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刘平/濮水,一条流淌在历史深处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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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

河流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摇篮,许多古老的文明都是从一条河流开始的。历史上几条孕育古文明的河流,已不再只是地理上的名称,也有着文化史上强烈的符号象征意义。

濮阳,河南省一个地级市,位于河南省东北部,黄河下游,冀、鲁、豫三省交界处。按照常识的理解,带“阳”字的地名基本上是山之南,或者水之北。濮阳的“濮”字,带三点水的偏旁,理应为河流名称,那么“濮阳”得名就该是“濮水之阳”,即该地位于一条叫做“濮水”的河流北岸。那么,濮阳有濮水吗?

一条消失的河流

“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正见涂中龟曳尾,令人特地感庄周。”这是唐朝诗人胡曾的一首七言绝句《咏史诗·濮水》。濮水之名,始见于《春秋》,濮阳之名,始于战国,源于濮水。《水经注》载:秦始皇“置东郡,治濮阳,濮水经其南,故曰濮阳”。

濮水,古代水名,流经濮阳区域的一条重要河流,是雷夏泽和巨野泽的水源之一。《水经注》云:濮水 “又东经浚城南,西北去濮阳三十五里。城则有塞泉冈,即《诗》所谓爰有塞泉,在浚之下。濮水故道过濮阳南者也。” “濮水又东,经济阴离狐故城南”。“又东经句阳县西,句渎出焉”。

濮水,亦称濮渠水,灉水(南濮水),流经春秋卫地,即所谓“桑间濮上”之濮。源头在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部,从四渎之一的古济水分出,大致沿今天然渠走向,至长垣县赵堤后又沿回墓沟走向进入濮阳境内。上下游各有二支:上游一支首受济水于封丘县西,东北流;一支首受河(黄河)于今河南原阳县北,东流经延津县南;二支合流于长垣县西。东流经县北至滑县东南,此下又分为二:一支经山东东明县北,称北濮水,东北至山东鄄城县南注入瓠子河;一支经东明县南,又东经今菏泽牡丹区北注入雷夏泽,又东入巨野泽。历代上下游各支时或此通彼塞,时或此塞彼通,故《汉书·地理志》《左传》杜预注、《水经注》《元和志》等书所载经流不尽相同。后因济水涸竭,黄河改道,故道渐堙。明清之际余流犹残存于河南长垣、山东东明一带,俗称普河。春秋时,齐师救郑及濮,庄子垂钓于濮,指的都是濮水。

濮水,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母亲河,它孕育了濮阳、濮城、临濮、濮州等一批重要城镇;哺育了古老的濮氏、濮阳氏,还造就了中华文化先河之一的“桑间濮上”“卫风新声”。

为了纪念这条消失的名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濮阳市建市时,将流经市区内的大公河更名为濮水河。饮水思源,人们看到“濮水河”这三个字时,自然就会想到“濮水之阳”“桑间濮上”。

流淌在中原腹地的濮水,与大江大河相比,既不见雄浑壮阔的水面,也没有一泻千里的奔放,甚至已经“名存实亡”。然而它却带着远古人类的信息,带着《诗经》的浪漫多姿,以其特有的温润哺育了我们的先民,成为中原地区的历史之河、诗歌之河。

桑间在濮水之上

桑间濮上是一个成语,意思是为当时青年男女幽会、唱情歌的地方。

“桑间濮上”,桑间在濮水之上。2000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在帝丘(卫国都城,今濮阳县高城一带)西南濮水之畔,气候温和、桑树遍野,故谓“桑间濮上”。《诗经·鄘风·桑中》云:“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诗经·魏风·十亩之间》就是描写采桑女在茂密的桑林中愉快地劳动,在收工回家的时候,呼唤情侣一同回归的情景。其他诗篇也多有描写桑女农妇在风和日丽的桑园里,载歌载舞的情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诗曰:“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声”,说的也是这个地方。

在南宋程朱理学盛行前,中国社会风气比较开放,青年男女在野外谈情说爱,甚至发生性关系,并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当时中国仍然遗留有母系氏族遗风,男女自由恋爱、大胆交合、多生子嗣,这样的行为是受政府支持的;因为这事关繁衍大事,也是国之大事。《诗经》里类似的诗句还有很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静女其殊,俟我于城隅。”“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列子·汤问》载:“男女杂游,不聘不媒。”《汉书》里还谈到了燕地民俗:“燕地,宾客相过,以妇待宿;嫁取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史记》说:“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搏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坠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罗襦襟解,微闻香泽。”先秦时期,男女自由恋爱乃至交欢,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据说“至圣先师”孔子,就是其父母在尼山野合孕育而生的。

庄子垂钓于濮水

《庄子·秋水》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庄子正在濮水边钓鱼,悠然自得。这时,走来两位衣着华贵的人,他们是楚威王派来的使者。

楚威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恢复楚庄王时的霸业,于是他四处拢络人才,试图东山再起。他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庄子。如果庄子肯为自己效力,何愁霸业不成?他立即遣人带着重金赶往濮阳,欲聘请庄子做楚国的相国。

两位使者来到濮阳,一打听,原来,庄子正在濮水钓鱼。使者来到濮水边,果然看见一位衣袂飘飘的老人正在河边悠闲地垂钓,其中一个使者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老先生,您好!我们是楚王派来的特使,楚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许,请先生随我们入宫,享受荣华富贵。”

使者说完,以为庄子会心花怒放,扔下鱼杆,屁颠屁颠地跟他们回去。要知道,楚国可是一个大国,而相国之位又极其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美事做梦都不敢想。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庄子手持鱼竿,毫不所动,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去已有3000多年,楚王十分珍爱,将它藏在竹箱里,还在上面盖了一层华贵的锦缎,并供奉在庙堂之上,受天下人膜拜。我想请问二位,此龟的地位崇高不?”使者使劲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这是殊荣。”庄子继续说:“那我再问二位,如果这只龟具有思想的话,你们认为它是愿意选择死去后留下显赫的名声,还是宁愿做一只普通的龟活在世上,哪怕是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行?”两位使者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选择活着,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庄子微笑着说:“这就对了,如今你们让我去楚国做官,这无异于供奉在庙堂上的那只神龟,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却无法拥有垂钓的自在与快乐,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招来杀身之祸。相比之下,我更愿做一只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行的龟。二位请回吧,替我谢谢楚王的一番美意。”

庄子一口回绝,令两位使者感到不可思议,做大官可是许多士人梦寐以求愿望,他们实在想不通庄子为什么会拒绝。见庄子态度坚决,无奈,只好回国复命。

故事虽短,意味深长。庄子拒绝高官厚禄,宁可像一只乌龟拖着尾巴在泥浆中活着,也不愿让做官束缚了自己,让凡俗政务搞得身心疲惫,表现了他鄙弃富贵权势,不为官所累,坚持不受束缚,逍遥自在生活的高尚品质,表现了他对人格独立,精神自由的追求。

桑间濮上之音

《韩非子·十过》也记载了一个与濮水有关的离奇故事。公元前534年的一天,卫灵公应邀去晋国参加虒祁宫庆典,暮宿桑间。朦胧中听到有琴鼓丝竹之音传来,时隐时现,轻柔优美,动人心弦。卫灵公便派人去察看,但是所有人回来都说,并没有听到什么音乐,更没看到有人弹琴。卫灵公又召来乐师涓,师涓侧耳细听,说:“臣只能听个大概,如果再听一晚上,一定能将曲调记下来”。第二天晚上,濮水边果然又传来悠扬的琴声,师涓盘膝而坐,凝神静气,手抚琴弦,把这飘忽而至的乐声记录下来,然后将乐谱交给卫灵公,卫灵公喜出望外。

卫灵公一行离开桑间,到了晋国,晋平公姬彪大摆酒宴,为卫灵公接风洗尘。酒酣耳热之际,卫灵公站起来说:“我有一首十分新奇的曲子献给诸位。”晋平公说:“那太好了。”卫灵公就叫来了师涓,让他坐在晋国的乐师旷的旁边。

师涓奏出的柔靡哀婉的乐声,如一缕轻风拂过殿宇。结果,刚弹奏一半,师旷慌忙用手按住琴制止说:“不能再弹了,这是亡国之音!”

晋平公不解:“何以见得?这首曲子是何人所作,又是从何地听来?”师旷说:“这是商朝的乐师延为纣王谱写的靡靡之音,纣王听而忘倦。武王伐纣时,师延逃走,投濮水自尽。他阴魂不散,每至深夜,便在濮水中弹奏此曲,如果有懂音乐的人路过,琴声便会从水中流出。师涓所弹的这首曲子,一定是在濮水听到的,听到这首乐声的人,他的国家一定会灭亡,所以这首乐曲不能弹完。”此时的晋平公正在兴头上,哪管这些,他示意师涓继续演奏。

一曲奏完,晋平公意犹未尽,问师旷:“还有比这更动人的音乐吗?”师旷说:“《清徵》的曲调比《清商》更哀伤。”晋平公逐命师旷接着弹奏。师旷说:“不可,古代凡听此曲调的人,都是品德高尚的君主,而君主您德行还不够,恕臣不能从命。”晋平公不依不饶,师旷只好弹奏。一遍还没弹完,从南方的天际飞来16只排成两列的黑羽仙鹤,停息在宫廷门廊上,奏完第二遍,仙鹤排成了整齐的队伍,奏完第三遍,仙鹤发出悦耳的鸣声,翩翩起舞。

鹤鸣声伴随着音乐在天宇间回荡,所有人都陶醉其中,晋平公更是如痴如狂,追问师旷是否还有比《清徵》更悲伤的音乐,师旷告诉他《清角》更悲伤。晋平公让他演奏,师旷说:“万万不可。过去黄帝曾在泰山与鬼神相会,只有在那样的盛会上,才能演奏此乐,您德行太薄,真的不能听,会生祸乱的。”

晋平公说:“我一生嗜音乐如命,什么祸乱不祸乱的,你只管弹!”师旷无奈,只好弹奏起来。弹奏第一遍,有白云从西北天际出现,第二遍,狂风暴雨骤然而至,刮得廊瓦横飞,人们四散奔逃,晋平公吓得伏在廊屋间不敢出来。此后连续三年,晋国大旱,民不聊生,晋平公也一病不起。

在这篇文章中,韩非子总结出君王的十种过失,迷恋音乐,贪图享受,不理朝政,是十过之一。晋平公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不顾国家的安危,不听师旷的劝告,沉溺于靡靡之音,终于招致祸患。但是,故事荒诞不经,纯属无稽之谈。

桑间濮上被抹黑

《汉书·地理志下》云:“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意思是说,卫国的桑间濮上,因为地形崎岖多阻隔,成了一处淫靡风气盛行的地方。这自然令那些正经人看不惯,也不能容忍。于是就恶语相向,口诛笔伐。这种说法直到现代仍盛行一时,就连鲁迅先生也在他的《热风·随感录六十二》中写到:“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 郭沫若在《蔡文姬》第四幕第三场中写道:“我弹的不是靡靡之音,我唱的也不是桑间濮上之辞。”

《诗经》存诗305首,仅“卫风”就有30首之多。“桑间濮上”的原版民歌主体,应该与现代的“顺口溜”差不多,有一部分是讽刺抨击腐败现象的,乐曲轻快,直白轻佻,有些内容不乏淫猥,所谓的“靡靡之音”,指的应该就是这一类吧。

《礼记·乐记》:“ 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郑玄注:“ 濮水之上,地有桑间者,亡国之音於此之水出也。昔殷纣使师延作靡靡之乐,已而自沉於濮水 ,后师涓过焉,夜闻而写之,为晋平公鼓之。”细究之下,正是因为郑玄的注解,桑间濮上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所谓“师延投水,靡靡之音发于水上,师涓因而记录。”是穿凿附会的一种偏见,无稽之谈。即使纣王、卫灵公两人都迷上了音乐,也不该把亡国的罪名加在音乐头上。这样的说法与“女人是祸水”的论调何异?当然,古人十分重视音乐与政治的关系,认为音乐平和中正则国家兴盛;音乐萎靡轻浮则预示着国家衰亡。从客观上讲,一个时代的音乐,可以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也正如在文学史上有“建安风骨”“盛唐气象”一样。

桑间濮上之音中的主体部分是反抗专制统治、背叛旧礼教、向往自由生活的,这样的思想和专制社会的纲常伦理是格格不入的,必然动摇着专制制度的统治。如果让这样的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专制国家的民意基础必然会坍塌,专制国家必然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说,桑间濮上之音也的确是专制国家的掘墓曲。这也是后来一些人诋毁说“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的根本原因。

历史上任何一次成功的生产方式变革必然伴随着一次思想的大解放,思想的大解放又常常以文艺的大解放为先声。春秋时期的大变革就引发了思想上的百家争鸣,文艺上的推陈出新。在此变革中,卫国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环境优美,教育发达,文人荟萃,这样就促成了文化的繁盛。卫国的民歌以其明快短促的节奏,敢于嘻笑怒骂,无所顾忌,成为当时文坛上的奇葩一一“卫之新声”。

中国古代文学正是从包括桑间濮上之音的“卫郑新声”开始,从宫廷文学走向了民众,走向了社会,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其实,桑间濮上不只是丝竹之地,歌谣之乡,这里是大侠荆珂的故乡,素有好气任侠之遗风。《史记·货殖列传》说:“濮上之邑徒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这里的人民吃苦耐劳、乐于奉献、重情重义、高义薄云。

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隆隆的钻机声,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土地发现了大油田,在桑间濮上这片古老的肌体上,一座新兴的石油化工城市一一濮阳,正在傲然崛起,历史将翻开了新的篇章……

濮水虽然消失了,但它的魂还在,它的脉还在,它在用自己的方式续写着历史。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新一代濮阳人的努力下,桑间濮上终会媲美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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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平,男,河南商丘人,现供职于中原油田采油气工程服务中心。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石化作家协会会员,濮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各类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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