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教育随笔： 孩子，缺陷并不可怕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随笔
无法改变就接受，必须接受就欣然接受。
孩子，缺陷并不可怕
文∕张亚凌
每一届带的孩子里面，总有看着让人心疼的：
有多动到上课时好像屁股下自带转子，不是转东移西就是挪后推前；有内向到很少与人交流，打死都不会主动跟老师说半句；也有敏感到别人的话语里不敢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联想到对自己的种种看不起；还有像大人般世俗到能迅速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努力靠近班里所谓的“红人”……
这，还只是性格上表现出的种种，或许我只要努力引导，就会很快扭转。更有直接让我看着鼻子发酸，揪心得疼：
那个努力睁眼却永远都眯缝着像没睡醒的女孩，自卑到总是深深地埋着头，有人曾嘲笑她的眼睛是接生婆手指甲划拉出的；那个几乎没头发一直戴假发的女孩，同学一走近就高度紧张向后退缩，有人曾故意扯下她的假发；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孩，看你的目光复杂到不忍对视，他曾被顽劣的孩子伤害过……
世界很大，缺陷似乎也不甘寂寞地五花八门肆意张扬。那些外表看起来与别的孩子有明显不同的，只是看着，都让人心疼，让人担忧。心疼TA们的不同，担忧不期然的伤害在其成长中从外在渗透到内心。我更得努力走近TA们，从而推开TA们紧闭的心门，让阳光照进去。
面对孩子们的我，一直是最坦诚最纯粹的我，不是高高在上动辄指手画脚的大人，而是将自己努力成跟孩子们一样的高度——如同其中的一位。
我何尝不是从学生走过来的？且是从最卑微的群体里站出来的。曾经的我，是让所有人都头疼让我自己也伤心的孩子。那些因外在有所不同而被自卑紧紧包裹的孩子，就是曾经的那个我。
面对孩子们，我一次次将曾经的自己带到TA们面前。不是想说自己有多勤奋或者多幸运，只是想让孩子们感受到：不管身处哪种境况，正视自己接纳自己，而后竭尽全力，同样会内心无比丰盈，饱满而阳光，终能拥有灿烂的精神长相。
我更想告诉孩子们的是：不去看别人的长与短，做最好的自己就行。
成为自己世界里的英雄，自成风景。
只能先成为自己世界里的英雄，孩子与孩子之间有太多的差异。就像因上天粗心导致外在不同的孩子，会受到周遭人异样的目光、不友善的话语，甚至不同的对待方式。每个孩子脚下的起跑线及身后的推力千差万别，对那些不一样的孩子，做到自己的最好已属不易。
曾经的我，就是个“不同的孩子”。
有时跟孩子们正交流着，冷不丁地，会冒出一个念头：曾经的那个我会不会生气，生气我不顾及面子将不堪的她“请出来”？
曾经的那个我，长得五大三粗，至今拥有的还是四十年前小学四年级时的身高与体型。比我大两岁的二哥那时跟我一般高，还没我壮实。当你有更多的不同时，“高大”就会让它们都很难看地突显出来，比如我言语行动的笨拙，肤色的黝黑，还有——无法遮掩的缺陷。
“听我妈说，我还不到一岁，出天花，高烧不退，抢了条小命回来，右眼就歇下来了。好吧，‘天花’，既然是天上的花，肯定不会轻易落在凡间寻常人身上。落到我身上，表明我不是寻常人吧。”
是的，我就是这么调侃地跟我的孩子们说起自己的儿时。我想告诉孩子们的是，“缺陷”这玩意是挺讨厌的，可真的无法避免时，来了就先接住吧。
有时我也纳闷，“回忆”这东东也挺奇怪的。按理说我提溜起的是一段段痛彻心扉的往事啊，应该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堪回首才是配套表情。可我从没那样过。是我间接过滤掉了伤心，还是我直接焊接了破碎？
回首，往事结痂，疤痕成花。
有点缺陷的孩子似乎更应该完美，如果错题多了，同伴们会撇着嘴耻笑，似乎没资格笨。老师也可能目光忧郁得能拧出水，已经这样了，还学习不好咋办。事实是，缺陷有强大的能力，它会滋生出内向、笨拙、自卑，还会悄然吐丝，作茧自缚。
幸好，我成功逃脱。
我是在能察言观色后就开始解读种种复杂的目光：亲人是抱歉是疼惜，友好的人是同情是悲悯，陌生的人是异样后的种种。而学校，则是个特殊的环境，将形形色色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优秀的愈加鲜亮，笨拙的无处可藏，有不足的更加突兀。
我可能算是最早接受自己现状并开始艰难自救的孩子。对，“自救”，至今我都很喜欢这个词儿。
我屏蔽了所有的表情，只埋头做好一个学生该做好的。
不会的题问同桌前桌后桌，问老师，不看别人的表情，也不理会别人有没有耐心，问到我想明白了为止。应该自己做好的，绝不马虎。生字、词，老师要求五遍，我会八遍十遍甚至更多，写会为止。数学太难了，一锅高粘度的糨糊啊，死活都不能理解就背，全部背过为止。轮我做值日，一定会把地扫得干干净净，黑板上断然不会留下粉笔的划痕，直到觉得没人比我擦得更干净为止……
是的，我一直紧紧地抱着“为止”二字，我得让自己安心。
现在还记得班里有个腿脚不太方便的男孩子，在学校从不上厕所，哪怕再难受。他拒绝让别人看见自己一瘸一拐的样子，直到毕业。他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也的确实现了这一点，像隐形人般很少有人记起，所以他还额外地收获了静默里几近荒芜的青春。班里还有个口齿似乎不太清的女孩，两次上课被讥笑后，变得金口难开。万不得已必须开口时，她也是以最最简单的字词作答。是没人再笑话她说话不清了，她不给任何人笑的机会，同时也封死了自己改变、突破的机会。班里还有个男孩，父亲失手伤人坐了牢的，好像是他自己犯了法般，很少说话，更没有灿烂地笑过。他的青春也被笼罩在压抑的灰色中。
TA们都没有自救，且让一点缺憾笼罩了全部。每每看到因有缺憾而远离阳光的孩子，我就会想起了TA们，就愈加担忧，以至于宁愿丢自己的丑也要把TA们从灰暗中拉出来。
如今想来，“右眼失明”，“腿瘸”，“口吃”，“父亲犯了错”，咋看都是呈递减的。比起他们的小缺憾，我是不是更有理由自卑与放弃，而后缩进自己的壳里？不是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TA们如果看着比TA们更悲惨却一直执着而努力的我，会不会觉得亏待了自己？
今天的我，在课堂上春风化雨般以自己的爱与智慧滋润孩子们时，在考场外想着几十万考生在阅读自己的文章时，或者是站在报告厅前看着下面一片期待的目光时，眼前都会浮现出曾经的那个我。若非她屏蔽清空一切，执念于走向更美更好，我怎会遇到今天的自己？
听说，“天花”是种烈性传染病，痊愈后可获终生免疫。所有的缺陷何尝不是？治愈后，再回首，才会灿然一笑。记住，有人遇到伤害变成了丑陋不堪的怪兽，有人则修炼成了奥特曼。
孩子，缺陷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缺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