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叶‖文/路启明
红枫叶
我打江南走过
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我在教室自习,耳机里电台主持念了这首诗,我于是想到了阿郁。阿郁我最后一个喜欢的女孩,这是阿郁最喜欢的一首诗,阿郁已经死了,临死前她叫我念给她听,我坐在她病榻前,故意念得很慢,一边念一边哭。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为女孩子哭。阿郁笑中带泪,说:你倒是快点念啊,我就要死了,声音微弱而颤抖。然后她和我一起念。“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念完这一句她就死了。我第一次见死人,原来人死了只是会闭上眼睛,和睡着一样,只是当我看到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的医生护士冲进来,粗鲁地给阿郁进行抢救的时候,她仿佛是一个物件,任人搬来搬去,怎么摆弄都不会醒,我才意识到阿郁真的死了。我用力把医生护士推开,我不允许他们这么粗鲁的对待阿郁,可是他们却无视我,我怎么用力推也推不动他们,房间里乱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医生站起来摘下口罩和我说,人没了,节哀顺变。
我伏在阿郁身上嚎啕大哭。
耳机里电台主持说。很多人会从我们身边路过,他们注定只是匆匆过客,只是从我们身边借过而已,可以想念,但不得念念不忘。接下来播放的歌曲是印子月的《借过》。
是啊,区区过客,她既然不打算久留,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不知不觉,眼眶已经湿润。
有些事情,时过境迁,以为忘了,再想起时,依然撕心裂肺,疼痛不减当年。
我又想到穗子,我们算情敌,因为我们都喜欢阿郁。她是个同性恋,但她从来没想过表白,因为她知道阿郁只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其实阿郁早就知道她是同性恋,她也喜欢穗子,却不是穗子喜欢她的那种喜欢。穗子的喜欢百分之九十是爱情,百分之十是友情,阿郁相反。穗子和我说,以后你和阿郁结婚好不好,你是除我之外对阿郁最好的人。
我摘下耳机,收拾情绪,才发现,我坐左手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正是四年前高三时我的座位。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我一人,秋风掠过,窗外一片落叶荡悠悠地从窗口飘进来。落叶进入教室的一瞬间,时间停止,场景切换到四年前我高三的教室,教室变得吵闹起来。胖姑娘露露追着马小帅满教室跑,马小帅边跑边喊: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没人娶你我娶你好不好?露露随手抓起一本书就朝马小帅丢过去,娶你妈逼!给老子站住!“那他妈是我的书。”阿光站起来吼。“哎呀,算啦算啦,反正你又不看,看了你也看不懂。”阿标安慰他道。
那片穿越时空的树叶落在我的书桌上,如果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北方特有的红枫叶,而我在南方读的高中,所以这是不折不扣的梦境,这片枫叶就像《盗梦空间》里莱昂纳多的陀螺,旋转不止,提示我深陷梦境。可我不管这些。我一转头就看到阿郁一手撑着脑袋在看我,见我转头,阿郁突然说:“看我干嘛?”我被问懵了,这是我的问题吧姐?对,阿郁大我一岁。
是我记忆中的阿郁。齐耳短发,和永远带着笑和闪光却深藏忧郁的眼睛。
“说,你是不是喜欢我?”这是阿郁常开的玩笑。她似乎从来没有认真过。
“是啊是啊,喜欢得不得了。”我说。她是开玩笑,我这边却是诚心诚意的,不管多少次都是如此。
“这可麻烦了,我有老婆了啊。”阿郁装出一脸遗憾的样子。
“谁啊?”
“穗子啊。”她一把抱住从旁边路过要去交作业的穗子,把头埋到穗子的肚子上蹭来蹭去“对吧老婆?”
穗子被逗得咯咯笑“别闹,我去交作业。”
那时我们都以为日子还长,未来还远。只有阿郁自己知道,她得了癌症,就要死了。老狼在《同桌的你》里唱:我们都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那个追着马小帅满教室跑的胖姑娘露露后来嫁给了马小帅。她立志要嫁给高富帅,愿望完成了三分之二,马小帅名字有个帅字,家里很有钱,可惜身高只有一米六。
阿郁没能熬过高三那个漫长有寒冷的冬天,除夕前夜,阿郁死了,那天夜里大雪,我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才睡过去,梦里梦到阿郁长了翅膀穿着白裙子光着脚在雪夜里飞走了。我和阿郁说我喜欢雪,洁白美丽。阿郁则说:冬现春融,美丽的事物总是短暂。是啊,就像我喜欢的阿郁,美丽而短暂。
阿郁死后,穗子就转学了。那天她抱着一幅画来找我,我们约在公园见面。她穿得严实,围巾和绒帽把她的大半张脸遮住。她和阿郁都是美术特长生。画是装订好的,用白纸包着,她把画递给我,我拆开,是一幅油画,画的是阿郁,画里的阿郁笑得很开心。齐耳短发,只是眼睛里少了那份隐隐约约的忧郁。画的后面写着一首诗:
我打江南走过
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是阿郁的笔迹。我接过画,又忍不住哭起来。我画的,送给你,我不会再回来了,穗子说。
开学后便进入紧张的复习,往日吵闹的教室突然安静得可怕,飘荡着的是笔在试卷上沙沙的写字的声音。我拼命做题,只想忘记阿郁。那段时间的记忆里只有汗液和墨水的味道。高考前天整理文具,在书包里找到阿郁的橡皮,想起来有一次阿郁说她橡皮丢了,到处找她的橡皮,原来是我借了不还。想到进考场橡皮包装要拆掉,我把包装撕下来,却赫然看到我的名字,我泣不成声。我和阿郁说过,动漫《爱抓弄人的高木同学》里说,把喜欢的人的名字写在橡皮上,橡皮用完,就能永远在一起。阿郁嘲笑我说,咦~你好幼稚啊,这都信。高考前夜,我再一次失眠。
第二天考语文,作文主题是青春,我看着题目愣了好久,我的青春这一张白纸可装不下。我脑子里都是阿郁,可我不想写阿郁,如果阿郁知道我写她的故事来赚分数,她一定会生气的。快交卷的时候,我的作文还是一片空白,最后我把阿郁最喜欢的诗抄了上去:
我打江南走过
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阿郁知道我把她最喜欢的诗写在高考作文里交上去,她一定会很高兴吧。
曾经我和阿郁都是理想主义者,现实皆是虚妄,活着都是磨难,死了方能解脱。可是人越活越现实,现在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充,会违背良心说一些奉承的话,为了各种证件学各种不喜欢的知识,为了钱和工作忍气吞声,我学会了世故圆滑,学会如何经营各种人脉关系,学会利用别人,现在的我,阿郁是绝不会喜欢了。
后来我见到了露露,就是那个胖姑娘露露。她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大美人一个。她和马小帅离婚了,原因是马小帅一直觉得露露和他结婚是图他钱财,后来马小帅生意失败破产,整天喝酒麻醉自己,露露不忍心看她堕落,说他几句,马小帅一个酒瓶甩过来,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我又丑又矮,你会喜欢我?现在我什么都没了,你可以滚了,离婚!无论露露怎么解释他都坚持离婚,说到动情处露露便哭个不停。我安慰她,我知道马小帅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他有钱,也仗义,和露露离婚,一定是不想拖累她,如今露露是个大美人了,再嫁个有钱人不难,可是他现在一屁股债,往后已经没有出路了。露露觉得我的话有理,要马上回去和马小帅复婚,我何璐璐也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以前我又胖又丑,只有他愿意理我,如今他有难,我应该回去帮他才是,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为了不拖累我才把我赶走,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走的,大不了当一次老赖,抱他腿死也不放就是了。果然露露一回去,马小帅一见到露露就心软了,抱着露露大哭,鼻涕眼泪抹在脸上一塌糊涂,我心爱的露露,我的宝贝露露,我再也不骂你了,你回来吧。马小帅和露露又结了一次婚,把我们几个要好的老同学叫去喝酒,谈起往事,坐下众人无不叹息。阿光喝了酒开始说大话,说要是知道露露瘦下来这么好看,他就先一步把露露抢到手。马小帅也喝了酒,脸上一片火红,蹭地站起来骂道:放你妈的屁,当年你们一个个都欺负她,哪一次不是我替她出头,我当年是真心喜欢她。露露红着脸埋头喝酒。我闷头吃菜,阿标跟我敬酒,问我,启明,你还没成家呢?我说在上学,快毕业了。阿标又问,有女朋友了没?我答没有。阿光调侃道,人家还忘不了小仙女呢。小仙女就是阿郁,我一下子火了,一碗酒全泼他脸上,你他妈再说一遍!他冷哼一声说,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还想着人家呢?我跳起来朝他扑过去,和他扭打起来,我把阿光压在身下,一拳拳朝他脸上招呼,不许你提她,不&#%你&#&她……我泣不成声。阿光也不躲,任凭我的拳头砸他脸上。他也哭了。众人把我分开,冷静之后,阿标走过来和我说,其实当年阿光也喜欢小仙女,小仙女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忘不掉小仙女的,大概是他吧。阿郁死后,阿光也转学。阿标继续说道,你记得禾穗吗?和小仙女很要好的那个美术生,她也转学了,和阿光一个学校。我点头,他说的是穗子。阿标拿起地上的酒瓶猛灌一口,她也死了,跳楼死的,十六楼跳下来。说着说着,阿标也哭了。我突然想起我最后一次见穗子,她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露露翘着二郎腿说,我们班谁喜欢谁她都知道。路启明和李光君喜欢小仙女,小仙女喜欢路启明,标哥喜欢禾穗,禾穗喜欢小仙女,班长陈文远喜欢阿雅,可是阿雅谁都不喜欢,阿雅只喜欢自己……我们低着头谁都不说话。良久,马小帅站起来举杯,念起诗来: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是北岛的《波兰来客》
露露一脚把他踢下去,滚滚滚,别在这酸。露露穿的一身红色婚纱,脸色微红,美丽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书桌上醒来。已是日落时分,耳机里放着的是纯音乐 《Rain after Summer》。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红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