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文/子王小
生死场
我们注定,此生把所爱之人,像上帝一样供奉直至分崩离析。
——题记
张伟
对我爸的记忆最终停在一节数学课上。皮嘴老师的课一直枯燥乏味,他手里画的函数图像极了我这生无法到达的巅峰,如此迷离,遥远,像流星一样乱坠,明明没有方向指引,却始终触及不到我这片瘠薄之地,我已失去所谓的耐性。身体逐渐倾斜,眼睛冒出睡意,在闭合之际,我瞧见形状突兀,高低不平却匀称圆滑的山峰,它滑稽的样子在我眼前一步步放大。我抬头想故弄玄虚一番,班主任就这样竖在我面前,她穿孕妇装还挺好笑。
“张伟,出来一下。”她总是温柔地说话,有时候细语得像委屈的孩子让人不得不放下心里的恶意,我趾高气昂地出去了,心里想象着此时某个大牌明星也和我一样得到了所有目光聚焦。我心里盘算着,这次她又想给我灌输什么正派思想?“小伟,你坐下。有话和你谈谈。”我不禁抖索了一下,外面的雪堆得没过脚踝,爸爸下班后会不会带我去滑雪场?“小伟啊,人的生死是常事对吧?更何况死后说不定有天堂呢。”我没正眼瞧她,“您有什么话直说?我最近可没有干什么坏事。”她还是这样,慌张的时候直来回跺脚,这一套早就看腻了,我就像美猴王,一眼看穿白骨精的把戏。“小伟,嗯,那个,刚刚医院来电话......爸爸...突发心绞,走了。”我的注意力从窗外缥缈的雪,落在她胆怯恐慌的眼里,里面装着摇摇欲坠的,挂在屋檐上的冰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我一锤碎散落地。外头的雪仍在窸窸窣窣地摩擦,紧接着她便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简简单单三个字,眼前这个女人演绎了什么叫情感丰富,活生生一秀大型家庭剧场。要是我加入这场演出,最佳丑角的头衔会落在我身上:“喂,你哭什么。我知道了,这就回去。”
课室里还是一群奋斗青年怀揣着弱不禁风的梦想,我此刻格格不入,准确地说,我一直都格格不入。此时的目光是沉重的,压在我背上寸步难行。我拿起书包,里面的试卷都抖了出来,期间掉下几片杜蕾斯,未吸完的烟和揉皱的滑雪场门票,包里充斥着昨夜狂欢的味道,弥补着今日的虚无,我直言不讳地冲他们说道:“看什么看呢,上你们的课去。”皮嘴一脸怜悯地看着我,他一脸怜悯。和她一样,他们都看穿了我的把戏,我心里慌慌张张地游荡,定睛一看,全部人,一脸怜悯。原来我才是蛊惑人心的白骨精。
极力冲破层层轸恤,地上的雪集聚地远比我想象的深厚,带着我所有的罪恶踩下去,跌入万丈深渊。
张国华
接连三天,厂里的工人都罢工了,我拖欠他们的工资,现在全都下注在这幢空壳屋。
吃完晚饭,拿着廉价香烟。刚走到门口,缝隙里漏出五颜六色的油漆,漫到了客厅,我知道一推开门,它们便漫到我身上。我折回厨房,搬来高脚凳,轻松一跃,像冒出的烟一样轻飘溜走了。外头的空气不再令我窒息,街上冷冷清清无比舒适,偶尔有车闪过,下意识地逃跑了,这让我在黑暗中看起来很狼狈。我最终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园,除了月色,没有任何可以照明的东西,这份午夜中的寂寥和空旷使我安分地盘坐在地上。
烟灭了,现在这世界发现不了我的存在。赶明儿该下雪了吧,抬头望望星火,浮现出老妈,老婆,和阿伟俏皮的模样,等我伸手触摸时,他们都消失了,一干二净。虚幻的云编织了多么让人着迷的欲望。我听见有人在歌唱,像初春的燕子又像凛冬的南雁,婉转的曲调晃晃荡荡地透过了我,仿佛这身躯体已千疮百孔,没有什么能阻挡孤独流淌,它先是从头上撒下,如细雨般。它后来,直接在心里喷发了,就在这里,距离我下腹仅仅一个手掌,却构造了如此招遥的距离,谁也无法涉足。我也试图遮掩,在这里大笑,笑声随着夜色哀鸿遍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笑声转来转去,停了。我起身,也跟着刚刚旋转不止的笑声晃悠,发现四周的灯火,原来都不见了,人们都入睡了么?当有一束强烈的光赤裸裸映在我脸上时,才发现白昼追上了暮夜。我就这样重新摊开在世界面前。喧闹和繁华逐渐逼近,太阳的嚣张气焰愈来浓烈。我裹着单薄的风衣,念叨着今年的第一场雪怎么还没到,小伟一定等不及去滑雪了吧。“喂!终于找到你了!你小子跑的还挺快!”来不及回头瞧瞧是哪位了,沿着马路撒腿就跑,感觉后面的脚步声像千军万马般追击着我。清晨的街让我暴露无疑,我继续逃窜到一条小巷,这里纵横交错,可以为我拖延敌人。步伐逐渐摇晃,呼吸急促,喉咙的灼痛感让我无力向前,眼里冒出昨夜的星光,就在下一个转角,我精疲力尽地倒下了,死胡同里那一块小角的天空,蔚蓝透彻,折射了艳影,遮掩了曦阳。“他在这!”我眯着眼,缝里看到前些日泼油漆的男子。接着,我看到了许多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男子,他们挥拳,连姿势,力度,都像复制粘贴。此时,下腹上面那一块肉抽搐起来,如果有一万只拳头,他们毫不犹豫地命中它;若是又有一万匹马,它们大概在我心头奔腾着吧。不一会儿,那些拳头和野马都不见了,又感觉心中空荡荡的更加煎熬。感觉有只手拼命地摇着我,顿时地震山崩,晃得我麻痹,想和他说,嘿老兄,让我睡会儿。
“老妈!您怎么在这儿呢!阿伟呢?
“阿伟还在上学呢,他来干啥?”
“妈,让您受苦了。”
“都苦了大半辈子了。小香快生了吧?”
“嗯!是个女娃娃也好,水灵点,像她妈。”
赵小香
老张走了三天,小伟那日从学校出去就不见了。
为老张处理完后事,家里的积蓄所剩无几,刚到家,催债的人又来了。“大哥们求求你们宽容宽容,等我发完工资,马上给你们。”他们无动于衷,甚至用更加犀利,冷傲的目光一直盯入我的骨髓,除非我把躯干都掏尽,否则他们不会罢休。我扶着腰,宝宝在肚中活蹦乱跳,腿的臃肿使我没有接触感,直到膝盖已经没有路可下,与地板碰撞,传来“咚”的一声,眼角的痛楚再一次袭击了我。“我,我真的求求你们了,老张走了,小伟走了.....我现在,只剩我了,给我留个家吧好不好?....”我并没有声涕俱下,就像撒哈拉沙漠百万年前也是一片绿洲,因为谁的折磨如今寸草不生。其中一个男人开口了:“好,就再给你三天,到时候没钱,直接卷铺走人,房子归我们!”我抬头看着他们。撒哈拉乞求着上帝的施舍,下一场无尽的暴雨,让沉睡的种籽也得到滋润。他们在楼梯口乱舞,魔鬼在门关守候着我。陌生又熟悉的曲调,老张是否也这样觉得?
我撑着光溜溜的地板,左手靠着墙壁,“乖,宝宝,没事了。”腹中的孩子每一次律动都让我喜悦,要是茁壮成长,老张一定很欣慰。
屋内还是原来的样子,走进厨房,水槽里堆着几天的碗筷,桌上都是罐头。老张又没有好好吃饭了,我这样想着,仿佛看到他笨拙地把米撒了一地,只淘了一遍,直接将罐头鱼塞进饭里,最后还是忘了摁开关。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谁叫你平时不干家务活哈?”身体突然一阵疼痛,肚子里有脚步声,哭泣声,拍掌声,糟糕。一步两步,我挪到桌角,呼吸频率变快了,手心背部冒出了大量的汗,“宝宝乖,你再坚持一下。”抽出手机,老张赫然出现在屏幕上,昔日的模样又重新出现了,他仿佛笑着说,老婆加油哦!“嗯!”
没有老张的手术台,我更加紧张,无助。接到医院的通知,爸妈都赶来了。台上的灯光让我刺眼,又害怕闭上,我再也睁不开了。好像过了很久,时间拉长了很多倍,把我的一生都耗尽了。隐隐约约听到婴儿啼哭,“来...来...过来妈妈身边...”可能是我的叫唤太小声了,接过宝宝的护士并没有察觉我。疲倦,在躯体里蔓延。我再次招招手示意护士,她便缓缓向我来。“恭喜,是个女孩儿。”我看着她,有几分与老张相似,鼻子尖尖的,小眼睛圆圆的,唯一的不好就跟了老张的缺发,稀稀疏疏的细丝平铺在头上,横在肉嘟嘟的脸上,若是她长大了,肯定烦恼着如何增发吧;再看看她的小手,滑溜的,白嫩的,若是长大了,肯定有很多男孩子会跟她牵手吧。呼呼的气息,好温暖。
等到第二天,我在半醒半梦中起来,窗外的雪,和前些日一样。仔细看看,我终于明白小伟那天为何一直望着窗外。漫天的雪花六角拼凑在一起,原本在空中孤独流浪的他们,如今依靠着对方,直至消化殆尽,死亡。
“老张!妈?那是?小伟?!”
“小香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