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刻意,谈到沃兴华、胡抗美、陈忠建及其比较
到今天,我又忽然觉得,很难还原他们争论的过程了,因为线索太多又太跳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对其他人的逻辑似乎并不太在乎,所以很多讨论不在一个频道。
所以,我也只能自说自话了,把他们讨论涉及到的一些话题,单独拿出来思考,做一些记录。
一、关于自然书写与有设计的书写。
这个话题是以下面这件书法节倒计时作品为讨论对象的。这件作品是我写的,所以我有发言权。
当时我正在准备书法节开幕式的文案,《祭侄稿》是重点,所以一直萦绕于心。对原作中的这十六个字,我又觉得是情感最强烈之处,所以随手整了出来。当时没有字帖,不是一个临的过程,用的是普通毛边纸半张,满纸书写,长锋羊毫笔,淡墨,我记得写了两张,我对这张比较满意,就落了上款,下款中的词句就是后来用在开幕式文案中的,它来自于余秋雨的一篇散文,我做了一些改动。
之所以交代这么清楚,是想说关于刻意与自然。
我讲讲我平常的书写状态吧。
第一种是临帖,我很少意临,临帖往往比较“无我”,争取能读懂原作的匠心,然后努力表达出来。我读帖临帖时,会因为发现很多新东西而拍腿叫好,感叹作者的高妙和自己的眼光,享受“风流犹拍古人肩”的意境。
第二种是因外界刺激产生书写兴致,比如读到一些触动我的诗文,我会随手把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所以我少有大作,多是在毛边纸上的淡墨作品,也没有章法墨法,一般不会去盖章落款。除非为了一些场合,补充落款和盖章。这是我最喜欢的状态,因为基本上能够做到心手双畅,没感觉到毛笔的阻碍,觉得毛笔就是我的手我的心。
第三种是正式的创作,往往用大的好的纸,但是很少写出有感觉的,因为一刻意,感觉就溜走了。说明我还不是一个专业选手。
第四种是非常实用的场景,比如课徒稿,比如日常的读书笔记或者起草大纲,也有给朋友的书信。
我的这件作品,属于第二种。它并非刻意,可以说非常自然,至于这些夸张之处,完全是情之所至,而基本的形式感要素,主要来自于日常的书写训练,我对颜真卿稿行还是比较熟悉的。
那为什么颜真卿祭侄稿就很自然,我这个就很夸张呢?因为我不是颜真卿啊,也不是在他那个状态里,我只是表达了一个感情的片段,就像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我们朗读其中的感人片段。
至于落款比较自然的问题,那是因为我在写自己的东西。其中也有一些夸张的成分,比如傲然、顶天立地,都很在自然状态。我觉得汉字最好的地方就在这,它不仅有形,还有音、有义,在心底里朗朗上口,在脑海里游动翻腾,于是不得不在笔墨下千姿百态。这三者是合一的,就好,不合一,就不好。我之所以很佩服但并不喜欢那些国展作品,就是因为它们达不到形音义的统一,太关注字形,太关注视觉设计,与原文意境(也就是文意与境界)完全无关。我这篇作品与原文是相关的,不是刻意设计出来的。所以我同意墨小兔的评价,不同意重楼的评价。
二、关于沃兴华、胡抗美、陈忠建。
这三个人放在一起,说不起来。陈忠建是在教人正确写字、写正确字,沃兴华和胡抗美,是在释放他的探索激情,描述他的情感状态。
书法当然是书写汉字,同时是对书写汉字的摆脱。无论怎么摆脱,却又无法不借助汉字。那些无汉字书法、射墨表演、裸体蘸墨爬行,已经脱离书法艺术范畴,说实在话,那些东西,百年来被无数西方前卫艺术家玩过,确实没有创造出新东西。
沃兴华、胡抗美二位,在系统化、有学理、有才情地探索书法艺术的边界,是为数不多的用功用力的大家。当然,这种探索,并不意味着成功、成熟,更不意味着能够被大众接受为美。那种“脏乱差”的形态,是与大众审美毫无关联的。
胡抗美作品
沃兴华作品
那他们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存在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满足大众审美的口味,那这个世界就太没有趣味了。如同我们喜欢看灾难片一样,并不是喜欢灾难本身。他们的行为与作品,挑战了我们的平庸与麻木,让我们震惊。如果深入一点,你会发现其中很多的逻辑是可以自洽的,很多的审美特征是与传统经典接驳的,很多的探索方式是有智慧与勇气的。
当然,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违背自己的审美直觉去喜欢它,更没有必要急火攻心、破口大骂。看不懂不代表你蠢,只是没到那个环节或者处在不同频道。那种字,确实只有极少数人能同频共振,你非要攻击它、甚至有了权力就试图取缔它,就过了。因为这是一个生态,尤其是艺术审美这个生态,特别需要探索创新的领地,需要“随它去”的姿态。
至于陈忠建,我觉得他毛笔字写得好,对传统经典碑帖的书写演示很到位,可以说跟田英章一样好,只是后者在审美上狭隘到了挑战智商的地步,所以我常常会讥讽两句,尤其是那么多脑残粉,深受精神毒害还誓死捍卫,实在可以奚落一番。
有空我会专门讲一堂大课——田英章批判,不是要跟他过不去,而是作为一个典型,他深度体现了不具备现代性的种种特征,当然这并不妨碍他通过教书法赚钱。说实在话,他赚的钱还是要比其他人干净一些,因为他没有搞垄断,也没有搞欺骗,说什么考级培训资格培训。
三、关于书法水平比较的问题。
这个问题有答案而无标准。自家的孩子,肯定长得好,因为他与你有关,有血缘、有感情、有默契,至少特别熟悉。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评头论足。
我觉得中国书法有个特别好的传统,以人论字,这不是客观不客观的问题,它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审美背景极为重要。我有个朋友,人民日报的资深美术编辑,有一次看我拍到一幅郑孝胥的字,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怎么能买郑孝胥的字?那种字写得再好也脏。我当时非常震撼。对于他而言,赵孟頫、王铎,都很差,远不如颜真卿、傅山,至少米芾都比他们强,因为至少不是汉奸。而我没有太多关于郑孝胥的背景资料,因此不会产生他这样的憎恶。而对于米芾,我比较了解,是比较奸吝的,人格上有缺陷,所以我反而不喜欢他的佻达。现在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是在南宋,他同秦桧一样,也参与了对岳飞的谋害,是不是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反感?我想一定的。那米芾的字到底好不好呢?看到没有,这就是一个问题,但我越来越认为,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每个人会拿出自己的品评标准。
正因为可能的公有理婆有理,所以这种对抗才有意思,答案不是真理,争论就是全部,尽管这种争论自古至今没有停止过,但还是争论不休。这很好啊,就算是完全没有提高争论的品质,但也有必要争论下去,这是人性的释放啊。就像自古至今,男女之事始终是争论焦点一样。
因此,有人说我比沃兴华写得好,有人说我比陈忠建写得好,我完全相信这是真话,但我不会真的由此认为我比他们水平高。
我知道我的弱项在哪里。我是个书法教师,我的使命是让不懂的人懂,让不爱的人爱,让不会的人会,因此,我会把更多精力放在入门指导上。比如,我对各种经典法书,必须都要接触,搞懂并且能够传授ABC,因此,我的作品,一定是讯息较为杂乱,不能显著统一于某一个风格范畴。另外,我还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在课程设置、教学管理和教务运营中,写字的时间比较少,完全沉浸于自己爱好领域的时间比较少,创作大部头作品的时间几乎没有。
但我确实又是一个优秀的书法家,因为我有良好的文化储备和较为丰富的阅历,有较好的审美天赋,较好的现代思维训练,加上专业的认知结构和书法操练,我相信这一切都会体现在我的作品中。随着时间的淬炼和认知的深入,我相信我在书法怎样抒情表意的探索中,会有更进一步的发现与展露。如果中书汇在我的带领下,不断地呈现出对当代书法的影响力,这种贡献,也会体现在对我书法的评价中。这种评价,不是因为我做了某个级别的领导,所以就怎么样。中书汇,是我的事业,因此它是一个有效存续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