现。这一“文明化”的历程,也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某些自然属性——如贪欲、残暴和放荡——遭到压抑与改造的历程。对于晚熟的欧洲文明来说,这一体验尤为显著。《狼的文化史》借助词源学和民俗学的知识告诉我们,在古希腊、凯尔特和高卢,象征着文艺、礼仪和知识的太阳神的神格里,往往蕴藏着与“贪婪、狡诈、盗窃成性”的狼有关的形象或内涵(页13-23)。这就好像“太阳神”最终征服了“狼”,并让其隐遁在文明的光辉之下一样。这一细节让我们窥见了全书的核心线索:人类的自然野性,在“文化”的历程中不断被驯化,就像贪婪且不羁的狼最终被驯化成节制而忠诚的狗那样。讲述一个“狼”逐渐穿上华美衣冠的童话寓言,将有助于让人对文化启蒙充满信心。
可是,漫长的欧洲文化史又告诉我们,“狼”的幽灵并未随着文明的进步而被祛除。这或许是因为,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狼”的本性又必不可少。罗马国父罗慕路斯曾受母狼哺育,这或多或少指涉着其以杀伐立国的恐怖真相。帕斯图罗则告诉我们,随着国家的成长,这种象征原始暴力的育婴母狼崇拜逐渐被代表丰收的农牧崇拜所吸纳、净化(页31),这无异于说,罗马人——及其欧洲的后嗣——已经学会了用优美和崇高隐藏这种真相。这样一来,“野蛮/文明”的二元关系,事实上也就并非历史中的先后关系,而是艺术中的表里关系。如帕斯图罗所言,对于狼这种“担任着这个世界与亡灵世界的中间人”使命,且“拥有邪恶的绝对力量”的动物,古代人倾向于缄口不提,若是提起,也要“用绘图或是其他的表达方式取而代之”(页94-95)。
因此,我们会看到,中世纪的宗教中出现了“伏狼诸圣”的形象,民间故事里则出现了《列那狐传奇》等对狼的调笑嘲讽,这一切其实是对当时的黑暗处境所引发的集体性恐惧的情绪疏解(页42)。帕斯图罗相信,“这种恐惧往往随着各种危机而诞生(包括气候骤变、农业灾害、社会动荡等)……”(页73)即便通过叙事和纹章化的方式,让狼的形象逐渐变成某种颠覆性的“力量、坚韧、毅力、胆略以及百折不挠的意志”(页106)的象征,只要自古以来四分五裂的欧洲不断陷入乱世,事实上的猛兽狼群,和如同狼群般凶残的人类,必然会再次入侵城市和村庄,唤起那无可掩盖的荒野梦魇。
狼的本性可以通过文明来改变,这是误解
这一梦魇,就是霍布斯曾经援引拉丁名言“人于人是狼”(homo hominis lupus)所描述的“自然状态”:在其中,每一个个体都视他人为生死之敌,由于害怕自己被他人消灭,而猜忌仇恨他人。因此,霍布斯以降的西方政治哲学家们不得不思考:这一巨大的“自然状态”凶兽该如何才能穿上文明的衣冠呢?
政治哲学家阿甘本援引中世纪文学名作《狼人》指出,故事中那个和国王关系亲密、能够通过脱下人类外衣而变成狼的贵族,实际上正是“例外状态”下遭到宰制的“赤裸生命”,这也揭示了欧洲的“野蛮/文明”语法当中蕴藏的政治治理术奥秘:“狼”的形象一旦落实在个别的人物、群体和阶层之上,也就意味着他或他们将被开除出西方文明的序列,返回到弱肉强食的“自然”当中,直面暴力和灾厄。
作为阿甘本的同代人,帕斯图罗同样提及并分析了《狼人》这一作品,不过,他的重点在于解释狼人传说的起源和发展历程,并让我们相信,“狼”就应该是凶暴可怕的,是不安定的“魔鬼”因素。与此相应地,帕斯图罗在全书的开端和结尾均对当下诸多要“洗白”狼之形象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嗤之以鼻。
通过文化史书写,他清晰地说明了来自荒野的“狼”何以必须被文明社会排除或掩盖起来。不假思索地把穿上可爱衣冠的卡通狼作为真正的狼的代言人,认为它的确无害于人,这既是对现实动物本性的误解,也是对人类古已有之的狼性本质的轻视。同时,帕斯图罗对文化之“衣冠”意涵的若有若无的强调给出了回应:既然狼总是伴随着普照万物的太阳神出场,那么人类——尤其是西方人——就不能认为作为自然本性的暴力可以随着文明进步而彻底终结,或只是一种特定语境下的“例外状态”的产物。
狼的文化史,也正是人的文化史。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讲师,
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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