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奥古斯特的哀伤(文学新读馆·最佳欧洲小说Ⅱ)
The Sorrows of Idiot Augustus
[波兰]雅努什·鲁德尼茨基
吴冰青 译
我的生活静如死水,用布鲁诺·舒尔茨的话说,静止得犹如抽出手的空手套。我,直到最近,都是一名波兰语教师,虽然现在已经被提前退休了。中学。我居住在一座中型城市,我中等身材,有一份中不溜儿的退休金、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我已是中年人。非常中年。
很久以前我就做了父亲,最近又做了祖父,可是极少看到外孙。我女儿移民了,她住在一座大城市,挺着大肚子——很快又要生了。我十年前就已鳏居。我有次为亡妻译了一首诗,是一位德国诗人作的,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却记得诗句,大约是这样的:死在我之前,之前一点点。如此你便不用独自回家。我却要一个人回。葬礼纯粹是象征性的,她在看望女儿回来的路上出了事,飞机整个只剩下那黑盒子。我注目每一架飞过头顶的飞机,每一架都翘起机翼,向我问候。我注目每一架飞机,至今十年了。
今天我去了墓地。我照例在她身边的小长椅上坐下来,照例读书。照例是舒尔茨。我的舒尔茨。我就像他的“领养老金的人”,我活着是因为死亡已经擦身而过。我是无足轻重的,因此单是手摇风琴的声响就将我抛至云霄,而只要有一股风,我就像一片树叶滑过黄色的秋之原野。若要设立舒尔茨俱乐部的话,我可以做主席。
今天我决定出趟远门。这么些年来,是第一次。
还有,今天我决定开始记日记。学校之外,这是平生第一次。我决定离开是因为……我决定离开是因为……嗯,我意识到今天是我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是的,今天。在一起的第三十个年头,尽管其实是第二十个年头。这是其一。我想离开,去当时我们婚礼之后去过的地方。去西西里。去陶尔米纳。我因为血压问题而有些犹豫,但其实我的决心早就下定了。因为那是我们的周年纪念日,但那不是唯一原因。还因为今天墓地里那对情侣,这是另一个原因。就在墓地的最边上,他们坐在长椅上,以为无人能看见他们,可是你知道吗,偏偏那个“无人”碰巧就是我。他们挨坐在一起,顽固地年轻着,互相接吻、触摸,忙乱而又紧张,肢体蜿蜒蛇行,好像他们并不止四只手。为了更快到达那里,她伸展双腿,他的手像条蛇滑进她的衫底。她呻吟着,他用另一只手解开裤纽,于是他的基督山伯爵,禁锢至今,总算得以从这个窗口一窥外面的世界了;而此物一定令她害羞了,因为她没有俯身于他此刻无所指归的命运,而是扭过身去,但这并不意味着听任他被他的命运摆布,不,她把它,那命运,握在了手里,就是这样,三两次上下运动之后,就是这样,一门瞄向天空的炮无声地发射了。他开始四下里摸索口袋,用一只手,因为她有些恼怒,抓住另一只手不放,他掏出一张纸巾,擦起裤子来。于是我无声地撤退了,不再充当看客,之后我回家去,照例独自一人。
而照例,我独自坐在阳台上,随后是电视机前,然后又回阳台上。照例我给妓院打电话,照例只在非打不可时才打,之后妓女过来,照例带着避孕套,而我射了,照例在她嘴里,因为我不大能够在那里,在另一个地方,成事,对我来说那太亲密、太近切,令人窘迫,而这里却是远离的、实用的,你可以保持一点超然。接着,照例,我把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真货扔掉,扔进垃圾堆,心里有些犹豫,而照例,那片裹着我的精液的橡胶被扔在垃圾堆里,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走过去把它拎了出来。照例。
于是,在床上,我又想起了波瓦兹基墓园。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出游,走出我们的中等城市,来到首都。她穿着黄色短裤,让身旁经过的年老女士们嫉恨不已。我们坐在一张长凳上接吻,完全没有今天人们所谓的性挑逗,哪怕用波兰语,尽管我们也许在意念中干过这事,却没有用手。
那时的波瓦兹基墓园和今天墓地里那对情侣,还有我们的三十年结婚纪念,虽然实际上是我们的二十周年。也许还因为从那以后,我根本没去过别的地方。这些都是我决定离开的理由。离开!我为我的决定兴奋异常,觉也睡不着了。我只管开始考虑要带什么;甚至,我竟然起床开始列一个小清单,以免忘了什么。我写道:相机,舒尔茨,充电器,别忘了!
写完这些,我又在最上面加上:陶尔米纳,但随后我就将它画掉,写上:西西里之行,但随后我又画掉,写上:我,直到最近,都是一名波兰语教师,虽然现在已经被提前退休了。而这便是日记的开头。
我到了。我在墨西拿机场。以前我跟她一起飞,始终如此。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很久很久以至扶手硌得我手指发白(我不再写她了)。一小时的公共汽车(走在清亮丝带般的高速路上,我轻声唱)就到了,陶尔米纳,我的爱。两道海湾,小岛,沙滩,从那里起都是上坡,小街道,房子,小房子,广场,小广场,教堂,小教堂,城堡,小城堡,一路向上直到圆形剧场,全都被上帝之手排列在陶罗山陡峭的斜坡上,全都悬挂在斜坡之上犹如桌布一般,而在那上面,继续向上,向上,便是无比宏伟的冒烟油灯,埃特纳火山公主殿下了。
我预订了一家精品旅馆,贵族气派的公爵别墅。往一个方向走十五分钟,是古老的镇中心,往另一个方向走三秒便是大海,只消从悬崖上扑下去就到。我订了三天,小套间,因为时令已到了九月末比较便宜,每晚二百五十欧元,再见吧我的积蓄。套间好得让你透不过气来,卧室里华丽的大床,夹楼,一切都让我忍不住要立刻穿上我的毡拖鞋。从阳台看去:大海和海湾。从露台看去:陶尔米纳,还有高处的埃特纳火山。早餐包括在房费里,但我来得太晚没赶上,只得走进游廊,坐下来,连同包装纸一起吃下我的三明治,因为从那中等城市过来的一路上,纸已经浸透了。
我坐在格雷科剧场,就是那座圆形露天剧场。我曾沿着翁贝托大街漫步,穿过四月九日广场,在圣约瑟大教堂和一家名叫奇妙吧的酒吧附近,有许多人在等待,希望看到哪个明星。某个世俗的明星,不是某颗天上的明星。(当时我在跟她一起漫步,我将不再写她了。)
我就坐在最后一排,舞台在下面,环绕四周的墙壁比基督还早。我觉得我正骑坐在历史的巅峰。舞台上有个女孩吗?少妇?太远了,看不清。她在练习侧翻跳,有的成功,有的没有。成功的那些看起来像旋转的星星。
我在旅馆里。我洗过淋浴,而现在,在阳台上,我坐着,满怀惊奇。因为,在圆形剧场,我曾走下去凑近看她。因为我坐下来凑近看她时,惊讶得说不出话。因为她两腿在空中时,看起来就像萨尔玛·海耶克。因为她在做一个倒立,而她的衣衫褪到下巴那里,露出两颗蜜桃,带着两粒小小的尖儿。她看见我在看,她看见我看见的,她非常清楚地看见我在看,因为她保持那姿势,尽管她知道她的衣衫褪上去把她露了出来。地上,黑头发都鬈起,上面是她的脸,她的嘴和颈子上盖着一件红衬衫,那上面——往上看!——上面是肚子,太阳晒得黑黑的,好像是雕刻出来的,颤抖着,带着汗水闪亮着,然后在最高点是一双运动鞋。我俯身过去,这样我们能从同一角度看见彼此。她说,您好,先生,这有点刺痛我了,被称为先生让我感觉像个老人。我说,你好,小姐,轻轻挥了挥手,站起来准备离开,不过随后我就投降了,我转过身,那时她已经站着了,回复正立,她看起来外表没变,只是倒了个个儿。
我要上床了……
我起来了,凌晨一点钟,我睡不着。我的眼皮底下全是旋转花饰,它们固执地融合成一个形状,她的形状。她的周围,是圆形剧场的墙壁,墙壁后面是爱奥尼亚海,还有埃特纳火山。
你发狂了吗?去睡觉!醒醒吧!看看你自己,睡觉去!睡觉,睡觉,睡觉!
我无法相信!这不可能发生,像电影,不像生活!我提前下楼吃早餐,尽管根本没有睡够,我是最早的几人之一,这样我可以先饱餐一顿,然后赶在中午之前再去吃,省下午餐的费用,甚至晚餐也说不定,于是我下楼,西西里特色菜自助餐被我一通扫荡,我在游廊里就着全景视野,在吃,在喝,喝,吃,猛然间我看到了她!她端着平底盘,在往餐台添加海鲜,她穿着女招待制服!在我住的旅馆!我好像被闪电击中……啊,到底怎么回事?我上楼去,回到房间,我站在镜子前打自己耳光。然后四下乱窜,从阳台到露台,从露台到阳台。我打开舒尔茨的书,只为了逃离我自己。在小说《查尔斯先生》里,查尔斯先生甚至无法博得他自己公寓的认可,所以他在里面踱步都极轻,生怕惹起别人假借他的脚步声入侵。
不久我下楼,去吃第二次早餐,我背对餐台坐下,面朝大海,随后我忍不住了,于是站起来,重新坐下,背对大海,面朝餐台,而她就在那里!她又站在餐台旁边,擦拭着银器、叉子,对它们呵口气再拿一块布擦净,我观察她,交织着忧虑和愉快的兴奋,她也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举起手,而用另一只手把果汁杯放回到桌子上,她笑了,继续擦拭叉子,慢慢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那小淘气,那小淘气!假如圣安东尼受过此等诱惑,他便成不了圣人。回到我的房间,回到镜子前,回去掌掴自己的脸,上阳台,从阳台走上露台,从露台走上阳台,再下楼去,中午,早餐已结束,楼下空了。
我出门去,又一次沿着翁贝托大街走,我看见公共图书馆,我想进去,我正准备要进去,但就在这时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可这是谁的手呢?把我推出去,推到街上,继续推我,朝圆形剧场而去。
我坐在剧场最高处,她不在这里。
她在这里,她在这里,她真的就在这里!我在旅馆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至……去哪里……呃,我走到海滩去,从圆形剧场往海滩走去,顺着那些狭窄、迂回的街道走,海滩上人没有预想的多,毕竟到了九月末,我没有游泳裤,我没有可垫着坐下来的东西,我是唯一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的人,我的鞋摆放在身旁,我看起来肯定像直接从波兰人民共和国出来的,随哪个使团来访,唯一缺少的是头顶上那块系着四个角的手帕。我坐着,等待着,而她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头盔,随着人群,一大群人过来,就像一只喧闹地大笑着的球滚过,正掉进水里,然后飞出变成千百块分开的活动部分。我感觉在被年轻人粗暴地打脸。
她一路浮出,她的朋友们去了酒吧,我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她慢慢从水里出来,十分缓慢,就好像她站在原地不动,而海水在退去。当海水退到她的膝盖上下,她朝我招手了,那一瞬间她绊到一块石头,踉跄几步,开始东倒西歪,于是我站起来,卷起裤管,瞥了一眼干瘦苍白的腿肚子,又把裤管放了下去,然后穿着裤子走进水里,水深及我的膝盖了,我伸手给她,她抓住了,急切地,我感觉她是在爱抚我的一颗渴望的心,于是我们走上海岸,走得越来越慢,是谁发明的海岸?或者特别地,这海岸,在陶尔米纳?它应该退后一点。如果它必须在那里,它至少可以退后些。我们上岸时,海滩上人们为我鼓了一轮掌,赞赏我的骑士精神,我微微鞠躬,我们坐了下来,于是我一直惧怕的时刻终于到了,交谈,一点点德语,一点点英语,言语(parole),言语,言语,我觉得像是在炫耀,是在招引注意,我说,不是很有趣吗,英语中他们把黄油(butter)用作动词,意思是讨好,想象一下他们说蝴蝶(butterfly)时听着会是什么感觉,而在波兰语中,不是很有趣吗,我们以同样方式使用“面包”一词,“chleb”,我们这样说,比如,“nie pochlebaj mnie”,就是“don't bread me up”,而英语中他们的说法是“don't butter me up”[1],她说她真的觉得很有趣,她告诉我她做女招待谋生,晚上和已经去了酒吧的那些人一起表演,他们会唱点什么,吟诵点什么,她就来点各式体操秀,我还不是完全明白。我吗?我是新闻记者,我说,记者,一份波兰报纸派我来这里,写点陶尔米纳的事,我只剩两天好待,然后就要回去了。就两天?她就是这么说的,就两天?她用这样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就”这个词意味着空前的少而短。
他们从酒吧回来,她把他们介绍给我,他们都很年轻,都没穿衣服;我够得上每个人的父亲,这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糕的是,我还穿着这些老破衣烂衫。这就好像他们刚刚被介绍给一个人,一个专职收取海滩使用费的人。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我在脸上强堆起一种类似笑的东西,以备万一,那便是我坐在那里的样子,正像教科书里定义的急于讨好的傻子。终于我站起来,开始道我的再见,而她也站起来,问我想不想去兜兜风,我从她的头盔推断她是要骑一辆轻便摩托,其他人发表了些议论,在我们走出海滩时对着她叫喊了些什么,但这没啥要紧,要紧的只是这次兜风,骑一辆轻便摩托,围绕陶尔米纳。或左边或右边,我们看到葡萄园和柑橘树,我的前面还看得见她的大腿从黑色外套底下露出来,我被他们议论之精准,以及我脸上她的头发完全打动了。还有从每个观赏点看到的海景,高处的火山口、拱洞、熔岩形成的挑檐。我希望我们凝固成那个样子。就在陶尔米纳中央。比如,在四月九日广场。我们保持那个样子,骑着那辆轻便摩托,用熔岩铸成。成为一座纪念碑,为她的乘客最后的爱。熔岩凝成,她的头发,在后面飞扬。熔岩凝成,她的衣裙,给风掀起。风,熔岩凝成,他的眼泪也是熔岩凝成。
她在旅馆门前把我放了下来。她告诉我晚上到哪里看他们的演出。我要去……
夜晚。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天我得回家了。明天我得回家了。
我坐在表演桌边上,鼓掌,不知道下面是什么节目。是些戏法之类,他们说了几句,演奏一些音乐,唱歌,她呢?她上台了,做侧翻跳,就像旋转的星星,在麦克风前她做双手倒立,倒立着她开始唱“Ich bin von Kopf bis Fuß Auf Liebe eingestellt”,也就是《从头到脚,我要爱了》,有点滑稽表演的味道,在波兰语中不知怎的给翻译成《我纯为被爱而生》,没人弄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唱起来,双手倒立,也只有那时她才在《蓝色天使》里那只啤酒桶上坐下来……
明天我得回家了。明天我得回家了。
之后,我们都围坐在桌前喝酒,她要我留下来,我说我没有理由留下,她说我可以跟他们一起表演,当然我马上就明白我的角色将是什么。她说我每天都会有晚餐,还能挣几个欧元。那我在哪里睡,我开玩笑地问,因为我觉得她也是在开玩笑,她说,嗯,就在她——他们所有人——睡觉的地方,一所大公寓里,每人都有个小角落,我可以跟他们,跟她在一起,在陶尔米纳。我说那倒不错,但是我必须回家,去工作,她说,那好吧,真遗憾你不能留下来。然后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带我回旅馆,她反正也想走一走,因为她喝得太多了,我们正要往外走,她把手指插进一个小伙子的头发里薅了一把,随后我们上了停放在海滩的一只脚踏船,四周无人,城市在上,大海在前,我拿过她的手,吻它,她说我们应该把船推进水里,缆绳很长,我们可以漂远一点,这样我们漂了出去,于是她在我身上坐了下来,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到了那里,进入那潮湿天堂的大门时得到一种宏大无比的安慰。我一点一点踏着船,她一点一点上升,一点一点下降,我们像只天鹅几近无声地静静划过水面,波浪来了,一艘船从我们前方横穿,而大海借着那些波浪摇晃我们,直到船过去。我立刻惊讶于居然有船走得离海岸这么近。她叫我回头,我回头看,海滩很远了,我们一路划了出去,我没有意识到,我面朝另一个方向,她放掉了缆绳,缆绳早就解开了,我们一直拖着它,我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明天我得回家了。
我在墨西拿机场。在候机厅。我看着它发动、起飞、消失。他们叫过我的名字,好几次。我回家干什么?
我有了我的小角落。床垫放在游廊上,公寓里空间不够,总是有人在某个地方睡觉。但无论如何,我喜欢自个待着。她和一个女朋友睡一个房间,随时能够出来看看我。但她没有。我头上是夜的星空,心里则是五味杂陈。因为她没有。还因为我在她唱歌时回去坐在他们桌前,她似乎有些慌乱。她倒立时有些摇摆,我觉得是情绪使然,不过她过来时,却又表现得像一个局促不安的学生在向意外来访的老师打招呼。
白天,她在旅馆工作,我在海滩,或者在陶尔米纳闲逛,或者坐在公共图书馆里。我知道雅罗斯瓦夫·伊瓦什凯维奇是怎么说陶尔米纳的,高耸的山丘,丝一般柔滑的大海,埃特纳火山像一块水晶融化在霞光里,还有格雷科罗马圆形剧场迷人的景色,整个世界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歌德也写过它,说它是艺术与自然最伟大的杰作。
晚上我表演。我的表演是这样的:打扮得小丑似的上台,一张落伍过时的脸,我为她把那只沉重的破啤酒桶搬上去,抱着它简直走不动,我在舞台中央把它放下,就想下台,但是另一个小丑对我大喊(傻子奥古斯特!傻子奥古斯特!),他比我聪明,就是她用手指薅他头发那位,他叫我抱起啤酒桶,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他跑上来,放倒它,做给我看你可以滚动它,于是我很高兴不用抱了,便滚动啤酒桶。节目的最后,我双手抱着它下台,就像我抱着上去那样。
晚上我等她,但她从来不来,白天她在旅馆工作,好吧,但只是上午,何况客人越来越少,那么她下午干什么去了?我在海滩等她,我在圆形剧场等她……我只是在晚上才看到她,那时我是小丑,之后在桌边坐上一小会。这于我很难,就像双手一直抱着那个啤酒桶放不下来。我先前写过:犹豫不决。为何不对自己坦诚以待?犹豫不决?我在痛苦中挣扎。这是折磨。绝对的折磨。
我在旅馆外等她,她出来了,我想走上前去,但转念一想,决定藏起来,我想我可以悄悄跟踪她,可是我忘了她的轻便摩托,她骑上就走,向上,进了市区,我坐上有轨电车,我再不能走这么多路了,确切地说不能在这些山丘里到处蹦跶嬉戏了,我在奇妙吧看到了她的轻便摩托,她正跟另一个小丑坐在一起,他们在为什么事情争执,我站在一棵树下,她在哭,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离开了。
我在等待,我躺在游廊里,星星在上。无论如何我等着。
我在厕所,听到她在另一个小丑的房间里,我听到她低语。
埃特纳火山。
它杀戮而又滋养。它的爆发摧毁一切,烧掉房子,夺人生命,但是那一层致命的熔岩上却生长出兰花和树丛。从肥沃的火山土里,葡萄园诞生了,还有成片的树林。
爱是埃特纳火山。它的心就是岩浆流出的火山口。它是诅咒又是祝福。它是座活火山,虽然在休眠,那是最好的情况,但它决没有彻底熄灭。
观光客越来越少,旅游者越来越少。他们走得可疑地多,来得却可疑地少。虽然天气还很暖和。海滩几乎全空了。我看着他们把脚踏船搬进库里。沙里,我的身边,我看见一只死鸽子。除了和平与圣灵的象征外,它还是爱情的象征,或者,当然了,命运的反讽。第二天我又看到它了,在报纸上。我和那鸽子!这是我的照片第一次上报纸!对于我倒不坏。算得上件纪念品。我是带了相机来的,但一张照片也没拍过。前景是那鸽子,背景是我,一个孤独的游客,表情木讷。在大标题下面,除此还有正文,报贩用手势和几种不同的语言向我解释:
西西里的禽流感。天鹅检测出H5N1病毒阳性。卫生部长弗朗切斯科·斯多拉奇警告说:“不要触摸死鸟。”因为消息发布过程的延迟,以及随后有关疫情的警告,公众的抗议声浪开始高涨。罗马已经征召了应急队。在危险地带,特别安全区已经建立,采用的是专门针对气候潮湿地区的高度严格的灭菌法。家养的鸟成了一个特殊问题,它们必须被隔离或者宰杀……
报贩说这一带人们往往也就养着三两只鸡和火鸡,自己吃,所以他们要鸡舍干什么?谁都没有,那么你能把这些鸟隔离到哪里去?而且现在西西里人见了带翅膀的都怕得要死。他们看他们的家禽,就像平民大众看德国人似的。这就是为什么旅游者都这么恐慌,为什么他们正在离开的原因。那么这只鸽子,就在这里,昨天……
我们互道再见,但随后他就追上我,问我要不要波兰报纸,他有一份。我读了报纸,就像显克微支笔下的灯塔守夜人在阅读《塔杜斯先生》。突然,那天第二次也是我一生第二次,我又看见自己了!我的照片!在“寻人启事”栏。请求立刻与我的女儿联系。她必须回波兰了,而我没有告诉她我旅行之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无法联系上我,因为,出于出行前的兴奋,我没带手机,尽管我把它列在了清单上。我带了充电器,却没带手机。我就是这样。一次参加学校的单车游,我竟忘了自行车,拿了打气筒就来了。
夜里,坐在圆形剧场。我跳了围栏。我彻底解恨了。我穿着我的小丑服。我跑下了舞台。那是我把啤酒桶滚上去之后,那桶我真是奈何不了。我走到麦克风前,向大家宣布,我说,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将给你们介绍一个女人,她就像切尔诺贝利,我是她的牺牲品。她走出来,众人欢笑、鼓掌,但她没有做她的侧翻跳,她上了舞台,却也没做她的手倒立,她只是径直坐在啤酒桶上。
在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中,我滚着啤酒桶进来,而不是抱着它。我破了他们的哏,这是事实。但我实在是再也无法扛起那东西了,所以那个聪明小丑出乎意料地迅速跑上了台,开始即兴表演,或者表现得像是在即兴表演。他对观众快速讲话,为了让我理解,他用模仿和手势把他的话图解出来。他指指她,她的肚子,以手的动作说明她怀着身孕。他指指自己,表明孩子是他的,他再重复一遍,他用手指戳我,嘲笑我,他取笑我滚着酒桶来回走的样子,他重复短语愚蠢的波兰人,同时,他引导我们,他和她一道,回到后台去,用他的屁股做出推挤的动作,他指她,又指我,他从我后面赶上来,把我当成低音提琴演奏起来。我是一件乐器,一种工具,她想让他吃醋,她耍了我,那么他呢?他不想要她,他用双手滑稽地比画着不想要,他不想要她,不,不,让她跟这个愚蠢的波兰人,愚蠢的波兰人过日子吧,于是我举起那个该死的酒桶,把它扔了出去,我本想把它扔到他旁边,可是他走动了,又恰好走错了方向,酒桶击中他,他倒地,有人尖叫起来,我逃到大街上,我跑走了,街上还有孩子用手指指我,我打躬,他们要我摆姿势照相。我摆姿势。随后到了圆形剧场,跳了围栏,因为剧场关了,之后我就坐着……
我有点困了……
我应该就地躺下,躺在台阶上吗?
我打断他的骨头了吗?打没打断,警察都将追捕我……
如果警察发现我,他们将逮捕我。那么也许他们会把我遣返波兰,或者引渡我……这样的话,也许疯狂之余还有办法……
台阶上。真是……难以置信!真是……不过从头讲起,从头讲起!在圆形剧场,天亮时我被枪声惊醒,一把枪发出的清脆点射。回声穿过山丘。随后枪声越来越密集。圆形剧场的舞台上有东西坠落,我走近看,原来是只鸟。中枪而死。我离开圆形剧场,枪声越来越密集。街上空无一人。咯咯的母鸡,嘎嘎的鹅,呷呷的鸭子,声声惊心,接着是更多枪响。街上一只火鸡,害怕得发疯,在原地打起转来。笼子里的鹦鹉,有的躺倒在笼底,有的重复着一些意大利语短句。还有鸟掉落,一只接着一只。我赶到空荡荡的海滩,不,不是空荡荡的,满满都是打下来的鸟。鸟尸铺成地毯。那报贩出现了,他沿着水线行走,打着把小阳伞。我吓着他了,一身小丑打扮,这么早在海滩冒出来,他没有认出我,我问他打枪的事,大家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些武器的,他说他们从巴勒莫请来了黑手党,又说我应该回马戏团去,那里安全些,脑袋不会被砸中。
我坐在小船上,枪声还没有停歇,其实,现在枪声太密集,你都无法分辨是枪响还是它们的回声。鸟在坠落就像大滴的血,有些直接落进我的……
有一只正好落在我头上!我惊呆了,甚至短暂昏死过去。我的脸抹上了血。它就摆在我面前,相当大,相当重,是只鹰吗?我不知道是种什么鸟,我认不出,我知道西西里有七十来种鸟类,有的还飞去了非洲。幸好它不是天鹅,我也许会作为陶尔米纳第一个禽流感人类受害者而一翘了局……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一分钟以前,我咯咯地叫起来。我在海滩上走着,我抬起两只手肘,然后我咯咯叫了。我还喔喔叫。也许是因为我已经疯了,或者这样才不会疯。
啊哈。我看到他们了,用我眼角的余光。警察。我正坐着,背对大海,面朝陶尔米纳。他们朝我这里来了,从我的右手边。
啊哈。我看到他们了,用我眼角的余光。护士,还有她们后面的救护车。他们朝我这里来了,从我的左手边。还有吗……快,快。
无论怎样,无论怎样,我希望她,在我死后,到我坟上来。希望她站在坟上,右边看看,左边看看,爬到我上头,慢慢脱掉内裤,撩起短裙,张开双腿,对我撒尿,正对着我头所在的位置。爽。我是个傻子,对吧?之后她走下坟去,手里拿着内衣裤,将其卷成一团就像女人的钱包。她不也是傻子吗?坐在四周观看的男人们将鼓掌欢呼。其中一人可能会从头到尾吹口哨。
噢,不,其中一人……什么都行,除了这件东西!其中一人拿着一件紧身衣。不,不,什么都行,除了紧身衣,快点,难道不正是,噢,我的有些年纪的弟兄们,爱情,那变化无常的玩意,老是把我们坑害得苦不堪言?难道不是只有在照镜子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戴的不是帽子,而是一顶傻瓜帽?
不要紧身衣!穿上紧身衣,我没法写出哪怕一个字——
英文由珍妮弗·克罗夫特译自波兰语
雅努什·鲁德尼茨基
Janusz Rudnicki
雅努什·鲁德尼茨基,1956年生于波兰肯杰任科兹莱。1983年由于政治原因搬迁到德国,进入汉堡大学学习斯拉夫语和德语文学。目前来往于汉堡和布拉格之间。他经常为《创作》和《机器》杂志撰稿。他的小说作品包括《也能生活》(1992),以处女作获得圣·派泰克奖(St.Pietak Award);《我的国防军》(2004);《快点诸位,我们走吧》(2007)获得NIKE奖和欧洲文学奖提名;以及《一条捷克狗之死》(2009),是NIKE奖的决选作品,并获其他三项文学奖提名。短篇小说集已在德国和捷克共和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