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和:与谭元寿六十年情谊
60年前初识谭元寿先生
我与谭元寿大哥60年友谊,至今往来如初。京剧耆宿、梨园世家、全国政协老委员的谭元寿大哥是谭门第五代传人。今年91岁,已是鲐背之年,但身体健壮、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这位京剧泰斗可称是梨园长寿星。我与元寿大哥相识于1957年,至今已62年矣。数十年如一日,交往未曾有变。去年也就是狗年,元寿大哥还派遣他的儿子谭立曾先生来家拜年,立曾先生也是60开外的人了,令我惴惴不安,实不敢当。今年猪年立曾先生家事较多,未能抽出时间来家拜年。但仍打过电话来,代表老爷子问候新春。当然我是兄弟,我先要向老大哥在电话中拜年,这个礼数不能错了。我们互致拜年以后,立曾老侄说,你们老哥俩这么多年了,中间有很多的故事,您能不能写一些?许多票友和后生晚辈,一定都是很愿意看的。我二话没说,当即便答应了,其实我也早有此意,想把我和元寿大哥这些年的交往友谊写出来。
我认识那么多的京剧演员,最初相识的梨园界朋友,就是谭门三兄弟,也就是谭富英老爷子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徒弟,几十年来我们都亲如兄弟。
那是1957年,我刚刚上高中一年级,因为是世交,我认识一位大和尚,他在德胜门鼓楼外大街铸钟厂附近的瑞应寺庙出家,法名宝林,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有研究。同时,他还是一位中医大夫,在德胜门有一家中药铺,在那儿坐堂看病。京剧演员很愿意和大夫交朋友,因为演员唱戏就怕嗓子坏,万一嗓子出了点儿毛病,有知己的大夫看,心里便放心,也省事儿,主要是不耽误时间。所以谭元寿、马长礼、黄正勤、吴素秋、姜铁麟等许多京剧界的大腕儿都和宝林禅师是好朋友。记得有一年夏天,我接到宝林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说,要我在某天的下午到他坐堂的那个中药铺去。他要给我介绍一位朋友,就是谭元寿先生。那时的元寿大哥,虽然还不是如现在这样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但也已是很了不起的京剧演员了。也许你们要问,这么点儿事儿还要通过写信吗?是的,那个时候不要说手机,连电话也不普及,只有通过公用电话来联系。但是电话更麻烦,接电话送电话要很费时间,所以那时我们交往主要就是通信,头天写,第二天就接到了。我当然非常高兴,便按信中要求准时到了宝林和尚的药铺。
元寿先生已经先到了,经过介绍以后,我看见了一位个子不高,但是精神头十足,眼睛炯炯有神的令我心仪已久的大艺术家。我那时候只有十七八岁大,还是个小青年,当时我非常激动。因为我那时就是谭派的铁杆儿粉丝,所以那会儿的心情,但凡做过票友的朋友都会很明白。我们当时都谈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谈了一会儿,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了,宝林和尚就请药铺里面的朋友买来切面,做的是素炸酱面,面码就是黄瓜。我有点尴尬,心说这么简单的饭,这位大艺术家能跟着我们一起吃吗?没想到,面端上来以后,元寿大哥不但跟着我们一起吃,还吃得很香。据宝林和尚介绍:每次元寿大哥到药铺来聊天儿,都是以素炸酱面佐餐。这在当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元寿大哥和这位宝林和尚有着如此之深的交情呢?固然因为宝林和尚是一位相当好的中医大夫。过去,元寿先生的曾祖父,有着伶界大王美誉的谭鑫培就与戒台寺的老方丈有特别深的友谊。每年夏天歇伏,谭鑫培先生都要去那里避暑。谭鑫培先生的墓地也是这戒台寺的老方丈送与他的。因为有这个渊源,所以谭门数代都与佛门有较深的渊源。另外宝林和尚之所以把我介绍给元寿大哥,虽然当时我只是一个高中生,但已经在舞文弄墨了。不久前,我为元寿大哥的师弟马长礼先生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在世界联欢节上获得银奖的马长礼》,发表在当时北京文化局主办的一个叫做《剧目演员介绍》的4开4页的周报上,这份报纸是在各个剧场里面发行售卖的。那时的剧场很多,戏曲演出很活跃,所以发行量也很大。在一些票友和观众当中是很有影响的。我当时就答应了宝林禅师,决定再和元寿大哥聊一聊,就动笔开写。告别时,已是夜幕时分。
未想的是,几天之后,元寿大哥突然到我家造访。元寿大哥长我10岁,那年我17岁,他27岁,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哥。要拜访也应是我这个小弟弟先登门。我家当时住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平房,当时觉得门外有人影晃动,似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打开屋门一看,竟是元寿大哥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我赶紧把这位贵客请了进来。这时候正赶上我吃饭,且家中别的人都外出,仅我一人。那天的饭桌上除了窝窝头、北京的酱豆腐、臭豆腐和葱丝,便没有其他的了。我很尴尬地说,这回算让您赶上了,我也没法请您吃。元寿大哥笑着说:永和兄,我已经吃过了,吃窝头有什么不好,我们家也常吃。您先吃饭,待会儿咱们再聊。我赶紧把这简单的饭吃完了,沏上茶,二人便聊了起来。元寿大哥主要谈了他们家的家事,还有他的业务情况以及最近演出的情况。我记得说了大概两个小时后,他便告辞了,我送到门外并抱歉招待不周,元寿大哥报以亲切的微笑,并与我握手告别。这之后我便写了一篇千字的文章,题目叫《谭门有后》。不久便在《剧目演员介绍》这张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发表以后,很快元寿大哥就看到了,他尚满意,但是我觉得很不尽兴,我还想为大哥再写一两篇文章。此后不久,我就又写了一篇,题目为《谭家五世》的文章给了北京晚报,晚报副刊编辑需要有一张谭门的照片。不凑巧的是,元寿大哥正在外巡演,报社要的急,我就到了我的老恩师中央戏剧学院的周贻白教授家中,他屋中墙上挂着谭鑫培与王瑶卿的剧照,一张是《汾河湾》、一张是《南天门》。为了救急,我向老师说明来意,借用了其中的《南天门》给了报社。
一两年后,我又同北京晚报的副刊编辑一起到前门谭家老宅去采访。那时谭家有好几个院子,元寿大哥住在最后一个院子的厢房里,正房住的是谭富英先生夫妇。我们是下午到的,元寿大哥正在睡午觉,见我们来了慌忙起床,并致歉意。当时我们相谈甚欢,准备写三篇连续介绍谭门的文章,可这次文章却没写成,因不久我便由马长礼先生介绍,到吉林省京剧院当了编剧。等我再回来给大哥写文章,已是20多年后的1990年。那时为庆祝徽班进京200年,谭元寿大哥和他的儿媳阎桂祥联袂演出了绝响舞台的《黑水国》即《桑园寄子》,我在《北京晚报》上撰文介绍了这出戏。但我始终遗憾没有为元寿大哥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直到1994,我发表了一篇4000多字的文章:《谭门七世,独步梨园》,从谭志道老先生一直写到谭正岩,算是初步完成了我的心愿。
谭元寿大哥请我看的几出戏
我看元寿大哥的戏太多了,但有三出戏,是元寿大哥自己掏腰包花钱买票请我看的。第一出是他主演的文武并重的《野猪林》,第二出是他主演的《群英会·借东风》,后面加演了《三岔口》,第三出是他主演的《失空斩》。元寿大哥会的戏极多,文武老生戏、武生戏、猴戏等约200来出!他的《野猪林》,宗的是纯李(少春)派。他在青年时拜过李少春先生为师。这出李少春先生的杰作,是元寿大哥年轻时苦苦追逐的梦。李少春先生当年在上海挑班时,这出戏曾经连演多场,常常客满。我看元寿大哥这出戏确有李派神韵,无论是难演的“白虎堂”还是“发配”,都非常精彩。最后的开打,一人对8人,武打技巧十分娴熟。所以这是元寿大哥继承李派非常地道的一出好戏。第二出戏《群英会·借东风》,元寿大哥饰演鲁肃。克绍其裘,谭家几代老生都是演鲁肃的,谭家把鲁大夫那种忠厚老实又不失机智的大政治家风度展现得活灵活现。武戏《三岔口》,他扮演武生任堂惠,身上干净、腰腿漂亮,非常富有人物性格,也是李派风格。至于《失空斩》,那是谭门本派的看家好戏!那时候元寿大哥虽然只有30岁左右,很是年轻,但是他扮演的诸葛亮已经很有分量和威严。唱腔全是谭门韵味,嗓子高亢、清脆、刚劲。元寿大哥为什么请我看这三出戏?我想他是想让我对他的艺术上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元寿大哥在60岁的时候,还能够演《打金砖》。这出戏这也是他学习李少春先生的杰作。《打金砖》前面的“上天台”,大段的唱且不说,后面“太庙”那一折,是又翻又摔,其中有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是后背朝着地面,从高处往下直挺挺地摔下来,有很多演员曾因这个动作身体受到严重的伤害,那时元寿大哥已是花甲之年,竟一点没有勉强之感。而是表演得我们叫做“帅”“漂”“溜”,展现了他幼工的坚实。我记得当时剧场里掌声雷鸣,一浪接着一浪。坐在台下看戏的我,激动得心脏快蹦了出来。
谭门家风令人钦佩
谭门至今依然保持着传统的家风。长幼有序、不废旧规。谭门七代,严于治艺,以孝治家。当年,在我20多岁去谭府的时候,我曾在街上碰到了还是学生的谭孝曾。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见到我时,立刻捏住车闸,从车上下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叔叔,然后侍立道旁。谭家的家风之严,令我钦佩不已。直到现在,每到春节,家人们对元寿老爷子仍是磕头拜年,遵守老礼儿。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谭门正是在这样严格的家风传承之下,才能七代梨园。如今已90岁的元寿大哥,人,虽然不能到剧场去,但心仍牵系着京剧的继承与发展。每晚中央电视台的戏曲节目,元寿大哥都要看。他对京剧的发展有很多的真知灼见。最近,他看了我和北京京剧院梅派青年演员王怡在央视的对谈,又看了王怡主演的《穆桂英挂帅》,元寿大哥有许多想法,于是就让立曾打电话给我,要去了王怡的电话,主动“点拨”了这位青年演员。元寿老爷子虽年过耄耋,却壮心不已!他关心着京剧的剧目建设,关心着京剧的人才培养,他本人又极其谦虚,常常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演员。元寿大哥,不愧为是一位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
(作者系国家一级编剧、著名戏曲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