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文/零落成泥
我
现如今25岁的我,儿时印象最深刻的,给我心灵留下不可磨灭创伤的,是曾经嗜赌的爸爸。
彼时家里条件很差,而我又是个未涉世且不大聪明的孩子,对贫穷的不自知和对父母之间的争吵,冷战,甚至大大出手,都持有一种无关的心理。
贯穿我整个童年的味道,是一股洋芋煮糊的焦味和熟蔬菜的腐臭,浓重扑鼻,整日萦绕这个捉襟见肘的家——那是炉灶上烧干了水的猪食,在又脏又大的黑铁锅里冒着灰黑的雾气,有时我会倒进一大桶冷水浇灭表层咕噜咕噜的气泡,或者请邻居帮忙两人合力抬下来,然后夹一个蜂窝煤对齐炉灶里即将熄灭的煤渣圆孔缓缓放下,再打壶水烧着,这样可以拨旺炉火,等火苗从圆孔里燎高,就开始洗锅,用猪油炒昨天晚上吃剩的米饭,晶亮的油炒饭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的时候,妈妈正忍着饥饿忙往家赶,生怕饿着我们姐弟俩,此时的爸爸却在乌烟瘴气的堵房因为输了钱妄想捞本,越挫越勇。夜半回家,又免不了一场声嘶力竭的吵架,我被愤怒的吼声惊醒,蹬了蹬脚头的弟弟,他还睡得像个死猪。我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木质窗户外透进来的点点月光,黑暗交织,但一向惧怕黑夜的我此刻心情居然异常平静。母亲嘤嘤的哭泣和父亲如雷的鼾声持续到天亮,而我早已伴着如此讽刺的对立声,在不知不觉中沉睡了过去。
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不大宽敞的家中摆上了三张木桌,(在这里请允许我的冲动,不得不骂一句当初聚集在我家打牌的那些臭男人们,祝你们一辈子缝赌必输。)十五六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翘着二郎腿,喝着我家的茶水,坐着我家的板凳,恬不知耻的唾沫飞溅,呜呜渣渣,摸牌砸牌的刺耳声响充斥整座平房。我看了一眼楼梯下的炉灶,锅里的猪食已经风干,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淀粉脂,没有气体冒出。走过去用铲子搅了两下,混合着淡淡洋芋味的热气奔涌而出,又往微弱火光的炉灶里添了一个蜂窝煤,然后去房间写作业。
猪圈里的猪崽因为饥饿高声嗷叫,但他们的晚饭还很烫。
暮色四合,我写完作业出来,家里打牌的男人们依旧兴致高亢,输钱的肮脏咒骂声,赢钱的得意嘻笑声混杂猪崽饥饿的嚎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妈妈已经回来了,正在用锑锅淘米饭,脸色阴郁。
我至今记得那些男人在父母的争吵中屹立不动,两耳不闻,事不关己继续一圈圈发牌大笑的恶心样子,此刻回忆起来,都觉得一阵阵反胃。直到过道的木门被妈妈的尖头皮鞋踢出两个大洞,他们才留下一地的烟头陆陆续续悻悻地离开。
可那时候我仍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因为从小到大身处这么复杂压抑的环境,心智和眼界受阻,看待事物的眼光偏离正常轨道,心中没有阳光的概念,认为如此的肮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习以为常罢了。
这应该就是我和弟弟长大以后,性格逐渐定型后,他比较偏执固执,我比较极端固执的原因吧。
直到我能完全记事的一天,在柜子放面条的塑料口袋下看到一页页妈妈用铅笔写给我们姐弟俩的信,生涩的语言组织,略微泛黄的纸上模糊着淡淡的铅笔笔迹,看上去已经经过一定时间的侵蚀。细致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但我仍清晰记得看到那些绝笔信时,我一时间的无措和恍然。妈妈一次次决心离开让她疲惫无望的丈夫,迈出腿的前一秒又为尚还年幼的孩子放弃这个可怖的念头。现在我已是个4岁孩子的母亲,经历过繁杂琐事,反复希望和失望带来的绝望,终于明白这个欲走欲留痛苦纠结的过程所需承担的重量艰辛。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一个不负责任玩性成瘾的爸爸造成的。所以我的童年有一段很长的日子,爸爸这两个字的诠释,不过是一个恨字。
自此以后,我的神经开始变得敏感,但行为更为迟钝。就像一只不愿面对世事冷漠即将化蝶的蝉蛹,反其道而紧紧束缚自己。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躺在床上,口腔塞满棉被,用尽全力撕咬,直到精疲力尽,牙龈发麻,第二天醒来,枕头还是濡湿的,留下一片片黄色斑痕,悄悄丢进洗衣机清洗。
大概到我九岁左右,贫苦阴暗的日子才渐渐隐没云层,终年不见的阳光终于划破黑夜与之接壤交替。爸爸几乎用了十年的光阴把自身的惰性和劣根展露得淋漓尽致,直至时光逝去,幡然醒悟时,除了两个叫他爸爸却跟他并不亲和的孩子和对他不抱任何希望已无多余感情的妻子,一无所有。
爸爸迷途知返后终于像个丈夫和父亲开始为家操劳,生活慢慢有了起色。而妈妈用了十年的珍贵容颜换得了丈夫浪子回头,我却因为整个灰白潮湿的童年铸成了如今自卑多疑,极端暴力的性格缺陷。
我以为小时候的残疾经历会在青春期鲜明的记忆中慢慢淡去,变得模糊不全面,残破的碎片不足以干涉我的想法和抉择,但直到我初中辍学未满十六岁步入社会,又在思想不够成熟的二十岁奉子成婚以后,我才知道它带给我的伤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种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