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老程》
老程
正月十五后的一天,我去市场上买菜,原本想添一块豆腐,门却关着。
第二日也是。
这是很少见的事情,我便询问菜摊上的小贩:“老程呢?”
“哪一家的老程?”
“就是卖豆腐那家的。”
“死了。”他又拿出一个塑料袋套在装好的菜上,“三十早上被车撞了,警察都不愿意碰,晦气着呢。”
我掏了钱,怔怔地往回走。路过老程家时,又忍不住要过去看看。窗户也封着,看不到什么,连阳光也照不进去。
老程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搬到镇上来的。最初,他在东街买了一家店面。地方不大,但位置不错,门前种着两棵大槐树,春夏交际之时,和着花香的阳光将屋子映得亮亮堂堂的。屋子后边做豆腐,前边卖豆腐,一旁放了张木床,都用帘子隔起来,收拾得整齐干净。
老程原本是乡下人,在作坊忙活了几年,攒了些钱,就带着全家来小镇上图奔好日子。夫妇都是很勤快的人,天不亮就做好了豆腐,笑脸盈盈地等着客人。他们家的豆腐做得极好,不出多久,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
“嘿,要不了些日子,你就得成了镇上的大王,卖豆腐的大王!”隔壁杂货铺的老板掀开门帘扯着嗓子喊道。
老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小姑娘,你要什么?”
我怯怯地开了口:“一块软豆腐。”
他拿起刀从一大块豆腐上往下切,一下又一下,刀子划过的地方分作两半。然后他包好,蹲下身子递给了我。
那豆腐凉沁沁的,滑嫩的像一块白玉。
我扭过头,他们的儿子正趴在一张小凳上算算术。脸和老程一样黑,可是眼睛很亮,红领巾整整齐齐地戴在脖子上。
那天回去,母亲做了一碟红烧豆腐,从来不吃豆腐的我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味道真的很好。
从此我就抢过父亲的差事,经常去老程家买豆腐。他们夫妇对我总是亲切温和,有时还会给我一杯豆浆,我就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喝掉。男孩有时趴在那里写作业,有时拿着扫帚扫地,偶尔抬头冲我笑一笑,却从不说话。
很快,男孩就有了自己的小木桌,帘子也换成了新的,整个店都重新粉刷一遍,男孩的奖状被工工整整地贴在墙上。
也许他真的会成为镇上的豆腐大王呢!我坐在床上,看见老程的笑容越来越亮。
可是真正让老程出名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是冬至,天却还不是很冷。老程家的豆腐照例卖的很快,早早地生火做饭,煮了饺子,热腾腾的摆在桌子上。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男孩还是不见影子,老程在店门外搓着手走来走去,实在等不住了,就穿上外套去了学校,学校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老程急忙跑回家,他老婆一听,两眼一花,险些昏了过去。她跳起来跑到派出所,大门紧闭着。可是老程老婆看见里屋有一个警察在值班,桌上有一碟水饺,冒着热气,他吃的满头大汗。
老程老婆绕到附近的围墙处,往上爬,没抓稳,一下子滚了下去。警察听到声响,跑了出来,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就开始骂。老程老婆一把抱住他的腿,不停地哭,不停地喊,警察没奈何,进了里屋,慢悠悠地吃完了水饺,慢悠悠地拿着手电走出了门。
他们沿着马路走,又去了小巷,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发现河面上有一个大冰窟窿。下午捞了上来,正是男孩。一张小脸被泡的肿胀,整个身子冷冰冰的,安静地躺在岸边,没有言语,脸僵僵的,再也无法微笑。
事情在整个镇子都传开了,河边再没了人影。老程家的豆腐店也一直关着。
半个月后,我偶然路过,却发现店开了。可是不见老程老婆,只有老程一个人。
“她在医院,身子不大好。”
“唉,曾经那么硬朗的人……”
老程的眼光突然黯淡了下去,那人便不再说,拎起豆腐走了。
老程家的豆腐店有时上午关着,有时下午关着,听说是去医院照顾老婆。他一天天的消瘦,眼窝都凹陷下去。有一天我发现那张小桌子不见了,还有大木床,墙壁开始掉漆,一大块一大块的,很刺眼。
又过了一年,老程家的豆腐店又关了门。事实上,半个东街的店铺都关了门。有开发商买下这里想要盖栋商业大厦,给每家每户赔了些钱,于是那些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走了。
事情到了这个田地,我便想着再也见不到老程了。没成想一天饭桌上又出现了一道豆腐,我尝了尝,很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只有老程家的豆腐才有。
我一脸惊诧,母亲这才说起老程。说他一家在远些的菜市场里租了一间小房子,还是卖豆腐。老婆也在,只是躺在床上,帘子拉着,看不到。
第二天我骑车去了那里,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老程的豆腐店。屋子很小很破,却依旧整洁,老程的豆腐也依旧又白又嫩。
会好起来的。我看着老程,他不再笑,但我想一定会的。
来年春天,果然有了新转机。
我去买豆腐时,竟然看见他老婆坐在一张椅子上休息,穿了一件薄棉袄,深粉底子上一团一团的牡丹,肚子圆圆的鼓起了一点,刚好撑起一朵来。窗边还放了一盆万年青,发着新芽。老程正在换帘子,大红色的,喜气洋洋。
老程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小店的生意也渐渐好起来,老程老婆不能帮忙,他就一个人负责全部,大清早做好了豆腐,打扫好屋子,等着客人。
“老程,你媳妇的娃娃快生了吧,准备叫啥呢?”客人也乐得分享一份喜悦。
“福宝,好养,听着也喜气。”他笑笑,脸膛也红了起来。
冬至那天,老程老婆突然从梦中惊醒,摔下了床。
救护车赶到时,她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地上流了一滩的血。
孩子没保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夕之间就蒸发了。老程老婆醒来听见这个噩耗,大喊了一声“福宝”,便挺挺地倒在了病床上。
半日后,她又醒来。但是已不认得老程,也不记得自己。
老程交不起病费,便将老婆带回家。她整日躺在床上痴痴呆呆地傻笑,只在撒尿时支吾一句,便不再说话。
很少有人再愿去老程家买豆腐。他做的豆腐总是卖不完,我很晚去时还有一大块。老程坐在床边,扶起老婆给她喂饭。她突然指着我唔唔唔的叫起来,夹着菜渣的汤汁就从她的嘴里流出来,顺着衣服一直流到床单上。
我突然想起,如果那个男孩还在,应该和我差不多一般大。
老程的故事像阴云笼罩在所有小镇人的心上,大家传言他是瘟神转世,克了儿子,害了妻子,谁接近他谁就得倒霉。
没有人愿意再去光顾他的豆腐店,不仅是害怕,甚至添着憎恶,仿佛老程的身上集结了小镇所有的罪恶,是看不得、听不得的。他的小屋子便一日一日地冷了下去,缩在市场的角落里,被阳光抛弃。
一个周末放假,我和家人去餐馆吃饭。拐过街角,却看见老程佝偻着身子踩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面夹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车筐子里也放满了纸板和瓶子。
“比起卖豆腐,他现在倒还是靠这个谋生了。”父亲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越来越紧,坐上车赶在傍晚前又去了老程家。
老程正准备关门,看见我来了,立刻将我迎进去。桌上的豆腐白白嫩嫩,完完整整的一大块。他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切下一块豆腐,包好,双手捧着递给我。
我愣住了,他赶紧说:“放心,我洗过手,不脏。”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旁边老程的老婆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怀里牢牢地抱着一个枕头,口水湿了半个枕巾,身上盖得还是入秋时的薄毯,时不时的咳嗽几声。整个房间又冷又潮,透着一股子寒气。尽管明知老程和自己并没多大的干系,可只要一记起当年他们初来小镇上的场景,一家子欢欢喜喜,我的心就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呃,天气冷,还是盖厚点吧。”
“嗯嗯,正准备年后添个,这段日子捡垃圾也挣了一些……”他突然刹住了口,眼睛盯着我手中的豆腐,一脸担心。
我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程了。
年三十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从早上就开始纷纷扬扬,雪花又大又白,一直降一直落。茫茫一片,终于将一切掩盖,老程躺在那里应该也会觉得暖和些了吧。
一个月后,猪肉加工部成了小屋子新的主人。绞肉机发出轰鸣的声音,加工好的猪肉被码在冰柜里,墙面油糊糊的,透着一股子腥气。
至于老程的老婆去了哪里,我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