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 十三、最大赢家

黑道遇上官场

在写汉高祖的时候,我曾经跟大家聊过赵王张敖家里有个铁骨铮铮的门客叫贯高。贯高身上很多的特性,跟灌夫如出一辙。他们秉承了中国古代武士道精神原则,主辱臣死。但是这俩人也有本质的区别,贯高熬受各种酷刑就是不死,那是因为他怕自己死了赵王解释不清楚行刺的事,而灌夫不管时间地点场合,只要有人敢对窦婴无理,他就得出来论个是非曲直,丝毫没考虑到窦婴是否难做。

灌夫生拉硬拽让田蚡去窦婴家里吃饭,结果适得其反,让窦婴和田蚡原本面子上的关系都没有了,还让田蚡恨上了窦婴。那你想田蚡是何等人物?他是个敢去衙门拆迁的主儿,也就汉武帝和王太后能简单约束一下他。这回灌夫在酒席上骂他,田蚡觉得这是窦婴主使的,一定是窦婴利用灌夫来折自己的面子。所以,田蚡得报复。

田蚡的死党和门人当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窦婴的人,只不过窦婴失势,这帮人才依附了田蚡。田蚡选了其中一个叫籍福的人,去长安城南征地,征地的目标,就是窦婴家里的地。

如今的籍福官拜将军,让他去老上级家里征地,他还真下不了手。籍福不是个势利小人,他希望窦婴和田蚡的矛盾不要恶化,还像当年一样是兄弟。他不敢违抗田蚡,也不想欺负窦婴,只能象征性的去了趟城南,简单宣布了一下自己征地的任务。窦婴的家丁赶紧汇报,祸事了,综合执法到了城南,要暴力征地了。窦婴怒不可遏,赶紧赶往城南。灌夫听闻这事,也叫上一帮古惑仔也冲向了城南。

籍福先问问窦婴,说丞相看上了这块地,您老能不能让出来大事化小。窦婴坚决不给,看着籍福将军背后的军队,窦婴说他现在虽然落魄,而籍福虽然显赫,但是你籍福真能作出仗势欺人暴力征地的事吗?

另一头,灌夫骂骂咧咧也来了,当众骂籍福翻脸不认人,不是个东西。籍福无话可说,他不是个因为执行命令就能无情拿起秤砣砸向窦婴的人,既然窦婴不愿意让地,籍福就收队回去复命。他没有说是因为窦婴和灌夫不给地而完不成任务,籍福是劝田蚡再等等,说窦婴岁数大了,看样子也快不行了。等他死了再要这块地吧。田蚡一看籍福这么说,也就罢了,不跟窦婴一般计较。但是就有那些一脚能踹翻小三轮的莽夫进谗言,说籍福完不成任务,是因为窦婴坚决不给,灌夫叫人暴力抗法。这回田蚡不干了,怎么哪都有灌夫掺和?当年窦婴的儿子杀人获罪,还是他田蚡托关系给放出来的,如今窦婴既然仗着一个黑社会头子跟自己叫板,那就比划比划吧。

就这样,一场国家总理和颍川郡最大的黑社会头子之间的斗争就此激烈上演。这种较量一般没有悬念,黑社会再厉害,能跟政府比划吗?田丞相化身正义的使者,誓与黑社会不共戴天。田蚡上奏汉武帝,说颍川郡黑社会猖獗,大佬灌夫横行一方,严重影响地方治安和老百姓的安宁,是时候来一场雷厉风行的打黑除恶行动了。汉武帝表示这点屁事丞相自己看着办,又不是打匈奴的大事,打个黑社会还用皇帝亲自裁决吗?自己看着办。田蚡下令公安机关深挖灌夫的犯罪事实,你想啊,灌夫作为一个黑社会头子,在颍川郡口碑也不好,挖他的犯罪事实,肯定是一挖一麻袋。田蚡正准备指挥公安机关收网的时候,灌夫的人也找上门来了。他们提醒田相爷,还记不记得一些往事?田蚡当然不愿回忆以前跟灌夫在侯府的往事,以为这些人是来打感情牌。没想到这帮人跟田蚡聊的是另一件事,八年前,淮南王刘安入京朝见汉武帝。根据当时的规定,太尉田蚡先去接待淮南王,还安排淮南王先入明堂聊聊。也不知道是哪位帅呆酷毙风流倜傥的仁兄提议淮南王当储君来着?淮南王是当今皇上的叔叔,叔叔继承侄子的皇位,是不是得采用一些手段呢?那到底是要扎小人还是动刀?留给皇上发散思维吧。

田蚡一听,汗流浃背。他当时抽风为了骗淮南王的钱,张嘴就说淮南王该当下一任皇帝,这么机密的事,居然被灌夫这个黑社会头子知道了。可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裤子,黑社会势力无孔不入,无情的腐蚀国家干部,良心大大的坏了。

但是堂堂的国家总理,总不能认怂吧。最后,在当年那帮老哥们的劝解下,灌夫和田蚡打成了表面和谐,灌夫不去揭发田蚡,田蚡也放弃了打黑除恶,这场斗争,总的来说还是灌夫压了田蚡一头。

在灌夫和田蚡的这场斗争中,灌婴觉得特别对不起灌夫,为了他的事,灌夫和当朝丞相杠上了,这样不是个事啊。还是籍福说得对,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当年都是兄弟,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自己又不想当丞相,跟田蚡没有利益冲突。他当他的大丞相,灌夫当他的大哥大,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干嘛搞得这么僵呢。

元光四年,就是这么热闹。不过这才过了半年,下半年还一场酒席等着考验昔日这些兄弟们的关系。那年夏天,在王太后的主持下,丞相田蚡迎娶燕王郡主,太后要求在京的皇亲贵胄和有爵位的显贵们都去喝喜酒,给足了田蚡面子。魏其侯窦婴理所当然的收到了请柬,窦婴琢磨着,这是个好机会能让灌夫和田蚡冰释前嫌。

咱们中国人最讲究个面子,尤其是红白两事,可以化解仇怨,也可以把仇恨扩大化。窦婴要拉着灌夫去喝喜酒,灌夫宁死不去给田蚡这个面子。最后窦婴生拉硬拽,把灌夫拉到了相府喝喜酒。

那个年头喝酒,大家都是跪在榻榻米上,屁股坐在脚后跟上,面前搁一个小桌。所以,根据当时的规矩,敬酒的人得站起来举杯,被敬的也得站起来喝酒。在这场大宴上,田蚡举杯带个酒,显贵们都起身举杯喝酒。窦婴举杯带个酒,除了当年类似籍福这样有点良心的老部下,其他人要么不起身意思意思,要么假装没看见。

酒桌文化,就是中国厚黑学的浓缩。灌夫觉得这是大臣们不给窦婴面子,实际上这事跟窦婴关系不大,无论是他们起身喝田蚡的敬酒,还是坐在那不喝窦婴的敬酒,都是在给田蚡面子。都知道最近俩月窦婴和田蚡结了梁子,这场酒又是田蚡的主场,所以不能瞎站队,必须坚决的围绕在田蚡周围。

灌夫觉得大家不讲江湖规矩,既然魏其侯敬酒大家不喝,那就教教这帮大臣什么叫社会。灌夫拿起酒碗忽然离席,从身边人开始,挨个敬酒,倒要看看谁敢不喝他的敬酒。在座的各位都是上流社会的显贵,他们不见得怕窦婴,但是怕这个连丞相都没能弄死的黑社会头子灌夫。更何况灌夫连长乐宫卫尉都敢打,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所以,灌夫灌酒,一个个的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喝了。终于,灌夫敬到了田蚡,田蚡就不给灌夫面子,你能咋地?灌夫怒发冲冠,气血上涌!算了,不给面子就下一位。灌夫虽然猛,但是真要他能惹得起田蚡,那他也得掂量掂量。

往下走,灌夫就忍不了了。因为下一位是开国老将军灌婴的孙子灌贤。

前边咱们曾聊过,灌夫原本姓张,其父张孟是灌婴的老部下,因为作战有功,被灌婴赐姓灌,从此这边张氏一脉改姓灌。灌孟跟灌婴称兄道弟,灌夫自然拿灌婴当大爷敬着。在灌贤面前,灌夫就摆足长辈的谱,他给大侄子敬酒,灌贤假装没看到,就在一旁跟程不识窃窃私语,把灌夫晾在一边。

灌夫大怒,田蚡不给面子就算了,你小子也敢不给我面子。于是灌夫当即发怒,说灌贤你平时总说程不识不值一文,如今你像个娘们一样跟他咬耳朵,连长辈的敬酒都晾在一边,是何道理?

灌夫这一嚷嚷,田蚡、窦婴、灌贤、程不识面上都不好看。谁家喝酒都是这样,就怕有这样闹酒的。这可是田蚡的喜酒啊,所以田蚡不想把事态闹大。就算在今天,在人家婚礼上闹事,也是非常邪恶的表现。田蚡出来打打圆场,说灌夫你平时最敬重李广将军,而李将军和程不识将军齐名,你不给程将军面子,就是不给李将军面子啊。

灌夫借酒发挥,说他这回豁出去了,命都能不要了,还管什么李将军、程将军。

这话一出,就挑明是来闹事了。田蚡忍无可忍,下令卫兵上殿拘捕灌夫。籍福赶紧出来给田蚡道歉,一边摁着灌夫的脖子让他赶紧跪下给田蚡赔礼,灌夫咆哮当场,就不道歉。

这样一闹,喝喜酒的宾客们不是肚子疼尿急,纷纷离席退出这个是非之地。好好的喜酒,被灌夫成功给搅和了。这事别说是田蚡了,就是活佛也不能忍啊。哎?活佛好像不娶媳妇。

总之田蚡下令拘捕灌夫,然后派人迅速袭击灌夫的组织,打散了灌夫的社团,逮捕了灌夫的家人,同时严密防范有闲杂人等接近汉武帝,以免告黑状。这回,谁也阻挡不了田蚡打黑除恶的决心。

窦婴感到非常的难受,人家灌夫原本不愿意来,是他强行把灌夫拉来,结果灌夫闹事,死在旦夕之间。窦婴出钱,请类似籍福这样的昔日朋友去求田蚡高抬贵手,但是田蚡吃了秤砣铁了心,谁劝都没用。

窦婴一看这样,决定亲自面圣,去跟汉武帝解释清楚。当时窦婴的媳妇不同意,说别为了灌夫得罪田蚡,如今窦家就剩这个侯爵了,再被剥夺侯爵,那就啥都没了。

窦婴说他的爵位不是继承祖上,而是靠军功挣来的。如今为了救兄弟,区区一个爵位就当从来没有过。汉武帝本来正在宫里谋划大事,因为那段时间汉武帝对长生不老很感兴趣,又有一帮术士陪着,不大愿意管这类小事。窦婴亲自面圣,说灌夫是皇上器重的将军,他父子两代有军功,将来对匈作战也用的着这样的猛人。再说了,老爷们喝点酒撒个酒疯很正常,犯不着就因为这点事杀人吧。汉武帝请窦婴吃饭,说没事,吃完饭叫来丞相和大臣们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嘛因为这点事杀人呢?

汉武帝召集大臣开会,窦婴坚持灌夫醉酒闹事,这是小事,最多行政拘留,犯不着杀头。而田蚡一口咬定灌夫的黑社会集团头目,有颠覆政权的可能,必须处死,这事大事,不是小事。

随着田蚡把这事一再拔高,窦婴彻底怒了。他怒斥田蚡,意思是说你个缺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当年在我府上当个保洁还洗不干净抹布,你除了会陪着皇上玩,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你懂业务吗?

田蚡当场也怒了,说我是啥也不会,我最多是个艺人,当然不配讨论国家大事。哪像侯爷您和灌夫啊,养了一帮打手,天天秘密讨论大事。

此言一出,双方在朝上就骂开街了。汉武帝赶紧叫停,你俩都消停点,下面大家议议,魏其侯和武安侯谁说对?

说魏其侯正确的,举手!

御史大夫韩安国、主爵都尉汲黯、内史郑当举手。

韩安国官位最高,当年跟灌孟是战友。于是说灌夫父子两代从军,勇猛无比,有军功是不争的事实。喝点小酒不是什么大事,我觉得魏其侯说得对。丞相说灌夫是颍川黑社会大佬,危害社会治安,这也不是瞎说。判死刑倒是不至于,具体的还得看皇上圣裁。

汲黯历来耿直,就说窦婴说得对。

汉武帝下令,认为武安侯说的对的举手。

满朝文武纷纷举手支持田蚡,这时候汉武帝怒了,那个谁,郑当!你刚才不是说魏其侯说的对吗?怎么现在又支持武安侯?你到底哪头的?

郑当瑟瑟发抖,说俩人说的都对啊。

汉武帝大怒,说你郑当平时天天议论魏其侯和武安侯的长处和短处,现在却不敢说话了,朕先杀了你这个首鼠两端的混蛋。

汉武帝拂袖而去,回到了后宫。汉武帝多聪明,这事很明显人心向着窦婴,但是都碍于田蚡的威势不敢说真话。照着情形看,田蚡的势力也太大了吧,他的危害可比窦婴、灌夫大多了。如果没有灌夫骂街,这黑社会的案子田蚡能翻出来吗?再说了,堂堂丞相,在朝堂上跟窦婴对骂,丢人现眼啊。汉武帝觉得这事不是小事,于是去找王太后说明情况。王太后当然不允许有人动她王家的人,要求汉武帝坚决要保田蚡。汉武帝满口答应,然后,心中有了对付田蚡的计策,这个计策,还得请窦婴出来被利用一次,汉武帝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利用窦婴,因为这次之后,窦婴必死。

历史上很用以忽略汉武帝在这个事件上的驭人之术,但是当朝御史大夫韩安国在朝堂上就意识到了汉武帝要偷偷拔刀。按下汉武帝不提,单说朝堂上散会之后。田蚡拉住韩安国开始埋怨,问韩安国为啥不站在他那边。韩安国沉默不言,和田蚡同坐一车,当丞相专车驶出皇宫之后,韩安国说,丞相你永远都get不到重点,窦婴骂你可以,而你作为丞相居然跟窦婴对骂,多丢人。如果当着皇上的面,在窦婴骂街后,丞相能大度的跟窦婴认错,并以退为进请求辞去丞相的职务,窦婴必然羞愧难当,以他的脾气回去就得自杀。而皇上会认为丞相识大体,有容人之心,必然更加信任丞相。

田蚡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惹祸了。

汉武帝亲自调查灌夫的卷宗,借口窦婴为灌夫开脱的言语跟卷宗有不符之处,窦婴欺君下狱。表面上看,皇上站在田蚡这边,对灌夫和田蚡下手了。田蚡大获全胜。

接下来,厉害了。窦婴可不是汉武帝说杀就杀的,因为窦婴家里有低配版的免死金牌。当年汉景帝临终前,给窦婴留了一卷遗诏,说一担到了情况紧急的时候,凭遗诏可以进宫面圣讲道理,当面把话说清楚。这是遗诏,不是密诏,文武群臣都知道。但是现在汉武帝以雷霆之怒逮捕窦婴,谁也不敢提先帝遗诏的事。

窦婴的侄子上书汉武帝,说当年先帝有这样一封遗诏,请皇上把魏其侯召进宫中,听他当面解释。汉武帝说宫里档案局里没有这个这封遗诏的原稿,说明遗诏不存在。皇上都说了,谁敢说俺们当年都知道遗诏的事。但是窦家人把遗诏的真迹呈给汉武帝,这是证据确凿吧。汉武帝大怒,说窦婴可以啊,还敢伪造先帝遗诏,死罪一条。

但是汉武帝族灭了灌夫,却没有杀窦婴。这让群臣难以理解,汉武帝给窦婴安上了伪造依照的大罪,却没有杀他。之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贴吧微博,到处都有匿名帖子说窦婴种种不法。你说窦婴要是去申辩,那是不打自招。不去申辩,外边传的有鼻子有眼。最终,因为舆论上的事,在元光四年的最后一天,汉武帝将窦婴斩首!

之后,网上的风向标转了,每个帖子都隐晦的指向田蚡。田蚡别的不怕,就怕他跟淮南王的事被人捅出来。田蚡每天都在恐惧当中,因为窦婴就是死在流言里。汉景帝罩不住窦婴,王太后也罩不住田蚡。谁也不能理解田蚡内心的惶恐和和绝望。

精神境界稍高的窦婴在惶恐中中风偏瘫,而低级趣味的田蚡在惊恐中精神崩溃,整个人就疯了。当时的汉武帝正和术士打得火热,田家人就请了个术士来给田蚡看看。这个不知名、不知来历的术士看了之后,说没事,只不过是田蚡床边站着窦婴和灌夫,他俩要杀相爷。这话一出,没几天田蚡就被活活吓死。

元光四年的最后一天,窦婴被斩首。元光五年三月,田蚡死。韩安国代行相权,汉武帝一朝的历史,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这场因喝酒骂街引发的事件当中,无权的窦婴、黑社会头子灌夫、大丞相田蚡都死了,汉武帝或成最大赢家。如果汉武帝想要对付窦婴和灌夫的话,来队城管就把这事办了,但是这事居然搭上了一个丞相,能说汉武帝的目标是针对窦婴和灌夫吗?

总之,田蚡如果不是把内史郑当吓得毫无原则,也暴露不了他权倾朝野的本质。而窦婴,活活被人利用了一辈子,最后汉武帝用他的死,吓死了田蚡。这就是一代雄主的基本素质,这样杀田蚡,王太后都没话说。

历史终究会进入新的时代,田蚡确实也不是个合格丞相。然而一场交通意外,改变了朝廷的大政方针,让汉武帝不得不重新洗牌,确定新的班子。那么说眼下汉武帝有哪些可用之人呢?下节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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