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个叫玉兰的女人

思念一个叫玉兰的女人

文/谨方 

清明节将至,我的思念如潮……

从周围人回乡祭祖急切的脚步声中,从永安殡仪馆门前密集停放的车辆中,从街道两旁悬挂着的花花绿绿的冥币中,从乡村老农一手攥着纸钱一手扛着锄头的经典动作中,从黄昏里纷纷扬扬的雨雾中,我平生如此强烈地思念一个人,一个和我无任何血缘关系,但在我的生命中和我有过交集,有过悲喜的女人。

她叫冀玉兰,她是我的婆婆,是我的亲人。生前,村里人只叫她“二老太太”,她的名字从不被人知晓。

我之所以这样喊出她的名字,是想以一种平等和尊重告诉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她曾经以萤火虫一样微弱的光亮温暖过我的人生路。

她走了已经两年了,可我仍固执地记住她生前的模样。她盘腿坐在老家的土炕上给她的孙子做沙包,我给她收拾家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是说老爸这个倔老头又惹她生气了吗?还是说大孙子的对象怎么还不见影儿了呢?或者在说菜园子里今年该种些什么?亦是在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呢?

美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泥泞的山路、迷蒙的细雨,高高隆起的坟头,以及坟头上散落的玉兰花都在一次次告诉我,和我生命中有过关联,给过我无限温暖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七十岁的老人儿了,发白,背驼、慈眉善目,脚步蹒跚。按伦理,她是我的婆婆,按年龄,她是我的奶奶。她因疼爱她的小儿子而爱我,我因爱她的儿子而爱她。

冀玉兰经常在我梳洗打扮的时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看你们现在多好,有那么多抹脸油,我们那会儿啊,只能用火柴头画眉,把红纸浸湿了抹红嘴唇。”

我说,“老妈,给你画一个妆,好不?”她轻轻地摆摆手。

“可是我生来眉毛就稀疏啊!”她露出害羞的样子。

我开始给她化妆了,她没有拒绝。我将她稀稀拉拉的眉毛补得浓浓密密,将她厚厚的嘴唇画得性感十足,我在她脑后扎个丸子头,我将自己脖子上的吊链取下,给她挂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了,笑着,老人家只有两颗门牙了,但样子却像个豆蔻年华的女子。

她说自己14岁就嫁婆家了,婆家人厉害得很,只让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很少化妆。

我说,老妈,我下次给你买个红色的唐装回来,老年人最时尚的那种。后来我就真给她买了,还将珍珠项链和镶着“绿宝石”珍珠手链带在她手上。

“这个样子是不是像个老妖婆啊,会不会被媳妇和邻居们笑话?”

我说,“没事的,俊着呢?老妈,你保证能活100岁!”

“100岁,那不成了老妖精了!”老妈开心地笑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向脑门顶漾去。这时院外脚步声响起,只见她正襟危坐,换上了平日的表情——小心翼翼。

因为村东的嫂子回来了。

我至今不明白,她在嫂子们面前会陪着小心和谨慎。她们说话很客气,也很少说笑,婆媳之间似乎隔着一堵墙。

我始终不明白这件事,曾经问过老妈,她只轻描淡写说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我眼中,她是一个极善良的老人,但背后,嫂子们对这个古稀的老人颇有微词。

“嗨,老妈,那我是不是一个好媳妇?”我问。

她重重地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那看怎么说。”她说。

“论知书达理,识文断字是个好媳妇。可是……可是,你不会做饭啊,我的儿子和孙子可就受了恓惶了”。

我们脸对着脸,狡黠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随后格格地放声大笑起来。

她说,她最小的儿子是她在45岁时老天爷赐给的。

她说,我是老天爷赐给她的另一件礼物,她的生活从此多了真实和快乐。

我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在她身边我拥有了心灵的自由,她从来不要求我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她不催我早起,不在意我说错话,更不会将目标、理想、责任等道理讲给我。 每个周末,我喜欢回到乡村,回到她身边,心灵会特别地舒畅。她做的饭菜很好吃,罐罐羊肉、荞面河捞、焖搓鱼、江米粽子,酒足饭饱,我们在小院的枣树下乘凉。老爸在菜园里经营着他的田地,蜜蜂在黄瓜架上嗡嗡地叫着,晚霞给小院镶了红色的金边儿,我在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一次,我问她,“老爸每天惹你生气,你爱他吗?”

“爱?”这话问得她唐突。

这时,老爸正拖着一双泥脚向卧室走去,老妈生气地阻止他,可老爸视她为空气,继续走着,脚下一路泥水。

“我们不懂这个啊。我十四岁就来他们家了,七十多年了,我心里只装着他一个男人啊,他也没有外心。”

她总是用最朴实的语言告诉我最简单的道理。在她这里,我根本不用对人生作深刻的思考。

我愿意和她在一起,尤其在我内心纠结,心灵无所依存的时候,尽管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三十岁那年,是我事业的低谷,我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让我对周围的人感到厌恶,我不愿倾诉、我不愿相信任何人。这时候,我竟然回到她的身边,我躺在老家的土炕上看着天花板流泪,她盘腿坐在我身边,她抽着红梅牌香烟,烟火在深沉的夜里忽明忽暗。

“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人来世界上就是一场苦难!”

“ 我二十七岁那年,家里公婆、妯娌容不下,我就千里迢迢去东北找我男人了。 他当时在吉林部队上做了大官,当时我想,如果他不要我了,我也要当面得个明白。”

“我走了七天七夜啊,我从来没出过门啊,受得那个罪啊……好在我找到了他,他没有变心! ”

“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孩子!妈一辈子身上受得罪,心里受的苦,河床都装不下,你们小人儿丢了一点儿也没有。”

那些天,她情感的闸门全部打开,她向我讲述了她童养媳的经历、她中年丧子的悲哀以及她一生低三下四的生活。

一周后,我就精神抖擞上路了。

掐指一算,她离开我已经两年了,可我依旧不愿意相信这一现实,我的思念无处不在。我的牡丹图鞋垫是她做的,家里的兰花是她养的,我的儿子是她帮着带大的。看着餐桌上的猪肝、牛肉,我想她,那是她生前爱吃的;看到街面上兜售的包子,我想她,老妈做得比这香多了。看到商店挂着的红色对门唐装,我想她,冀玉兰穿着一定合适。

一次老乡送来一只香酥鸡,我和儿子开心大嚼,但吃着吃着我们就不说话了,我想起了老妈活着的时候,经常给我们做香酥鸡,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眼泪哗哗落下,我和儿子都想念她了。

我需要她的时候,她离我很近,她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她很远。最后一次通电话,老妈已经住进了医院,她告诉我她头痛得厉害,她估计要走了……

冀玉兰是春天里走的。那年春天,我窗前的紫玉兰开得正浓。她走的那天,她的亲人们都哭得很厉害,她的儿女、孙子还有她的媳妇,可我没有流一滴泪。她一生遭受了无数的苦难、委屈,她老人家累了,该歇歇了,上帝看着她辛苦,就把她召回去了。

天色渐暗,坟头散落的玉兰花已凋零,我该回去了。

老妈曾说过,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死之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保佑她的亲人。

今夜,我仰望浩瀚的夜空,可是,天上那么多闪亮的星星,那一颗才是你的眼睛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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