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密记
新生军训在学校大操场上,正是九月初阳光浓烈时节,大太阳直截了当照下来,没有一丝荫凉,不时有新生在队列里晕倒。谈瑶和男生站在第一排,她个子高,有如一棵笔直的青松,永远那么精精神神的。
教官叫她出列做示范,眼睛微微眯一下,一边问:“当过兵?”
她两个脚跟“啪”地一并,举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教官,学员谈瑶,在部队服役两年,今年刚刚退伍!”
教官一向严肃,只在嘴角吝啬地舍出半丝笑意:“不错,军训可以免训的嘛!”
谈瑶眼睛里盈满了笑,嘴角却动也不动,她的骄傲,全在心里呢。
学校要求不能留下教官任何联系方式,军训结束各走各的。有一天,教官派谈瑶去校医室买治皮炎的药膏,给了她五十元钱。谈瑶接过来,发现那枚绿钞票上写了一串9个漂亮的数字。心里瞬间涌过一阵狂喜,是教官的QQ号。她以通讯兵的敏锐只扫了一眼,就记住了那个号码。
军训结束后,谈瑶加了教官的QQ。教官名叫李坚强,十月就复员回河南了。他还没她大,难怪无论走队列还是打擒敌拳,她都不服他。她在通讯连也是标兵。
离开部队前,需要脱密,整天只是吃喝娱乐上网——上的当然是部队的区域网。不再让她们接触通讯设备和通讯内容,所有掌握过的通讯号码和军事机密要求尽快忘掉。可是,两年军营里的点点滴滴,岂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最初来到部队,人人心里都是牵肠挂肚的对家的思念。没有手机,不能打电话,不能出训练营,每天夜里都做回家的梦,不是梦见爹妈就是梦见闺蜜,有时居然还梦见不相干的男同学。人被思念折磨,被纪律约束,就会觉得胃里特别空。不是饿,连队的白面馒头大着呢,而是那种没着没落、想抓想挠的空,是个无底洞的空,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满。
于是,去军人服务社的时间成为大抢购季。不爱吃零食的男兵也要买上一两百块钱的小零食,偷偷藏进柜子里。女兵就更不用说了,牛肉干、雪饼、话梅、椰枣、薯片、饼干、卤蛋、夹心蛋糕……看见什么买什么!谈瑶那时期的理想竟然是,复员以后最好能在部队开个军人服务社卖零食,肯定日进斗金哪!
练习射击后的晚上,班长刚好有事不在,人人抓紧偷吃。谈瑶手忙脚乱打开一袋泡椒凤爪啃上两个,急得差点把包装袋一起吃掉。宿舍里于是满是泡椒凤爪的味道,其他人说:“瑶瑶,你这不是闯祸么,把我们都得连累了。班长马上就会回来,被发现了就得挨批。”
怎么办?谈瑶灵机一动,打开云南白药喷雾剂,“噗噗噗”前后左右一通狂喷。
班长提着黑猫警长的鼻子进来,打了个响喷嚏:“谈瑶你干嘛?”
谈瑶马上打个立正:“报告班长,自动步枪太沉,射击没脱靶太紧张,胳膊酸疼,喷点云南白药!请问班长要喷么?”
班长白她一眼:“娇气!按时休息!明天的集训有你们好看!”其他人都不做声,有人发出假假的鼾声。
第二天洗漱时,王琪悄悄说:“瑶瑶,你真行。你知道我有多惨么,班长回来时我正吃雪饼,唉,想着等大家都睡了再嚼,不知啥时睡着了。哎呀,大半块雪饼楞是含了一宿!”
谈瑶听了,笑得一口牙膏沫子喷到王琪拖鞋上:“你这才叫含辛茹苦呢!”
第一年在部队过春节,包饺子演节目看电视搞庆祝,等候首长慰问。饺子煮好了,却没人动筷子,因为大家都哭个稀里哗啦。班长笑话王琪眼睛哭得烂桃子一样,谈瑶心里想:你还不也一样,能好到哪里去?脸哭得猴屁股似的。
留了两年的小子头,简直比头发长些的男生还短。一入伍长发就被剪掉,请来的师傅三分钟剪一个,割韭菜一般,那才真叫高效。头发剪完,好几个人红了眼圈。谈瑶总是觉得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所有新兵穿一样的衣服,留一样的没有刘海露耳朵的短发。下连队时,指导员说:“这都来了多少人了,怎么女兵还不到?”马上有人说:“报告,女兵早就到了!”指导员说:“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现在这里都是女兵呀!”指导员仔细端详,才发现面前站着一排留着小子头脸晒得黑黑的女兵。
谈瑶拍了张穿军装的照片寄回家,自以为会得到表扬,什么长结实了呀,什么帅气了呀!没想到,娘亲写信来说:“明明走的时候是女儿,怎么到了部队变成儿子啦?”她学着娘亲的语气念给大家听,整个班都笑成了一团,从此常常调侃她:“儿子!儿子!”她回敬她们:“我叫你妈你敢答应不,昂?”
班上最爱臭美的张韩,进营时拿了全营最大的行李箱。她一打开箱子,全班都围上去看稀罕,却发现里面装的竟然全是花花绿绿的漂亮衣裙。张韩最后叹着气合上箱子:“唉,到了部队发现连袜子都发统一的,还以为有机会出去逛个街啥的,能穿下便装呢!”
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去502看病。谈瑶有龋齿,有一天疼得嘴歪眼斜的,班长见了说:“谈瑶,你能不能行了,不行赶紧上502吧!”
502是部队医院,也接受地方患者。谈瑶一去就是拍片,那个眉清目秀的帅哥医生看了片子,说需要拔牙——他戴了口罩也难掩英俊,口罩上边露出剑眉星目。
在走廊等候时,谈瑶问身边一位带女孩的妈妈:“阿姨,拔一颗牙多少钱呀?”阿姨递过手中的收费单:“拔牙可不便宜,一颗700块,智齿1000块!”军人看病都是免费的,谈瑶一算计,本来只想拔一颗龋齿,这智齿也没什么用,以后要拔多贵呀,拔了还能变成瓜子脸,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全拔掉!再说了,医生还那么帅!
含着纱布捂着脸回连队,班长一听她图便宜多拔了四颗牙,瞪一眼道:“还好,你没图更大的便宜把满口牙全拔光!这小算盘打得,贪小便宜遭大罪啊!”
事实上,两年的部队生活留下的烙印无可脱密。
饭菜永远在三分钟内吃完,不,是吞完。洗漱也是三分钟。任何被子不叠整齐心里就别扭,连室友的被子都不放过。看到数字就条件反射去背诵。夜里睡着时,总是担心集合号响,会猛地坐起来,班长那张凶巴巴的脸老是在眼前晃。常常做背包没打好的梦,散了一地的拖鞋被子,怎么捡也捡不起。还有那个楼下男兵班里修长挺拔的身影,以篮球场和射击场为背景,以军营里秋天盛开的黄菊为背景,一直印在她的沉默里——通讯连门口有一大片黄菊,从来也没看见过开得那么盛气凌人的黄菊,好像要把天空把房子都染黄似的,眼睛简直不能和它直视,看一会就要把眼睛都晃睁不开了。
离开部队三个月,黑亮浓密的头发已覆住了谈瑶的两个耳朵,肤色早已回复雪白,可以穿各种漂亮的蓬蓬裙、超短裙。站军姿矫正了她后背的微驼,还使两条腿又长又直,穿裙子回头率真高。然而随便走到哪里,无论坐与站,静与动,还是会被看出曾是个军人。
大学生活才开始,谈瑶就被不断前来咨询的想当兵的女生们所叨扰。她们问她部队是怎样的,苦不苦,好不好玩,有没有意思,有没有发展,可不可以考军校......
谈瑶刚开始描述新兵训练,她们就惊讶得不行,夸张地大叫:“这么苦?我可不要当兵了!”谈瑶一时不能明白,她明明说的是有趣,是历炼,她们却听成了枯燥和辛苦。没有进过部队,只会在影楼里穿了军装拍照的女孩子,原来只是空怀一个军人梦而已。
这短短的两年,是谈瑶一生永不能脱的密。她的血,因此和别人不一样了。她流的,是军人的血。所以她和李坚强能在异乡一眼就可以相认,他们是部队失散的兄弟。仿佛一路撒下种子,因为没有适宜的条件,它们暂时还不能萌芽,但那繁花似锦和硕果累累,已无数次在想象中出现。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有人担当起护祐百姓的责任,即使个体在这个责任中起到的作用很小,但这让她原本显得单薄的青春增加了宽度与厚度:凡是你愿意经历的,总会有所获得。
仅仅打捞了几篇旧文
我写专栏的网站就关闭了
可能一切就是这样
有些成长注定了无痕迹
就像卑微渺小的人生
不被记取
亦无从查找
除了彼时彼刻的自我陶醉
与巨大满足
然而,难道这些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