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进卫生间之前是“千钧一发的屁股”
长春重庆路新华书店,一进门就是铺天盖地的莫言。自从莫言得了诺奖,那些几乎从不读纸质书的人,也都要找来读一读,不然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认识字。其实我也读莫言,他新作《晚熟的人》,我觉得可以与马尔克斯媲美。
绕过那些在显眼处堆积如山的名家名人畅销书,我一直走进书海深处。席地而坐,读杨葵、陈丹燕和王小柔。我说要写一百个人,可是在此看见杨葵的《百家姓》,使我及时认识到自己的笨拙。在起身的一瞬间,和一本书劈面相逢。翠绿的水墨封面,繁盛到简朴,我看到了那本期待已久的王春鸣的《神遇》。
周晓枫、格致、黄爱东西、画眉、赵赵、叶倾城、黄啸、南妮、石娃、素素、钱海燕、黑玛亚......我喜欢过很多的女作家。但我把王春鸣排在心目中第一的位置。守着学校巨大的图书馆,我多少年都不怎么买书了,可是,《神遇》值得我这样追寻和喜爱。
去二楼之前,我小心地看护它,怕它被别的人带走。出门前我又选了一本晓雪的《优雅》,打算回去送给抱抱,因为她长得和晓雪有一点点像。
回程的车上,很快读完了《优雅》。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小心翼翼翻开《神遇》。然后,那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流泪。春鸣每一段有如神来之笔的描绘,每一次妙不可言的起承转合,每一个跳跃斑斓的词汇,都弹无虚发击中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在火车上读它了吧?我怎么可能在一些陌生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流下我欣喜激动感怀省悟的泪水?
偶尔写几句像诗的东西,我想用它来间隔一下自己在散文中的絮絮叨叨。而在《神遇》里,我找到了它的更高形式。春鸣在每一辑的卷首,都用一首诗来间隔读散文读得唇齿生香读得浓情蜜意的持续紧张。写散文时,偶尔我觉得有另一个出其不意的我,用词作句都是另一个有如神助的我,但那另一个我出现的频率极小,有时整天祈祷都得不到应答。现在我遇到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春鸣,携带着神意落笔凡间。不拖沓,不矫情,不自恋,那么简洁利落,呵气如兰。
那个我读书时总要在我的书边看上一两眼的巫森,曾看我贴在卫生间墙上的《一根竹子上的名字》,那时他坚持认为春鸣没有我写得好。现在,他趴在我手边看了一会儿后,终于承认我的慧眼:春鸣的确是写得好,你看她说进卫生间之前是“千钧一发的屁股”,多形象啊!还有形容有些浓艳的花开“像一句破口大骂”,真好!——春鸣说家里人都有上卫生间阅读的习惯,情急之下找书的画面感呼之欲出,可不是千钧一发嘛。
“他将竖琴的忧伤变成他的忧伤,将萨克斯管的风流变成他的风流,将上帝的安详变成他的安详。而这一切只是籍由声音,他甚至不能看我们一眼。他沉浸在自己歌声里的样子是在说,这世界无论日出月落,斗转星移,他都不为所动。”说的是意大利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我没有听过他的歌,但此刻好像在春鸣的文字里听见了那动人的天籁。原本我是在黑玛亚的书里知道这个歌唱家的,但那时只是知道,现在却是听见。
“常常坐在陶罐前,看着川穹、白牡丹皮、土茯苓、甘草一味味缓缓地沸腾,想着煎熬的滋味,多淡定的植物才不会变苦?而每次,总要忘记放一味药:豆蔻。药房在纸包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后下”,因为它芳香,所以要后下。因为要后下,所以被我忘记。豆蔻,在女孩子的生命里,它都是先来的。与其他植物配伍成药剂,却得后下。它的干花一碰就碎,而芳香更是稍纵即逝。”写到这般仔细铺垫又富有哲理,我只有收起自负,点头称是。
“鸟儿岂止带来这一棵树,我们从春天开始吃的枸杞头、紫角叶,其实都是鸟儿种下的,推断出它们的起源却又很难向别人解释——美味的野菜们竟然来自大便,不过,还有比以草籽野果为食的乡野的鸟雀们更干净的生物吗?”“朝阳的廊檐下,紫色微香的小花和金色的蒲公英从十二月一直开到来年夏末,苦艾丛生,马齿苋和苜蓿见缝插针地生长着,更多的是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小时候我热衷于给它们命名,但是野花野草太多了,我也渐渐明白,与大自然相处,不一定要靠名字来相认和相爱,就像它们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却一年年静静缤纷在我的所过之处。”春鸣眼中的草木自然不单有颜色,有声音,有诗意,也有浓重气味。她不说气味,但气味已经丰富到多种类多层次。
明明是描写红尘俗世的文字,却那么出尘拔俗,读得人禁不住要为它配上声声惊叹。我曾为春鸣写过一篇书评,文字虽有点糟糕,我却不揣冒昧把报纸给她寄去。我要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神来之笔的深深敬意。事实上,因为字里行间充满真诚清隽的童真,耐得住反复推敲与咀嚼,春鸣散文也极适合给常被引入歧途的中小学生当教科书。
全书六十三篇文,篇篇精短简洁,毫不拖沓。觉得还没读完,可是一篇已戛然而止。不,还是没完,余音已然缓缓缭绕于心间。太长的文章,不免絮繁,比如公众号里的长文,既然点开了,我就滑滑滑,一直滑到底了事,实在没有耐心剥茧抽丝细品。
《神遇》是春鸣没读博士时写的。她的一位老师曾力劝她不要读博,担心会把写作灵气读没。几年后我读到她得了博士学位以后写的文字,果然像植物稍嫌缺水,翠绿还是翠绿,就是不那么灵动了。一时没了千钧一发,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