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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食物,并不会彻底销声匿迹。它们有的从餐桌走进历史,成为一种味觉记忆,引人追怀往昔岁月;有的则从田野走进了文学,成为象征,成为寄托,成为情感的载体。事实上,它们逐渐以另一种方式更加持久地保存着活力。
翻开一本《诗经》,放眼望去能发现各种各样的蔬菜,什么荇菜、卷耳……我们只觉得名字美丽,却没意识到,这些都是古人常吃的一些蔬菜。
其实,这样的食材有很多,它们出现在各种史书、诗文里,却唯独不会出现在我们今天的菜谱里。
它们都有谁?曾经如何走上餐桌的?现在又为何退出了呢?
蔬菜:少了“吃”,却成“诗”
《诗经》里的草木,常作为起兴或象征譬喻的意象出现,事实上,它们都是古人餐桌上的常客,是古代先民将自己在田间劳作的日常经验、纯真的自然情感与质朴诗意相结合的体现。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荇菜是一种水生植物,根茎可用来煮汤。因其漂浮在水面上,流动无方,正如淑女之难求,所以在《诗经》一开篇第一首,就作为起兴的工具闪亮登场了。
荇菜。图片来自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
毛亨《传》:“荇,接余也。”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接余,白茎,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茎与水深浅等,大如钗股,上青下白。鬻其白茎,以苦酒浸之,肥美可案酒。”
实际上在今天,随便一个浅池野塘,都能看见这中漂浮于水面的植物,只不过很少有人会想到去把它采撷来吃罢了。实际上,荇菜口味不佳,无论是口感还是营养价值,都远不如与它相似的莼菜。
对现代人而言,“参差荇菜”带来的印象也一定不会是吃,而是一副古朴自然的生活图景。离开了餐桌的荇菜,同窈窕淑女密不可分,成为了一种特定的诗意象征。
卷耳,又叫苍耳。我们可能见过它,但很少吃过它。它生长于平原、丘陵、低山、荒野路边、田边,几乎随处可见。卷耳的幼苗嫩叶是可以食用的,然而滋味大抵不怎么样。古人采食之,既是因为农耕条件不发达,也是因为百姓人家普遍穷苦。年岁歉收时,卷耳是常见的救荒食草。卷耳作为菜蔬难以下咽,但相反的,是采摘它的图景中却包含缱绻优美的愁绪与诗情。在田间地头采野菜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将卷耳装进筐中,心绪却飘向远方,思怀起出征在外的人来。那民谣回环复沓地唱啊唱,这卷耳却怎么采也不盈筐,忽将菜篮弃于道旁,对心上人的思念啊早已飞越高岗……古有五谷,亦有五菜。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古者葵为五菜之主……古人种为常食”。葵菜,在两千年的时间里,曾经是百才之王。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葵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向日葵。向日葵大约于明代传入我国,其叶苦涩,不可食用。乐府诗《十五从军征》有“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长歌行》亦有“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说的就是这种葵菜。在古代,油最初主要是来自动物油脂的提炼。然而动物油脂十分难得,提炼后的荤油则更少。尽管后来芝麻油和花生油之类植物油陆续出现,但它们依然价格昂贵,百姓根本无法作日常之用。本身含有黏液质的葵菜弥补了油的缺乏,因而受到青睐。另外,葵菜四季可生,在储藏和保鲜技术都较为低下的时代,它自然成为餐桌上的常客。起初,白菜只是长江流域一种地方性蔬菜,至少在南北朝时期(约公元五世纪至六世纪),南方已经开始栽培白菜了。至唐宋,白菜才逐渐传入北方。人们一种起白菜,就发现了它巨大的优势——产量大、耐寒、经过简单加工就可以长久储藏,另外,味道也比葵菜甜美。有说法认为,让白菜更进一步挤占了葵菜位置的,是始自明朝中叶的“小冰河期”。1500年后,气温骤降,大量作物因为无法抵御严寒而死亡。而白菜耐寒、耐储存,冷冬时节囤下大量白菜,可以救荒,因而,此后它的种植面积进一步地迅速扩张,成为新一代“百菜之王”,直到今天仍是我们餐桌上最常见的蔬菜。
鲁侯戾止,在泮饮酒。孔颖达疏:“茆……江南人谓之莼菜。”莼菜长的与荇菜有些相像,在今日作为菜蔬并不少见,盛产莼菜的江南地区常常食用。不过比起古时名满天下的盛景,今日莼菜的地位已经衰微了不少。到现代,野生莼菜的质量、产量都在下降,它已成为一种珍稀植物,于1999年被列为中国国家Ⅰ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古有“莼鲈之思”的典故,以寄乡情。正是这典故,让莼菜享誉全国。据《世说新语·识鉴》的记载:张季鹰(张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西晋人张翰,生于苏州,在洛阳做官。因为思念家乡江左的莼鲈美味,便决然辞官而归,在后世传为一段佳话。人们不仅以莼鲈之思寄情故乡,更以此表达归隐之志。白居易曾写道,“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 宋代方岳亦在《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中写,“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莼鲈,可谓理想人生的象征。莼菜口感嫩滑,味道清淡。叶圣陶写道,“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其实这莼菜的味道,乃是家乡的味道呀!《周礼·天官·疾医》:“以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郑玄注:“五谷,麻、黍、稷、麦、豆也”。而《孟子·滕文公·上》:“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赵岐注:“五谷谓稻、黍、稷、麦、菽也”。“菽”即“豆”,五谷中存在分歧的主要是“麻”与“稻”。不过,也有可能“五”为虚指,“五谷”是泛指各类谷物。无论如何,各家在注疏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解释五谷,恰是证明了这几类谷物在古时重要的地位。“麻”在五谷中的地位不大稳固,至少它在古时就早早隐退,失去了粮食的价值,为“稻”所取代。“麻”有大麻与胡麻两类。胡麻即芝麻,自异邦引进,“五谷”所说的麻与此无关。《本草纲目》记载,“古者中国止有大麻,其实为蕡。”又,“处处种之,剥麻收子……五六月开细黄花成穗,随即结实,大如胡荽子,可取油。剥其皮作麻。其秸白而有棱,轻虚可为烛心。”可见,这种作物既可制衣,又可照明,果实则能拿来食用,是很有经济价值的作物。麻籽也叫苴。夏历九月,麻籽成熟,农民采拾以食。《诗经·豳风·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对于古代劳动人民而言,麻籽是主要食品之一。然而这并不是一种美味的食物。之所以能位列五谷,乃是因为可以充饥,反映出上古劳动人民生活之艰苦。“麻”的衰落是随着人们生产力的发展悄然而至的。而“稻”,则因为灌溉条件的改善,产量与地位都提高了。它日益取代“麻”,直至今日仍是中国人最主要的食物之一。古人常常将“黍稷”连在一起说。《诗经》中有“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又有“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同时,黍稷均为古时祭祀作物,可见它们在先民生活中之重要地位。“黍”为“禾属而黏者也”。它有赤、白、黄、黑数个品种。白黍粘似糯米,可以包粽子,黄黍可以做糕,黑黍可以酿酒。今日北方还常吃到黍子,又叫大黄米。总体而言,黍的出现频率已经大不可与古时相比。常与“黍”相伴出现的是“稷”。人们自古以“社稷”指代国家。“社”,为土地之神;“稷”,为谷神。《本草纲目·穀部·稷》:“稷熟最早,作饭疏爽香美,为五谷之长而属土,故祠谷神者,以稷配社。五谷不可遍祭,祭其长以该之也”。作为五谷之长,国家之代称的“稷”,地位举足轻重,却始终身份不明。一说“稷”就是粟,即小米;一说“稷”是“黍”中不粘的一种;又有说法是“稷”即高粱。总而言之,“稷”是一种耐旱作物,因为古代生产水平较低下,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也较弱,所以,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重要的作物。今日之黍稷,并没有完全脱离人们的食谱,不过,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小麦与水稻的产量大大提高,谷物磨制技术也在进步。比起古时,黍稷的地位算是大大衰落了。我们都知道,今天的中国有一个以四川、贵州、湖南为核心的喜欢吃辣的饮食文化区,川菜、湘菜都以辣闻名。但是,辣椒是一种原产于美洲的作物,根据记载,它在明代才辗转大洋传入国内,而且最初根本不是作为食材,而是作为观赏植物。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四时花纪》:“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直到清初,国内才出现了食用辣椒的记载。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思州府志》:“海椒,俗名辣角,土苗用以代盐”。那么,在辣椒传入中国以前的漫漫数千年间,中国人要如何获得辛辣的味道呢?除了辣椒以外,姜、花椒、胡椒、葱、蒜、芥末、烧酒都能制造辣味,这些食材都是我们从古沿用至今的,不过也有一些曾是重要辛香料的食材,如今已经消失在我们的餐桌上了。大宋第一美食家苏东坡曾在词中写,“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看来蓼这种菜滋味不错,能给人以“清欢”之感。古有“五谷”“五菜”,亦有“五辛”。苏东坡说的“春盘”也就是“五辛盘”。《本草纲目·菜一·五辛菜》:“五辛菜,乃元日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意,谓之五辛盘。”春日吃五辛菜,是传统食俗,仿佛是人们要以菜肴为引,将春天迎接到餐桌之上。这些辛香之菜中,葱、蒜、韭、芥都还常用,不过蓼已少见了。五辛盘也少有人知。这种蓼是蓼属植物中的一种,又叫水蓼、辣蓼。古人烹煮荤腥时将之放入,能去除腥味。《本草纲目》:“古人种蓼为蔬,收子入药。故《礼记》烹鸡豚鱼鳖,皆实蓼于腹中,而和羹脍亦须切蓼也。后世饮食不用,人亦不复栽,惟造酒曲者用其汁耳。”现在,蓼更多是作药材之用。我们对茱萸的印象,主要是来自王维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但是现代人还真很少知道茱萸也能吃的。茱萸有三种:山茱萸、吴茱萸和食茱萸。山茱萸长相圆润可爱,不过并没有什么滋味,后两种茱萸则有辛味。重阳节登高时要插在发中的是吴茱萸,它气味浓烈,古人认为可辟邪保佑平安。食茱萸又叫椿叶花椒,这名字听起来就够辛烈。它长得张牙舞爪,枝干分布着尖刺,连鸟儿也不敢在上面栖息,因此有“鸟不踏”之称。它们都是药食兼用的本草。在辣椒传入中国前,川菜辣味香料的主要来源之一便是食茱萸。《本草纲目》记载,茱萸“味辛而苦”,四川湖北一带的人八月采之,“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味辛辣,入食物中用”。可见在从前,茱萸是十分重要的辛香料。不过,茱萸大多为野生,不易采摘,而且处理工序较为复杂,所以明代辣椒传入中国以后,逐渐退出厨房……
这些吃着吃着就没了的谷物蔬食,曾经在中国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也在中国人的情感文艺世界里留下深刻的印记,然而,出现在诗文中的它们,美则美矣,细究起来却多少带着苦涩。
比如《诗经》曾写到的几十种蔬菜,其中不少是欠收之年用以救荒的,“黍”“稷”粗粝无比,“荇菜”“卷耳”都不甚美味,但在生活简朴,聊以充饥即可满足的古代平民人家,它们都是生之源泉。
考察中国古代饮食史,先秦时期官民不同食,贵族与庶民在食材和食具上有明显的阶层分化。《左传·庄公十年》中有句著名的“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肉食者”乃是贵族与官员的代称,可见肉类并非寻常百姓所能食用的。所谓“庶人无故不食珍”(《礼记·王制》),非特殊情况(如祭祀等重要场合),庶民食用鱼肉是违反礼制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唯有五谷和田园蔬菜乃至野菜,成为饮食的主要内容。
饮食文化层示意图。来自赵荣光《试论中国饮食史上的层次性结构》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庶人农民,整个社会食材原料的贡献者,却都属于“果腹层”。他们的食谱实际上分外单调,主食是粗粝的五谷,而蔬食仅有自己耕种的菜品和各种能够采集到的野菜。农民需要把土地最大限度地用于粮食作物的种植,因而除了步履所及之处,很少可以吃到其他产地的食物。免受饥寒,就是最大的奢求了。何况因为频繁的自然灾害,在丰年时也只能居安思危,“丰年且作欠年,有时常想无时”。更不要提繁冗的赋税了。从这个角度看,食物的消亡似乎并非一件需要遗憾的事情。那些失去了食用价值的食材,正是因为人们能够吃到更美味、更高产的食物,才退出厨房的。那些为了满足果腹的基本需求才不得不充当食物的各色草木,它们的消失,不也正是社会阶层流动,生活水平增长的体现吗?那些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食物,并不会彻底销声匿迹。它们有的从餐桌走进历史,成为一种味觉记忆,引人追怀往昔岁月;有的则从田野走进了文学,成为象征,成为寄托,成为情感的载体。事实上,它们逐渐以另一种方式更加持久地保存着活力。除了上述的几种食材以外,还有不少东西正在从我们的饭桌隐退。你还知道哪些曾经常见,如今却很少出现在的食物?不妨与我们分享一下吧!王作新:《古代食物类说》,《文史杂志》1994年02期连燕婷:《五谷”的前世今生——“黍、稷、麦、豆(菽)、麻、稻”源流探微》,《汉字文化》2014年06期高智:《<诗经>里的菜园子》,《文史杂志》2015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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