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张二棍:瑟瑟发抖就是反抗(组诗)

瑟瑟发抖就是反抗
水库的表述

1

故乡有十一座小水库

死过很多人

死在夏天的

要多一些

死的女人

要多一些

我一直认为,死于夏天的

女人,更伤心。你看,白莲一片片多美好

2

在北方的冬天

欲死于水

必先破冰

这是力气活儿

——这是一种耕田男人的笨办法

3

童年,我见过玩伴溺于水库的泥沼

水草裹着他的身体

宛如胎衣。第二日

邻村疯女,去水库看热闹

于岸边,产一女婴

脐带绕颈,死

经商量,俩童合葬

——是年,水库清淤

得鱼千斤

村人分之,大喜

4

我曾数次骑驴穿过芦苇丛

有时,是驴惊飞了水鸟

有时,是水鸟惊了驴

——但它们永不互相伤害

如同,迷路的人,不伤害

黄昏的宁静。死亡的人,不伤害

误入鱼篓的鱼

5

也死过两个水库员工

我都认识。其一青年

刚去几天就死在火中

浑身焦糊,费了公家

几斤柴油。其一老迈

水库巡逻多年,吊亡

自己的绳,无主的树

——他们都没有死于水,但他们

在水边徘徊过吗?

6

肯定有人杵在屋檐下

翻来覆去,想

夜深时,奔向水库

肯定有人在堤岸上

来来回回,走

鸡鸣前,折回村庄

肯定有许多守口如瓶的秘密

溶化在水里

肯定有许多冰

沉在湖底,终年不化

肯定有许多人

埋着头,走动在乡村里

木讷,憔悴

仿佛魂丢了,丢在哪里

7

有的人活得毫无道理

就选择了水

有的人,死得毫无道理

——可能是水,或者

水鬼,选中了她们吧

都过去了。她们的亲人

种稻,挖藕。青啊黄啊的

一方方水田,明晃晃

都是村庄的创可贴

8

这里有二十三种水鸟

它们都有乡下的名字

一白天不叫的那种

长脖子,头顶一圈儿白

可以很久的埋在水里

我们喊它,孝子

不要在黄昏时,大声喊它们

不吉利。更何况,天黑下来

只要你叫,它们就会一声声

答应你。像心疼你的人

9

有没有一种鱼

会说话

和她们,家长里短说一说

有没有一种鱼

会说我爱你。请说给

那些好看的

殉情的女人,听

10

钓鱼的时候,蚯蚓是诱饵

捕一只鸟的时候,鱼是诱饵

要想捕天边那一群鸟

拴住翅膀的这一只,就是诱饵

……

许多人活下来了

瞎眼眼六爷

老寡妇宽女

…………

这些最苦的人啊

是我们活着的诱饵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

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石匠

他祖传的手艺

无非是,把一尊佛

从石头中

救出来

给他磕头

也无非是,把一个人

囚进石头里

也给他磕头

束手无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无策

但是你,可能不会理解

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你也不会理解他

茫然,无助的样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着头发,和脸

像揉着一张无辜的报纸

是的,没有办法

女儿逃学,练习抽烟

他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卖水果,刚收了假钱,

又得交罚款

他只有呆呆的,蹲在那里

没有一点半法

他攥着那张钞票,揉着,撕着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一点点办法

流浪汉

他斜倚在银行的墙角

赤裸着上身,翻捡着

秋衣线缝里的虱子

旁若无人。眼神纯粹

他专注的样子

让我确信,工作着是幸福的

我甚至忍不住的想

他认真清理着一件褴褛时

庄重,严肃

很像治理着一座城市

而他挤在高楼的缝隙间

那么灰暗,渺小

又很像这座城市的

一只虱子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有间小屋

要秋阳铺开,丝绸般温存

要廊前几竿竹,栉风沐雨

要窗下一丛花,招蜂引蝶

要一个羞涩的女人

煮饭,缝补,唤我二棍

要一个胖胖的丫头

把自己弄的脏兮兮

要她爬到桑树上

看我披着暮色归来

要有间小屋

站在冬天的辽阔里

顶着厚厚的茅草

天青,地白,

要扫尽门前雪,洒下半碗米

要把烟囱修的高一点

要一群好客的麻雀

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

要他暖一暖,再上路

六言

因为拥有翅膀

鸟群高于大地

因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鸟

因为物我两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为苍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间

哭丧人说

我曾问过他,是否只需要

一具冷冰的尸体,就能

滚出热泪?不,他微笑着说

不需要那么真实。一个优秀的

哭丧人,要有训练有素的

痛苦,哪怕面对空荡荡的棺木

也可以凭空抓出一位死者

还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哭声

还原莫须有的悲欢

就像某个人真的死了

就像某个人真的活过

他接着又说,好的哭丧人

就是,把自己无数次放倒在

棺木中。好的哭丧人,就是一次次

跪下,用膝盖磨平生死

我哭过那么多死者,每一场

都是一次荡气回肠的

练习。每一个死者,都想象成

你我,被寄走的

替身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

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穿墙术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摁着自己的头,往墙上磕

我见过。在县医院

咚,咚,咚

他母亲说,让他磕吧

似乎墙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墙而过

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

吸纳了多少苦痛

才变得如此苍白

就像那个背过身去的

母亲。后来,她把孩子搂住

仿佛一面颤抖的墙

伸出了手

盐碱滩

我不能责怪

这块寸草不生的土地

它够自责的了

不断吐出

身体里的苦涩

可它还是救不活

自己。现在

它白花花的

一片

仿佛一个瘫痪已久的

人,慢慢地

为自己,盖上

殓尸布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醉卧录

云彩在动,向南。周遭有风,往北

我卧在青石上,后背沁凉,面颊温暖

白桦树的顶端已泛黄,一丛沙棘

却从地下抽出几枚嫩芽

高处和低处总是不一样。造物主

也有倦怠,也有模棱两可的时光

如我,总是不胜酒力,总是一次次

和自己说干了,干了。并把灌醉自己

当成今天全部的意义。如果我醉了

远方的人,你将看见

大地倾斜,天空踉跄,一只鹰

收紧铁青的利爪,把我扔下山崖的

那块肉,带回巢穴。你还将目睹

一个人站起来,摔杯为号,发动

万千草木,篡夺了落日所有的意义

他站在细长的阴影边,像是

站在自己的暮年里。他把脚下的

一方青石,称为幽州台。而四周的蟋蟀们

正从微不足道的身体里,高一声

低一声地唤出亘古的腔调。每一声

都不倦怠,都很清晰

都像是喊谁的魂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现在林子没了,什么鸟还有

早市上,一排排笼子

蹲在地上。鸟们

蹲在笼子里

卖弄似的,叫得欢

那人也蹲在地上

默不作声

这一幕,倒像是

鸟,在叫卖笼子

叫卖那人

维以不永伤

爷爷留着白胡子

三爷爷留着白胡子

死去不久的大伯

也是白胡子老头儿

还有许许多多,蹲在街头的

公园里打太极的

遛鸟的,听戏匣子的

为一个老太太,吵来吵去的

他们,都有一部白胡子

好像他们没有别的了

好像这是他们唯一的标志

好像他们用一辈子的时光

才换来了,这可贵的白胡子

尽管我不能区别,这个白一些

还是那个更白。现在

我的父亲也老了

我想劝劝他

留一缕白胡子吧

我想,百年之后

就算我把别的都忘了

起码还可以记起

呃,父亲。您是

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瑟瑟发抖就是反抗

蚯蚓被挖出来,光溜溜的

蠕动着。被剁成两截,三截

无数截……,蚯蚓,蚯蚓……

默默蠕动的蚯蚓

被挂在钩子上

被放在水面下

被抬出水面

变成了一条光溜溜的鱼

还是,扭来扭去

就是不屈服

就是不喊叫

它们光溜溜的样子

比衣不蔽体的穷人

还穷,还绝望

还傻

——总以为

疼的瑟瑟发抖,也算反抗

我无数次地看见过麻雀

有时在枝丫间

跳跃。有时掠过我的眼睛

但这一回

它躺在我的手心里

不挣扎,甚至不颤抖

小小的翅膀,淌着

血。它不懂

架网捕鸟的人

多喜欢它们

它怎么会懂

人间的杀戮,占有

和出卖 ,是喜欢的

另一种表现方式

就像他们

喜欢树木,砍光

喜欢花朵,掐掉

喜欢天空,就剪去翅膀

喜欢人民,就让他们

一辈子,光荣地奋斗

那火焰,那冷

越是靠近火焰的人

越冷。六月,冰冷的

人,睡进了火化炉

而所有的亲人

也必将经历一场

——雪崩。

多像是爱情

多像是爱情!谍战片里的

男男女女。他们有的穿风衣

那么浪漫。有的不穿,也浪漫

一个人,不远万里,去打听

另一个人的下落。只用暗号

他却回答,你找错人了

也可能说,我就是

你要找的那个人

多刺激的台词呀,像是爱情

像是爱情的反方向

明明找错了,还要纠缠

明明找的就是这个人

却还要,拔出枪来

嘭,嘭……

明明知道死了

还要补上两枪

嘭,嘭……

多像是爱情过后呀

……

我已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

蒙着脸,也有奔波之苦

娘说的,命

娘说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间被野猪拱成

光溜溜的秸杆

娘说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爷

在夜里,翻来覆去的疼

最后,把颤抖的指头

塞进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说的命,是李福贵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给野车撞坏了腰

每天架起双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见拉煤的车,就喊:

停下,停下

娘说命的时候,灶台里的烟

不停的扑出来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泪,停不下来

大风吹

须是北风,才配得

一个大字。也须是在北方

万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体味,吹的含义

这容不得矫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悯。那些

单薄的草,瘦削的树

它们选择站在一场大风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

大水漫岸。大水退去。

大水没有冲垮房屋

没有淤平田地

没有带走牛羊

1961年没有

1980年没有

最近也没有

甚至,没有大水

没有地震,瘟疫,战乱

这生机勃勃的村庄

这沉默如谜的人们

没有一个祖父厌世

没有一个父亲虚无

在这里,我学会

写春联,编鱼篓,杀鳝

我学会不动声色的

埋葬溺水的亲人。我和所有的水

没有敌意

总得有什么,让我们跪下来

总得有鼓匠,世袭着吹吹打打

总得有阴阳,娘胎里黑了眼

只为掐个好时辰

总得有个人,先走。干脆的

就像在鞋帮上,磕一磕烟锅头

也像从簸箕里,挑了粒霉谷子

总得有嫁出去的姑娘,哭俩嗓子

也得有寡言的老嫂子,劝几句

总得有条黄土路,拐向黄土坡

总得有块疙针地,埋下囫囵人

总得有风,有雨,有清明

有哽咽,有背井离乡,有包袱里的家谱

总得有残垣,断壁,荒冢

有乡音未改的人

在秋风里,四顾茫然。于路尽处

跪下来。

作者简介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山西代县人,82年生。山西某地质队工人。诗歌散见于报刊杂志,作品入选多种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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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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