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定南旧事 2021年第72期(总669期)

定南旧事(下) 

蒙卜

(三)

这个小城因是朝廷与西堡少数民族对峙的前线,除作为防御的城墙修造坚固而外,民居多是低矮的小青瓦木屋,个子高的人手能摸到檐口,稍为好点的人家,可以再升一层,搞成个二滴水的小楼房,还是小青瓦屋面,大晴天的时候,站在东华山顶,只见参差的小青瓦屋面,挨挨挤挤,屋瓦顶上,隐隐约约蒸腾着蜃气。街道是青石板铺就,年代久远,脚步将石板搓得光滑无比,老百姓大多很穷,建不出什么留传后世的古迹。民国时期,伍效高倡议将堤台坡下文庙改建为建国中学,其父伍西堂捐资仿西式建筑修西堂图书馆,再后修儒臣楼。再往堤台坡上走,是万寿寺,道光三十年(1850年)所建的一个庙,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城绅华伟堂将万寿寺创办平南学堂。这些建筑,隐含着古风和西式的成分,算是定南城的标志性建筑。城内的较有观赏价值的建筑就只是伍孝高宅第,临街面宽12米,经深约六、七十米。也是仿西式建筑。城西有关圣庙,民国初年城绅胡锡侯将庙建为定南学堂。东华山上有四道亭阁,有进山牌门,县城西门外有贞节牌坊。城内的钟鼓楼并不高,不是定南人说的:普定有座钟鼓楼,半截还在天里头。显眼些的建筑,还有一座教堂。

农家用具风簸

定南人除了在大荒年和大的政治运动中无暇顾及玩以外,其余不荒不歉的年成,碓、磨、碾子、连枷、风簸的响声交织着,有吃的还是比较喜欢在节日外出游玩一下,密密匝匝的刺槐花在外地人眼中也许新鲜刺激,但本城人司空见惯。城外玩的地方还是有,西门外半里许的张家箐林,就有一座传教士建的大墓,气势恢宏,墓前的十字架是方石柱打就,高六米,墓志是英文,翻译过来是:我的母亲是英国人,来到贵州的普定。文字叙述母亲来普定病逝埋葬,而自身又不得不离开普定,回到出生地的经过,语调甚是凄凉。这墓损毁于“文革”。出西门往安顺方向去,离城两里的伍孝高家坟地,占地近10亩,称为伍家墓庐。解放后看墓人走了,只有气宇轩昂的两座大墓和竖起的石柱。文化革命时,墓被挖开,里面出来的女尸,年龄八十有余,寝被衣服完好,似乎刚睡,但几小时后即风化。王家湾也有墓地,也竖有坟墓的标志性建筑,字是书法家毛竹峰所书。城外的天王旗,垂柳夹岸,水碧如镜。有乡绅张一普母墓。乡绅张一普,家道殷实,民国时到湖南做生意,正碰上湖南农民运动,张断定,将来此运动会波及全国,普定不能幸免。张一普回来,斥巨资为母打造坟墓,以后纵情山水,散尽家财。此墓雕工精湛,是普定坟墓中的精品,至今完好。再远一些,就是陈旗的戏楼,下坝天龙山寺庙,操子堡莲花古洞,陇戛铁索桥。

定南人节日游玩景点之一——天王旗轿子坟

定南人旅游景点之一莲花古洞,字为杨森所题

定南城开有茶馆,茶馆里说书,所说的都是隋唐演义,三侠五义故事,年岁高些的老年人,往往听到夜12点以后,茶馆里坐着的,几乎都是家中经济稍宽的人。门外站着的,是付不起茶水钱的白听客,即使是再冷的天,门口也是挨挨挤挤。说书的嗒嗒嗒敲着响木,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故事。到“且听下回分解”时,人们恋恋不舍地走出茶馆,准备明天掌灯时候又来。那时《彭公案》《施公案》《三侠五义》是学校的禁书。学生的辨识力不强,就如今天的网瘾,有的学生被剑侠书所迷,连功课都误了。

波玉河古石桥─定南人春节游玩点之一

城里的住户,大多还是农民,吃过晚饭,早早睡去,正应那句古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晚上的街道,还是比较清静。解放后禁了多次鸦片,但吸鸦片烟的还是有,货源还是来自解放前那些富户,农会没搜查到的烟膏,100多元一两不时的流到地下烟商手里,烟商又找买主。我知道的王九爷和甘龙爷就是一直没停止过鸦片,只不过是吞烟泡。有一天甘龙偷了王九的烟泡,王九装不知道,就把耗子屎弄成一颗泡子,甘龙偷吞了后,发觉不对劲,两个老者闹了一架。在小城里,能吞烟泡抽鸦片的人不多,这些人是民国时期的余孽,小城人睡时,他们起床,人们入睡,他们就起床了。粮食关那几年,城里还有暗娼,人们叫她们“呵儿匠”。

从粮食关逃出命来的人们,吃饱了肚子,过年时节,还是呼朋唤伴,到城外去游玩。就像安排好的程序,从初一到十五,总是要游过下坝的天龙山和莲花洞后再安排其他的项目。县城附近凡是能游完的地方,都要去走一遭。但是,城里人从不去玩塔山坡,虽然近得抽支烟的功夫就到,且又呼之为“文笔塔”,但年节中,从没有人去过。

莲花古洞景观

(四)

塔山坡有个典故,传说张家人建一座桥之后,有一法士经过那里,说了一句咒语:桥是弓,塔是箭,箭箭射倒张家院。北门正是张家大院,张姓人聚族而居,很是红火。张家大院外是环城河,环城河上张家人修的桥,叫张家大桥。不知是风水的原因,还是巧合。那法士念过咒语后,张家果然不顺。我有个张姓同学,是那里的,成绩不错,人很活泼,小学毕业后,眼睛就瞎了。张家大院还有个叫张风隆的,大学毕业后什么也不做,只想修炼成剑仙,寝室里到处贴有八卦、符章、太极图,每天焚香,口中念念有词。有天,他认为道行已足,提着簸箕上了房顶,拜了四方,念道:诸方神祗,快来佑我。咄,一道白光。架着簸箕,从房顶腾空,随即跌下房来,幸好,只断了一只脚。后来养好了,那脚还是有点跛。张风隆架簸箕云,又让定南人快活了好几年。此人后来挑水卖维持生计,再后来,出家到玉真山寺,还是挑水。塔山坡是定南城丢死娃的地方,那地方晦气,就是有地也没人去种,甭说去玩了。常去塔山坡的,是一个叫叶紫云的干瘦老者,谁家小娃死了,给叶紫云两块钱,他就用草席包着,用稻草裹个“火烟包”放块红炭夹着,路人见“火烟包”冒着烟,便主动避开,塔山坡又增加了个幼小的鬼魂,乌鸦又聒噪着了。叶紫云抱死娃丢塔山坡,还闹了一段笑话,叶紫云喊价,那妇人只出半价,还说“二回勾补”,这让县城人笑得喷饭,死一个够伤心的了,哪还有死第二个的呢?

定南文笔塔,此是文革损毁后修复的景观

定南过年,当街的人家都贴一副对联,各自想反映出一种家境的情绪。“过年年过年年过,新春春新春春新”,“门前守孝三载服,哪管门前四时春”。不知是抄来的,还是卖联的人根据要联人家编的。有个做厨找了不少钱的,以为钱多,染上鸦片,几年就败光了。他自己编的一副对联贴出来,让小城人都觉得经典,对联是:茅台酒五粮液无非是醉,红辣子芹菜酸也要过年。他小学都没毕业,县城人说:“儿喽,穷出智慧来了”。

时下的地戏、花灯在县外影响很大,研究的专家把地戏称为“活化石”,把花灯划为“西路花灯”。在五、六十年代,定南人并不喜欢这两样娱乐。花灯、地戏都只在春节期间才演,城内的农民就组织有花灯班子。人们称花灯地戏的表演叫“跳”。“跳花灯”“跳地戏”,也有把花灯叫“玩”的。城外的花灯班子过年时节常爱到城里来跳。做生意的人家,接个灯班子在门口热闹热闹,让街坊来凑个人气,接受灯班子的吉祥恭贺语言,求新年兴旺发达。乡下人的灯班,旦角一定不用妇女,肯定找个俊俏的后生装扮,扮演者身段娇嗔,胜过女人。所以专家评花灯有“阴柔之美”。地戏从不在城里跳,不知是为什么,所以,定南人看地戏,近的可以到龙潭,老马台去看,远的就跑到离城10公里的马官去看,去马官的居多。我看地戏也看出点名堂,地戏表演的人多到几十上百,表演的人都戴脸壳,青纱蒙面,背插小旗,腰系战裙,显得威风凛凛。戏有脚本,如《三国》《杨家将》《薛刚反唐》等多种,演员分出战阵,主将领唱,部将附和,音调高亢苍凉,如主将叫阵“曹仁我的儿噢呵呵”“小金老二呕,带马过来”。因定南城内有武功深湛的如毛光辉、宋云臣、陈大眉毛,且亲自看过掌劈青石,手指钻砖,手掌断狗腿骨,我对乡下人的地戏不感兴趣,那种交战只是随便晃晃,并不真打实斗,所以,从未看完一场,不了解戏中情节,至今,地戏中的“小金老二”“歪嘴老苗,两边讨好”,是出自哪个剧目都不知道,而农村人则是津津乐道的。

玩龙灯是定南人的看家本事,正月初六,龙灯就上街了,丰年时节,几乎一条街道有一拨龙灯,龙头至龙尾共11节,玩龙灯的人多是壮汉,赤身,各执一节。诱导龙的人手执宝灯。锣、钹、鼓敲击开道,红宝灯在前引路,恭贺接贴人家。龙到接贴人家,红宝灯举于门首,龙头正向,一人说“四句”(类似打油诗)恭贺主人家,内容是发财、考大学、生贵子、升迁之类。一人恭贺,众人应和,接龙人家以红封作谢,谢毕,开始耍龙,龙头随宝灯上下翻动,各节龙身依次追随,接龙人家围龙施放爆竹烟花。正月十五晚,各街龙灯沿街玩耍,至夜,各路龙灯汇聚地势平坦宽阔的西门围耍。玩灯人抖擞精神,龙随灯舞,上下翻腾,一时铁水花、牛角烟花、鞭炮把龙灯罩住,耍龙进入高潮,持续至丑时。冲龙的铁水花为定南人独有,邻近县份都有人来观赏,铁水泼向高空,整个夜空金碧辉煌。地戏、龙灯至“文革”开始就禁止了。1976年以后,才又战战兢兢地恢复起来。

元宵节铁水花冲龙

粮食关后,定南人照着老辈人的规矩过几年平静日子,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来了。先前,人们莫名地兴奋。首先是学生,既是学生,又用不着去背英语单词,记数学公式。年纪大些的男女生,谈恋爱,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安逸”。年纪小的,就到图书馆偷书,下河游泳。先前,县委、政府派工作组到学校指导革命,把家中父母是地主、历史有问题的拉出狠狠斗争。被斗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才16岁的少年,不到半月,青丝染上白霜。不久,南下串联学生到来。普定中学学生兴奋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破“四旧”的。于是,建立“红卫兵”组织。那些先前主持斗争会的由共青团员变成红卫兵的又带人毁坏古迹。万寿寺、东华山、塔山坡上的古迹,悉数损毁。抄家,当然是对历史有问题的,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统统不放过,所有书籍、旧照片、瓷器,只要看到是所谓封建朝代、民国、有外国人名的,统统的打包拿走。没有印年份的,如玉器、古玩通通没收。红卫兵很有“我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气魄。所有的书籍,字画通通运到场坝上,堆积如山,一火炬之。那些金器、玉器,后来不知其下落。

东华山进门,损毁于文革

既然,“学生无罪”,学生就不斗学生了。于是,成立革命组织。这革命组织成立是有些讲究的,名字要取得保险。最保险又有艺术性战斗性的就从毛主席诗词中寻找。于是普定中学的革命组织如雨后春笋,“今胜昔”“倒海翻江”“丛中笑”就来自毛主席诗词。学校如此,机关单位也如此,农村的生产队也是如此,人人都能革命。人们的工作,都是写大字报,标榜自己最为革命,指责别人不革命,只有我最忠于毛主席。几个人的战斗队毕竟力量薄弱,于是被看好的革命组织就逐渐有人靠拢,组织越变越大。到1967年初,“毛泽东思想造反兵团”“红旗野战军”等大组织出现。几个大组织的出现,为后来的大规模武斗埋下了隐患。

1967年10月,几个大组织代表联合,在县人武部“支左”下夺县委、县人民委员会的权。组建“普定县革命委员会”。1969年7月31日,定南城又陷入炮火之中。两派观点不同的组织,联合外县的武斗势力,在县城展开激战,进攻方3000多人,高射机枪都用上了。守城方只有千人,武器是从武装部抢来的,只一天,就被打败。定南又在贵州出了一回大名。

文革遗迹——原普定县供销社。位于旧城十字街,1980年前是全县城活动中心地带

在“文革”期间,这个定南小城又显出了它刚正不阿的特色,这特色里面有厚重的历史积淀。

“文革”中,定南城里不断有“新鲜”事物出现,如将干部全部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把学生全部上山下乡,学大寨,但城里人并不认为那些“新鲜”东西是正确的,他们仍持着自己的观点。城里人都认为,当官的走资派将来还是会官复原职,上山下乡的知青将来还是能“搞到事”,对所谓“走资派”还是尊敬有加,对“知青”都非常客气和宽容。对民国时期做过事的知识分子,充满同情,很显出普定人的“远见”。

在大唱毛主席语录歌那段时间,定南就有人就将“下定决心”那首改编成“下辈儿孙,不怕牺牲,抬出饭来,不论干稀”。这种歌从没有人去“告密”,也没人追究。1970年以后,四八五部队一个连进驻普定,定南多数人瞧不起他们。他们一来,就把定南城里的漂亮姑娘瞄上了。定南的小伙子们很反感,有时几个军人在前面走,后面青年就唱。歌词是将军队爱唱的《葵花向太阳》那首改编,叫“葵花炒得香,嘿,一角钱二两,嫖婆娘,不用钱,就是大方向。”四八五军人在定南城闹了不少笑话。他们在街上走,碰到不顺眼的,就呵令站住,问“什么成分?”,如果是贫下中农,拍拍你的肩,表示亲热,如果老实回答出“地主”一类,就会遭到训斥刁难。这些老广兵把“成分”叫成“澄分”,这让定南人快活了很久。不久,四八五部队就调走,并且分散了。定南有人幸灾乐祸说,他们是林彪的嫡系部队。

定南人学东西很认真,特别是外来的,有用的事物。文革中,各地户口查得紧,那些粮食关被饿跑外出扒窃谋生的孤儿寡崽回来,带回来摔跤技术,青年人都练上了。摔跤风持续了好几年。因为有正义感,又打得凶,从县城到水城钢铁厂,盘县矿务局当工人的人,在那些地方都很获得外地人信任和敬重。

“鬼神、阴间”,在定南,有人信,有人不信。南门坡脚褚场上去王家湾的路边,就有几座坟,月色晦暗的天气,偶见一披发女人,在坟边活动,看见过的不止一人。我家所居住的政府没收的地主陈家老房,也是怪事连连,我没见过,但我弟蒙萌常见,以致回三楼的家,他总是退后几步,一口气冲刺上去。他给我说,石墙洞有白耗子出入,二楼转拐处有白衣白发女人。后来,太平农场劳改队来将木房改建砖房,在夹墙里挖出不少银锭,在地坪下挖出一坛大洋。定南人还信“走阴”,谁家娃儿惊惧昏厥,一定是遭“走阴”了,有时还能猜测,是XXX“走阴”的。“走阴”的都是活着的人的灵魂作祟。

1979年,县革命委员会搬到县城外,拉开新城建设的序幕,老城与新城就隔着城关小河剖分了。

普定县大礼堂,今已无存

老城的钟鼓楼、西门的牌坊因修路拆了。城墙撤了。县一中只有文庙还在,天主堂、文昌阁、关圣殿都不在了。东华山亭阁,文笔塔是后来修复的。公路边、田坝、山坎上的槐树林都不见了。定南无处不井,无水不鱼的历史远去了。二滴水的小青瓦屋面已被改造,小城失去了原有的“定南所”的韵味。城外的小河连澡都不能洗了,别说饮用了。

定南人不愁衣食住行了,但许多美好的东西又消逝了。在老城,我度过了一生最旺盛的年华,但只是虚度。这种经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因此,我凭着回忆写下了这些文字。

2013年10月16日

文中所有图片均由史志办提供

(完)

· 作者简介

蒙卜:布依族,三都水族自治县人,1966年于普定中学初中毕业,1968年上山下乡,当民校老师,从事过多种体力劳动。1979年在安顺师专学习汉语专业。1981年至1988年在普定县城关中学、普定县二中任初中、高中语文教师。1988年后在普定县党史研究室、文联、史志办等单位工作。1992年开始在省市刊物发表散文、小说。

2021年8月


值班编辑:张立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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