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废物"人生
住厦门植物园旁,铁路公园边有几年了。深入厦门岛闹市中心一片近海多山、绿意葱茏的腹地,在山坡旧楼的陋室过规律而静流微波的生活,日子在眼耳鼻舌身的体味中呈现出触手可及的质感。很多幼时的感觉开始苏醒、回归。对绿色,对细草小花、小动物小生命充满怜惜,渐近眷恋痴迷。追拍一只且飞且停的鸢尾鸟,关注一只两只忙碌奔走的虫,甚或给一群跨越沟壑的蚂蚁搭桥⋯⋯
透亮能识纤毫,轻风能辨丝微,尤绿树红花能厘出很多种完全不同的浓香淡香、鲜香隐香。漫步或者驻足,仰观或者俯视,肯花时间,耐得住寂寞,心灵意识了无私杂侵扰,每步路,每段时光都兴味盎然,都有值得爱惜、怜惜的关注点:深林中孤鸟婉转动听的闲鸣、群鸟争论不休的聒噪、三三两两在前路觅食的八哥、麻雀、翠鸟。尤其翠嫩的叶苞花苞,新叶新花,人间此时此地的好,无一样不令人感激感恩,觉着健康活着的无比珍贵。
这无聊、这兴趣、这习惯刚好适合用来在我家露台盘土弄肥、养花种草,或撒食物吸引山上的鸟雀和松鼠前来大摇大摆啄食或机灵警觉地偷食。
这完全是儿时在老家老屋后园让老父曾备感失望的行为。
父亲鄙弃的眼神、失望透顶的语气恍在眼前、耳边。
"废物!"
这曾经于我震聋发聩的斥责也确实曾激我于顽劣贪玩中有所收敛,然而他老人家那时决然不会想到,当我活到早已超过他告别人世的年龄之后,某时某刻某种情景之中,居然会豁然顿悟:人生有一种幸福,就是成为一个"废物"。
夕阳西下的黄昏,斜阳收尽门前余晖,父母出工回来,一向比我更野的哥哥也回来了。但找不到我。父母让哥出去找。找不到。引起父母重视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一家人村前村后到处打问,搜寻,没有。母亲哭了,以为玩水掉塘里淹死了。村里的妇女受了冤,想不通时不是上吊就是在村前村后的塘里跳水。风传村前村后尤其刺林子里有"吊死鬼",有"怨气",尤黄昏会迷住人,村很小,几乎都知道我"不见了"。
那时候奶奶还健在。她老人家没有出去找,而是烧了香,匍匐在神柜前流泪。
家里人村上人都知道,奶奶迷信,时常靠掐指一算来找丢失物或断吉凶。她老人家匍匐许久,掐一阵指头,断言,还在。在东北方向。
我为此至今对人的直觉、对某些神秘领域甚感迷惑即缘于奶奶,她老人家后来还预测了自己的归期,全村人都知道。
果然在东北方向找到了,我在后园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睡着了。
父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凶狠的厌弃:废物。
我小哥哥四岁,一直想跟在他的后面跟他们那一群人玩,但说实话,套不上近乎,媒我小,什么"纠纠换,跨门槛",什么"闯麻城",有女孩子参加时是"挡羊"(即老鹰抓小鸡),我只有看的份。我这个年龄段的,全村只有三三四个,两个是女孩,玩不到一起。所以,后园便成了我的乐园。
我家老屋后园不大,长满高大的椿树、楝树、皂夹树、枣树。枣树是那种小叶子的,果很小,指头大,叫猫屎枣,泛红时摘下来,吐了核,嚼起来酸掉牙齿,全红才会甜。每到秋天,引来许多鸟来啄食,拉一地枣核。母亲在靠北墙开辟了三四畦菜地,春种瓜秋种菜,一年四季有新鲜菜吃。沿园墙全是粗壮交错缠绕的老虎藤和密不透风的荆棘林,我们叫刺林子。那些丝瓜、葫芦、瓠子等在荆棘上爬藤,要摘瓜得到荆棘林寻找。北墙西侧开了一个单扇小门,正对着村后的大路,大路外是一条很小的灌溉渠,说是大路,只有两尺多宽,是外村过往行人走的路。渠道外是后头塘,后头塘坡有石阶,连着下面水岸的青石埠头,父亲在那挑水,母亲在那洗菜洗衣服。
园墙外水塘边也满是参天绿树和密匝匝的刺林子。墙内墙外,在隐秘的荆棘之中,有很多幽黑的老鼠洞,狗獾子洞,黄鼠狼洞,蛇洞,尤其墙外丈余高的塘坡上,刺林子里到处是大大小小赫然的野物洞,洞壁光滑的是狗獾子洞、黄鼠狼洞,粗糙的蛇洞老鼠洞。那里是黄昏时我们不敢靠近的地方,也是我们从小赌胆量、捉迷藏的地方。那时候只听说有人用老鼠笼老鼠夹黄鼠狼卡子抓老鼠、黄鼠狼,没听说过有人抓到活的狗獾子,野猪,偶尔有村民追逐打死失洞狗獾子野猪的故事,但很少能看到它们的行踪,常在眼前晃的只有金环蛇、很环蛇、土聋子、响尾蛇。后园的菜呀、萝卜等经常会被野物吃了,糟蹋了,妈妈会随口骂几声,似乎并无恨意,只是嘱咐我们到了晚上就不要打开后门,更不要到后头园里去,那里有野物,特别强调有毒蛇,踩到会被咬,会死。
小时候我见得多了,并不怕这些东西,大白天敢于捉了蛇提着尾巴抖、甩圈,也用鼠笼抓过老鼠,用筛子扑过鸟雀。用长绳子系一根棍子,撑起筛子,在下面撒些谷、麦之类,揪着绳子远远地躲在后门里,专等鸟雀贪吃走到筛子下,一拉绳子,有时可以扣一个两个,大多数时候鸟们扑扑惊飞一个也扣不到,要等很久才能再来。尤其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很容易扑到。
虽然翻墙爬树一直在父母禁止之列,但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我们那时只上半天学,放了学除了强迫我给生产队放牛(各家都有领养)之外,我有大把在后园玩耍的时间。挖蚯蚓,捉虫子,上墙爬树。有蝉、有"士余"(以声为名,蝉的一种,夏天黄昏高调士余士余地叫)还有"金银虫"(或曰金眼虫,应是食树脂为生,尤其皂夹树树脂),金银虫用细线系了腿固定在树枝上很响地奋飞,五六只金银虫系在一起飞时,会将细线拧成细索子,垂下来。也没法放生,除了断腿,它们没有生路。小孩子心硬,不以为意,奶奶一生吃斋,见了连连"阿弥陀佛"教我不要"作孽",父亲总是"废物"斥之,一脸失望。
如今,我得空时常到植物园穿林、赏叶赏花,到池边湖边等魚、等鸟,逗之拍之,如不加管控地挥霍时光,令其自然流逝。大家不要学我,因为我是"废物",废物到如此享受自己的"废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