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23首

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1907年生于约克郡。1922年开始写诗。1925年入牛津大学攻读文学。30年代他以第一部《诗集》成为英国新诗的代表;被称为“奥登派”或“奥登一代”的诗人,又是英国左翼青年作家的领袖。1936年出版代表作诗集《看吧,陌生人》。1937年赴马德里支援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发表长诗《西班牙》。次年访问中国。与衣修午德合著《战地行》。1946年加入美国籍。后期作品带有浓重的宗教色彩,主要诗作有《阿基琉斯的盾牌》、《向克莱奥女神致敬》、《在屋内》、《无墙的城市》。奥登被认为是继叶芝和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晚年常在纽约和奥地利乡居。1953年获博林根诗歌奖,1967年获全国文学勋章。 1973年9月29日病逝于维也纳。奥登别具一格的诗歌反映了一个动乱的时代。代表作有《海与镜》,《石灰石赞》,《阿喀琉斯的盾牌》,《向克里奥致敬》,《无墙的城市》,《谢谢你,雾》等。

冰岛之旅

每个旅行者都在祈祷“让我远离所有的

医生”,每一座港口都因海洋而得名,

 那伶仃之海,腐蚀之海,悲伤之海,

  而北方意味着“拒绝”一切。

这些平原永远都是猎杀冷血生物的所在,

而放眼四周:白色的翅翼扑闪炫耀着;

 岛屿的爱好者,站在一面猎猎作响的

  旗帜下,最终会看到

他微渺希望的轮廓,当他愈来愈接近

闪亮的冰川、北方反常的白昼里

贫瘠而鲜明的半高山岭,还有河里面

  那扇形的沙地珊瑚。

此刻,就让这个公民去探寻自然的奇迹,

一个马蹄铁形的深谷,石头缝里喷出的

 蒸汽,岩石,冲刷着岩面的瀑布,

  还有石间的鸟雀;

言语无趣的学生已安排了游览地点:

一座教堂,在那儿有个主教被装进了麻袋,

 一位大历史学家的浴室,一座城堡,

  关在里面的某个罪犯曾惧怕黑暗,

会记起有个倒霉蛋被他的坐骑摔个趔趄,

大叫着:“山坡如此美丽。我不会离去。”

 会记起那个老妇的告白:“他曾是我的最爱,

  我在他眼里却什么也不是。”

欧洲已缺席:这只是个岛屿,它应该

也是个避难所,在这儿人们可以赢得亡者的爱

 当他们在梦里控诉着满怀怨恨的

  私人生活,而软弱者会摆脱

过度热情的吻,在它的荒漠里体验纯真。

他们果能如此,即使世界依然遍布了假象?

 湍急水流上的窄桥,

  悬崖下的小农庄,正是

一个小心设防的行省特有的自然环境:

在一处石冢前无力地许下忠贞誓言,

 和几个本地人一同骑着马

  从骡马小道下到了湖边,

他的血液也缓缓运行,偷偷地,曲里拐弯地,

替我们问出了所有问题:“敬意在哪里?正义

 何时会得到伸张?谁在反对我?

  为何我总是孤身一人?”

我们的时代没有特别宜居的郊区,

当地那些年轻人的面容也不是人见人喜;

 它的希望只是个希望,传说中的

  公正国度依然遥远。

泪水落入了所有的江河:再一次,

司机戴上他的手套,迎着漫天风雪

 开始了一段致命之旅,再一次,

  作者哀号着,求助于他的艺术。

1936年7月

侦探小说

他会一直平静,若没有了他的风景?

逶迤的乡村街道,树林里的村舍,

都在教堂附近?要么是昏暗的独幢屋宅,

有科林斯式的立柱,或配有

小巧精致的套房,不管怎样

都是一个家,一个中心,在那儿

一个人经历的若干件事真就发生了?

他画不出自己的生命地图,只标出了

乡村车站,他在遮棚下迎接他的爱人们

又频频与之分手,就是在那里

他最早发现了肉体欢愉的主体?

一个无名流浪者?一个阔人?神秘人物的

背后总伴随着一个巧妙掩盖的过去:

当真相、当关于幸福的真相浮出水面,

多少总归结于敲诈勒索和玩弄感情。

以下情形司空见惯。一切按计划进行:

本地常识与直觉之间的长期纷争,

还有那个叫人窝火的外行,

总是意外地赶在我们之前到达现场;

一切按计划进行,包括撒谎和坦白认罪,

直到令人悚然的终极追捕和猎杀。

可是,在最后一页,有个疑问挥之不去:

那个裁决,它是否公正?法官的神经质,

那条线索,那来自绞刑架的抗议,

还有我们自己的微笑……哎,真是……

而时间总负有罪责。有人必得付出代价

为我们幸福的丧失,为我们的幸福本身。

1936年7月

死亡的回声

“哦,当你深情地凝望,”

 农人和渔夫说道,

“凝望故乡的海岸和丘冈,

怎可嫌弃疼痛的四肢或手上的老茧?

父亲和祖父曾在这片土地上屹立,

我们的后代朝圣时也会站到这里。”

 农人和渔夫如此说道

 当他们幸运地正值年少:

而死亡的低沉回声不期而至

当一无所获,或收成有失,

 或碰到个倒霉的五月。

土地是只牡蛎,里面空无一物,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辛劳的终了是执达吏的一纸令书,

 扔下锄镐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哦,对朋友们来说生命太短促,”

 旅行者在心里寻思,

“他们分享空气和城里的床铺,

分享山间的露营地和海水浴,

而每天都会引发一些小插曲

因为那些难忘的姿势和机智谈吐。”

 旅行者在心里如此寻思,

 直到敌意或境遇令其放弃

他们不再保持一贯的幽默:

而死亡的压迫性的谣诼

 自那一刻开始已偷偷散播。

一个朋友是远古传说中的那喀索斯,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一个活跃的舞伴总有些丢人现眼

 换个搭档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哦,将你的双手伸向海洋,”

 热情的恋人在叫嚷,

“伸向我,直伸到手臂作痛。

草地依然葱绿,爱床仍旧简陋,

小溪在床脚边歌唱,而在床头

温和的食草动物们已吃足喂够。”

 热情的恋人如此叫嚷,

 直到欢愉的风暴失去了力量:

死亡那诱人的回声

在床柱和岩石间连嘲带讽,

 它的回答久久回响。

爱越伟大,爱的目标就越虚妄,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吻过之后接着就是扼颈的冲动,

 莫再拥抱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我看到这罪恶世界已被原谅,”

 梦想家和酒鬼且歌且吟,

“让天堂的梯子从天而降,

让月桂从殉道者的鲜血里长出,

让孩子们蹦跳,在哀泣者站立的地方,

让恋人们怡然自得而野兽都安好如常。”

 梦想者和酒鬼如此且歌且吟,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清醒:

在滋生的恐惧和藏匿的谎言里,

树林和它们的回声已响起

 与死亡的回答你和我应。

内心的欲望如开瓶器般扭曲,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次等选择是个形式上的顺序,

 是舞蹈花样;跳吧,趁你还能跳。

跳吧,跳吧,因为动作很容易,

 因为曲子很动人且不会消停;

跳吧,直跳到星星从梁椽上掉落;

 跳吧,跳吧,直跳到你筋疲力尽。

1936年9月

代价

谁能一直赞美不迭

对他所信仰的世界?

童年时,他在自家附近的

草地上冒失莽撞地嬉戏,

在树林里他确信了爱的正当;

旅行者们平静地策马而行,

在坟冢的荒凉阴影里

回响着岁月的轻信足音。

想象中的繁茂树木和草叶

又有谁能够描绘?

而去创造并守护它

会是他的全部奖赏:

他必须警惕也必会流泪,

拒绝父亲的全部关爱,

与母亲的子宫一撇两清,

八个夜晚一顿饱睡,

于是到第九夜,会变成

魔鬼的新娘和祭品,

会被扔进恐怖的坑谷

且将独自承受那愤怒。

1936年7月

死神之舞

再见,客厅里节制有礼的呼吁,

再见,教授合乎逻辑的推测和依据,

再见,身着礼服的外交官的沉稳风范,

现在要解决问题须用到毒气和炸弹。

双钢琴演奏的作品,通情达理

的巨人和奇异仙女的精彩故事,

电影,药膏,易碎的商品货物,

连同那橄榄枝已存入了楼上仓库。

因为魔鬼中断了假释奋起造反,

将监狱炸翻,已逃出了生天,

他爸爸曾把这个叛逆天使

扔到井里,如今那弃儿已得势。

如流行性感冒,他四处流窜,

他站在桥边,他守候在浅滩,

如天鹅或海鸥他在头顶飞东飞西,

他躲进了碗橱,他藏在了床底。

哦,他即将成功,亲爱的,你深知

他会把你拖至何等令人惭愧的境地;

是的,我亲爱的,他会从我身边偷走你,

他会偷走你,还会剪去你美丽的发丝。

数百万人已遭逢了各自的不幸,

如鸽子屈从于毒蛇的诱引;

林子里的数百株树木已疾病缠体:

我就是那利斧,必将它们砍倒在地。

因为归根结底,我这人有好运气,

我是逍遥自在、被宠溺的第三圣子;

如经书所言,我要将魔鬼驱逐

且要让大地摆脱人类的束缚。

人的行为意味着极大的恐怖,

如索多玛般顽固,如蛾摩拉般轻浮;

我必得接管那液体燃烧剂

向人性欲望的城市发动突袭。

买进与卖出,食物与美酒佳酿,

不可靠的机器和不恭敬的思想,

可爱的愚人们一次又一次地

将他们满怀仇恨的野心家激励。

我会现身,我会惩罚,魔鬼定将灭亡,

我会给面包抹上厚厚的鱼子酱,

我会自建一座大教堂作为家宅府邸

每个房间都配一台真空吸尘器。

我会乘一辆白金打造的汽车检阅巡行,

我将容光焕发,我的名氏耀眼如星,

我会敲响大钟,整日整夜持续不断,

我会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做侧手翻。

小个子约翰,高个子约翰,彼得和保罗,

还有只剩一个蛋蛋的可怜的小贺拉斯,

你们该丢下你们的早餐、书桌和游戏,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将魔鬼杀死。

因为这是命令和军号,是愤怒和战鼓,

而权力与荣誉会指引你们来到此处;

坟墓将突然打开,让你们全体进入,

而大地的深重罪愆将被彻底清除。

鱼群沉默无声,在大海的深处

天空熠熠闪亮如一棵圣诞树,

西方的星辰连声惊呼以示预警:

“人类还会延续,但世人必得丧命。”

那么,跟贴着红壁纸的屋宅说再见,

跟双人床上热乎乎的床单说再见,

再见了,墙头上那些美丽的小鸟,

再见,亲爱的,与诸位告别的时间已到。

1937年1月

摇篮曲

放低你安眠的头颅,我的爱,

人类正枕着我不忠的臂弯;

时间与热病销蚀了

敏感多思的孩子们

那与众不同的美,而坟墓

印证了童年的短促:

躺在我怀里直到天明

让这生灵就此安睡,

凡人,罪人,于我

却如此美好悦目。

恋人们的灵魂与肉体

并无界限:当他们躺在

她宽容而迷人的山坡上

如往常般神魂颠倒,

维纳斯传送了阴沉的幻象,

出于超自然的感应

出于博爱和希望;

而在冰河与岩石之间

一个抽象的顿悟唤醒了

隐士的感官迷狂。

确切无疑,忠诚

会在午夜准时结束

恰如钟摆的震颤,

时髦的疯子们会升高

他们迂腐烦人的叫声:

每一个微小的代价

如可怕的命牌所预言

必得全部偿付,而此夜过后

每一声低语、每一个念头、

每个吻、每一瞥再不会失去。

美、午夜、幻象,渐已消逝:

且让黎明轻柔的微风

拂过犹在梦中的你,

这一天如此可喜地呈现,

眼睛和驿动的心或会感激

满足于我们的尘世;

清醒的正午会提供见证

那无意识的力量滋养了你,

而轻侮的夜会让你通过

被每一个人类之爱守护。

1937年1月

俄耳甫斯

歌声在期待着什么?他那双灵动的手,

与羞怯欢欣的鸟雀仍保持了一点距离?

   是让自己变得迷惘而快乐,

   还是首先去了解生活?

但这些美丽生灵只满足于升高半音的曲律;

温暖便已足够。哦,倘若严冬真的

   横加阻挠,倘若雪花转瞬消殒,

   希望还有何用,翩翩起舞又有何益?

1937年5月

吉小姐

让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关于老姑娘伊迪斯·吉;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门牌号码八十三。

她的左眼略微有点斜视,

 她的嘴唇又薄又小,

她肩膀很窄而且有点塌

 她的胸部是飞机跑道。

她有一顶镶边的天鹅绒女帽,

 还有件深灰色的哔叽呢套装;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间卧室兼起居的小套房。

下雨天她会穿紫色雨衣,

 也会随身带一把绿伞,

她有辆自行车,装着购物篮

 和一个丑陋的后置刹车板。

圣阿洛伊修斯教堂

 离她那儿不是很远;

她做了很多针织活计

 专供那个教区商店。

吉小姐仰头望着星空

 自言道:“有谁会关心我

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年就靠一百镑过活?”

有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成了法国女王,

而圣阿洛伊修斯的教区牧师

 恭请她这个陛下共舞一场。

但一场暴风雨吹塌了宫殿,

 她骑车正要穿过玉米田,

一头公牛,长着教区牧师的脸,

 低耸着牛角直冲向前。

她能感觉到背后热烘烘的鼻息,

 它眼看就要迎头追上;

可自行车跑得越来越慢

 因为误按了刹车心急慌忙。

夏天时节树林优美如画,

 到冬天一片残败景象;

她骑车去参加晚礼拜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她扭过头不看一下;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他们也没有叫住她。

吉小姐在侧廊里坐定下来

 她听到管风琴在奏响;

唱诗班的歌声如此甜美悦耳

 在白昼将尽的晚上。

吉小姐在侧廊里跪了下来,

 她的膝盖落在地上;

“指引我不要陷入诱惑

 请让我做个好姑娘。”

白天与黑夜从她身旁流逝

 如一艘康沃尔沉船旁的海浪;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她按响了诊所的门铃;

“哦,医生,我这里隐隐作痛,

 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托玛斯医生仔细了解了状况,

 然后又给她做了其他检查;

他走向另一边的洗手池,

 说道:“之前你为何不来一下?”

托玛斯医生在餐桌旁落座,

 忘了他妻子正等他摇铃开始,

将面包捏成了一个个小球;

 他说,“癌症是个奇怪玩意。

没有人知道病因是什么,

 虽然有人装得无所不知;

它就像是个隐藏的刺客

 随时会给你致命一击。

没生小孩的女人会染上,

 男人退休时也会得这病;

这好比人们受挫的创造性热情

 总得找到某个发泄途径。”

他妻子摇铃叫来了用人,

 说道:“不要那么吓人,亲爱的。”

他答:“今晚我看了吉小姐的病情,

 她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把吉小姐送进了医院,

 她躺在那儿整个不成人形,

躺在那个妇女专属病房里

 被子一直拉到了脖颈。

他们让她躺在了手术台上,

 实习生们开始暗笑不断;

罗斯先生,那个外科大夫

 他将吉小姐切成了两半。

罗斯先生朝他的学生转过身,

 说道:“先生们,难以置信,

我们很少看到一个肉瘤

 会恶化到如此情形。”

将她撤下手术台,

 他们推走了吉小姐;

送到了楼下另一间科室,

 在那儿他们学习解剖学。

他们将她吊在了天花板上

 是的,把吉小姐吊了起来;

而两个牛津教团的家伙

 小心解剖着她的膝盖。

1937年4月

詹姆斯·赫尼曼

詹姆斯·赫尼曼是个安静小孩;

他不笑也不哭叫:

他会看着他的母亲

带着好奇的表情。

母亲来到了托儿所,

偷偷从门缝往里望,

但见他划着火柴,

坐在托儿所的地板上。

他去参加儿童聚会,

屁股上沾满了奶油,

看着茶杯里的糖块融化

坐在那儿的他似在梦游。

他过八岁生日时

对那个阴雨天毫不介意,

只因他的床头边

放着十先令买来的化学仪器。

老师说:“詹姆斯·赫尼曼

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可他就是不跟其他人玩,

我想,这真是糟糕之事。”

其他男孩踢足球的时候,

他扎在实验室里忙乎,

拿了大学的入学奖学金,

考到了最好的学位分数。

他常喝浓咖啡来提神,

喜欢戴着副眼镜,

眼下正要写一篇论文

关于气体的毒性。

出城来到了乡村,

坐上了一辆绿线长途,

走在奇尔顿山岭上,

脑袋里考虑着磷元素。

他自忖:“刘易斯毒气

在当时是很不错的东西,

可是,在现代条件下,

它尚不具备足够威力。”

他的导师呷了一口波尔图红酒

说道:“我认为这很清楚

年轻的詹姆斯·赫尼曼

是本年度最耀眼的人物。”

他谋得了一份职位

在帝国碱公司做研究员

刮胡子时他对镜自语:

“我死前将扬名立万。”

他的女房东说:“赫尼曼先生,

你就只能活这么一次,

你该找些乐子,先生,

你应当找个妻子。”

在帝国碱公司那里

有个姑娘名唤多琳,

有一天她划破了手指,

想要些碘酒问他行不行。

“我有点头晕,”她说道。

他领她在椅子里坐下,

又去倒了杯水递给她,

他很想抚摩她的头发。

他们在西大道置了套房子,

墙面漆成了绿白相间;

他们家左边是联合乳品,

右边有一间电影院。

在花园的角落里

他搭了一个小棚间。

“他要把我们都炸飞,”

邻居们都这么抱怨。

半夜里多琳在责怪:

“吉姆,亲爱的,该睡觉了。”

“我得完成我的实验,

完了我就进屋,”他敷衍着。

圣诞节时得了流行性感冒。

医生嘱咐说:“要卧床休息。”

“我得完成我的实验,

完了后就睡,”他如此坚持。

逢到星期天时散步,

帮着推婴儿车出行,

他说,“我在找一种毒气,亲爱的,

吸一口就会要人的命。

我会找到它的。

那就是我要做的事。”

多琳握紧了他的手说:

“吉姆,我相信你。”

在那些炎炎夏夜里,

当玫瑰已娇红似火,

就在他的小花园棚子里

詹姆斯·赫尼曼还在工作。

一天半夜他跑上了楼,

吻过了睡梦中的儿子,

他举起一个密封玻璃试管,

叫道:“瞧,多琳,我成功了!”

他俩依偎着站在窗前,

月光明亮又清澈。

他说:“我终于做成了点事

那才配得上你,亲爱的。”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火车,

进城去白厅街那边;

他口袋里装着个小玻璃瓶

准备让大伙儿都看看。

他递进了他的名片,

官员们只是一通咒骂:

“告诉他我们很忙

领他出门打发了他。”

多琳过后对邻居们说:

“这不是很可恶嘛!

我丈夫如此聪明,

他们竟然不认得他。”

有个邻居表示了同情,

名字唤作弗劳尔夫人:

她是某个外国机构

在英国的代理人。

有天晚上他们正坐着吃晚饭,

传来了颇有礼貌的敲门声:

“有位先生想拜访赫尼曼先生。”

那人呆到了十一点快夜半三更。

他们俩一起走进花园,

钻进了那个小棚子里:

“那么,我们就在巴黎见面。

晚安,”那位先生就此告辞。

轮船正抵近多佛港,

他回首眺望加莱市,

叹道:“赫尼曼的N.P.C.

日后将会广为人知。”

那会儿他正坐在花园里,

在便笺上写笔记以备忘:

他们的小儿子在玩耍

就在他父母亲的近旁。

忽然间,从东面的方向

几架飞机出现在眼前。

有人尖叫着:“是轰炸机!

肯定是已经宣战!”

头一枚炸弹击中了乳品店,

第二枚轰掉了电影院,

第三枚落到了花园里

就像一颗坠落的流星。

“哦,亲亲我,妈妈,亲亲我,

把我塞进被窝里,

因为老爸的发明

会让我窒息而死!”

“你在哪儿,吉姆,你在哪儿?

哦,把我搂在你的怀里,

因为我肺里吸进的

都是赫尼曼的N.P.C.!”

“我希望自己是条鲑鱼,

在大海里洄游远行,

我希望自己是只鸽子

在树上咕咕叫个不停。”

“哦,你不是鲑鱼,

哦,你也不是鸽子:

却是你,发明了那气体

将那些你爱着的人杀死。”

“哦,把我囚禁于深山,

哦,把我溺毙在海里:

把我关进一间地牢

然后扔掉那柄钥匙。”

“哦,你不能躲进深山,

哦,你不能淹死在海里,

但你必须死,你知晓个中原因,

全拜赫尼曼的N.P.C.所赐!”

1937年8月

维克多

维克多是个小男孩,

 他来到了这个尘世;

父亲将他放在膝头对他言:

 “可不要辱没了家族姓氏。”

维克多抬头望着父亲

 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抬头望:

父亲说:“维克多,我唯一的儿,

 你可永远永远不要撒谎。”

维克多和他父亲出门去

 驾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

父亲从兜里掏出本《圣经》,读道:

 “心地纯洁的人自有福乐。”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这是没有水果的季节;

父亲心脏病突发倒地死去

正当他弯下腰打算系鞋。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此时故人已在坟墓长眠;

叔叔为维克多谋了个职位

 在米德兰郡银行当出纳员。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维克多是个年方十八的小年轻。

但他点钞很熟练,账轧得很准,

 而且他的袖口总是很干净。

他在佩弗里尔有个房间,

 在一处颇为体面的公寓寄宿;

而时间观察着维克多日复一日

 如猫儿守候着一只老鼠。

同事们拍拍维克多的肩;

 “你曾碰过女人不?”他们问道,

“周六晚上和我们一起进城玩。”

 维克多微笑不语把头摇。

经理端坐在他的办公室,

 抽着一支科罗纳雪茄烟,

他说:“维克多是个正派人

 可他胆小如鼠没可能升迁。”

维克多上楼回到了卧室,

 调好了闹钟的时间;

他爬进被窝,拿过《圣经》来翻

 读着耶洗别得报应的那段。

时届四月的头一天,

 安娜来到了佩弗里尔镇;

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臀

 还有她的笑靥着实令男人们兴奋。

她看上去像个在校女生

 如头次领圣餐那般纯情,

可她的吻却似上好的香槟

 当她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这天是四月的第二日,

 她身上披了件毛皮外搭;

维克多和她在楼梯上相遇,

 他一眼就爱上了她。

他第一次提出求婚时,

 她笑着说:“我决不会结婚”;

第二次时她略有些迟疑;

 笑着摇摇头没有应承。

安娜看着镜中的自己,

 噘了噘嘴,皱了皱眉心;

自言道:“维克多像雨天下午般无趣

 可我已决心求个安定。”

他第三次提出求婚时,

 他们在水库边散步兜风;

她献上一个吻令他头晕目眩,

 还说:“你是我的意中人。”

八月初他们俩结了婚,

 她说,“傻小子,给我一个吻”;

维克多将她揽入怀,叹道:

 “哦,我的特洛伊海伦。”

时间到了九月中旬,

 一天维克多来到了办公室;

他在纽扣眼里别了朵花,

 他上班已迟到却满心欢喜。

同事们正在谈论安娜,

 房门正好虚掩半闭;

一个家伙说:“可怜的老维克多,

 但无知也是福分,大抵如此。”

维克多呆立如一尊雕像,

 房门正好虚掩半闭;

有人说:“天哪,我跟她玩得够欢

 就在那辆奥斯汀小车里。

维克多跑出门来到大街上,

 走向了市镇郊外;

最后停在了菜园和垃圾堆旁边。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维克多抬头看着落日,

 他站在那儿如此孤零;

他叫道:“你在天堂么,父亲?”

 但天空回答说“地址不明”。

维克多抬头看着群山,

 群山已被皑皑白雪盖住;

他叫道:“你满意我么,父亲?”

 而回声传来说,“不。”

维克多来到了森林,

 他叫道:“父亲,她会一直忠实?”

橡树和山毛榉摇着树冠,

 答道:“可不是对你。”

维克多来到了牧场

 风儿在身旁不停呼啸;

他叫道:“哦,父亲,我那么爱她。”

 但风儿说:“她必须死掉。”

维克多来到了河边,

 河水如此深沉而凝滞;

他叫道:“哦父亲,我该怎么办?”

 河水答道:“把她杀死。”

安娜此时正坐在桌旁,

 玩着牌戏把命算;

安娜此时正坐在桌旁,

 等着她的夫君把家还。

她抽出的第一张牌

 不是方块J也不是大鬼;

不是红心国王或皇后

 而是一张颠倒的黑桃A。

维克多站在了门口,

 他一声也不吭;

她问:“怎么了,亲爱的?”

 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左耳朵有个声音,

 他右耳朵有个声音,

他脑袋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都在说:“今晚定叫她丧命”。

维克多抓起了一把餐刀,

 他的面孔僵硬又绷直,

他说:“安娜,这对你更好,

 就当你从未来到人世。”

安娜从桌旁跳将起来,

 安娜开始大声尖叫,

但维克多慢慢逼近她;

 只说:“准备去上帝那儿报到。”

她设法扭开了门,

 一路跑着没停下脚步。

维克多尾随她上了楼梯

 在楼梯顶把她给逮住。

他站在那儿,俯看着尸首,

 他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刀;

鲜血沿了梯阶往下淌,且唱着: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们拍了拍维克多的肩,

 他们开来警车将他逮捕;

他安静地坐着如一块苔藓

 说道:“我即是耶稣基督。”

维克多坐在了角落里

 用黏土捏着一具女人体;

他说:“我是始亦是终,总有一天

 我要来审判这人世。”

1937年6月

如他这般

藏身在顺从的空气里,

 花朵静谧的渴望就在近处,

靠近了树木暗涌的潮汐

 靠近了小鸟的滚烫体温,

 怀着强烈的希望与愤怒

伫立在一具骷髅旁,

 这个含情脉脉的恋人

 他不慌也不忙。

见识了更强健、更漂亮的野兽,

 他在晴空骄阳下小心翼翼地

择路而行,一个十足的杀手,

 带着手枪、瞄准镜和《圣经》,

 一个好斗的探秘者,

朋友,莽夫,仇敌,

 散文作家,富有才情,

 有时候也会哭泣。

无朋无友、不遭人恨的顽石

 在他周遭随处可见,

他朋友很多,并不孤立,

 与人为友,也遭人嫉恨,

 他的家庭传授了他这个经验:

人须在张扬和沉默之间、在金钱

 和时间之间、在永恒

 与顽固之间善作权衡。

因为母亲破灭的希望已变成

 他无趣灵魂的无趣妻子,

在保姆般的道德熏陶下,

 这个愚笨、多情的忤逆者

 很快就变得迟钝,

 而且,遗传了孩子气

他那么快就上了父亲的当,

 那高大气派的楼阁,

 是的,很气派,但已锁上。

受到从未谋面的死人们辖制,

 被虔敬的猜想所蒙骗,

被安顿在“狂热”这把椅子里

 或“孤独”那张凳子上,

 他面目凶险、头脑清醒地坐着;

无数变幻的美景围绕着他,

 因为浮华即是他所幻想

 而他的爱也如此浮华。

决心仰赖时间的忠实庇护

 羔羊必得面对那雌虎,

它们真实的争端从未消除,

 虽然对于暧昧年代的梦想

 他仍然觉得它们不真实,

但猎人和猎物必会握手言和,

 包括毒蛇和狮子,

 包括孩童和毒蛇。

新的情爱背叛了他,每一天

 沿着他的绿色地平线

都有一个冒失逃兵策马骑远,

 数英里外,鸟儿啁啾咕哝

 抱怨着伏击和叛乱;

他仍得领受那些新的失败,

 领受更为深巨的悲痛

 和那悲痛的失败。

1937年8月

航海记

Ⅰ.往何处去?

这个旅程朝向何方?码头上的守望者

忍受着他的厄运,如此地嫉恨艳羡,

此时群山不疾不徐地划开水面渐行渐远,

鸥鸟也弃绝其誓言。它预示着更公平的生活?

终于孑然一身,旅行者在海风暧昧的

触抚中,在大海变幻无常的闪光里,

果真找到了美好乐土存在的证明,

如孩子们在石缝里找出的物事般确定?

不,他什么也没发现:他并不希望到达。

旅行如此虚妄;虚妄的旅行确乎是一种病

在虚妄的岛屿上,内心无法掩饰也不会受苦:

他宽宥了迷狂;他比他想的更脆弱;脆弱如此真实。

但时常,当真实的海豚纵情跃出水面

意欲博取赞赏,或者,远远地,当一座真实的岛屿

跃入他的眼帘,恍惚就此终止:他想起了

悠游自处的那些时日,那些地方;他满心欢悦地相信,

也许,迷狂将得到治愈,真实的旅行将抵达终点

在那儿,相遇的心灵将彼此坦诚:而远离了这片海洋,

那些善变的心虽会分别,却将始终不渝;即使

分飞各方,掺杂了虚妄与真实,却不会再受伤害。

1938年1月

Ⅱ.海轮

街道灯火通明;我们的城市清洁整饬;

三等舱玩着最脏污的牌戏,头等舱赌注不低;

睡在船头的乞丐们从不去留意

特等舱里可做些什么;没人会刨根问底。

恋人们在写信,运动好手在打球嬉戏;

有人怀疑荣誉,有人怀疑他妻子美貌已逝;

一个男孩颇有野心:也许船长对我们都很嫌弃;

有些人的日子也许过得体面有礼。

我们的文明,如此风平浪静地

在大海的贫瘠荒原上前行;

腐溃东方的某处,有战争,有新奇的花卉和服饰。

某地,一个奇怪而诡谲的明天正待就寝

谋算着要考验欧洲来客;没人会揣摩寻思

去猜测谁最应羞愧,谁更富有,或谁将丧命。

1938年1月

Ⅲ.斯芬克司

昔日出自雕刻匠手中时,它曾经

健康如常?甚至最远古的征服者也有觉察:

病猿般的面容,缠着绷带的利爪,

热浪侵袭之地的一个鬼影。

狮子自有一颗饱受折磨而顽强的星宿:

它不待见年轻人,亦不钟情于爱和知识。

时间如对待活人般磨损着它:它趴卧在地,

将硕大的臀转向了尖叫的美洲

和见证者。饱经风霜的巨大面庞不谴责

也不宽恕什么,最微不足道的成功:

对那些两手叉腰、直面它的

哀伤的人来说,它说出的答案毫无作用:

“人们喜欢我么?”不。奴隶逗得狮子直乐:

“我永远要受苦?”是的,从始至终。

1938年1月

Ⅳ.旅行者

与他眼前所见保持着距离

站在那棵奇形怪状的树下,

他探寻着陌生的异域之地,

这很怪异,他试图去探查

的那些地方并未邀他停留驻足;

他倾力投入的战斗总是这般,

移情别恋的人远在他处,

成了家,且沿袭他父亲的名衔。

然而,他和他的到来总如所期待:

当走下轮船,海港会触动他心弦,

温柔,甜蜜,敞开了胸怀;

座座城市令他如迷狂者般痴爱;

人群为他让出道来,毫无抱怨,

只因大地对人的生活尚能忍耐。

1938年夏

Ⅴ.澳门

来自天主教欧陆的一株杂草,

扎根于黄土山岭和一波汪洋,

它点缀着这些果实般的华美石屋,

不为人知地在中国一隅生长。

圣徒与基督的洛可可风画像

应允了她那些赌徒死时的福乐;

座座教堂紧邻着青楼艳阁

证明了信仰能将自然行为宽谅。

这纵情逸乐的城市无须惧惮

扼杀心灵的累累罪孽,连同了

政府和民众已被撕成碎片:

虔敬的钟声将敲响;幼稚的缺点

将护卫孩童那孱弱的美德,

这里断不会发生什么严重事件。

1938年12月

Ⅵ.香港

它的领袖人物贤明而睿智;

出身良好且学养扎实,

他们以丰富的经验来管理,

深谙一座现代城市的运行方式。

只有仆人们会不期而至,

他们的沉默自有新鲜生动的妙趣;

而银行家们,在东方的此地

已为喜剧女神建了座得体的庙宇。

离开家乡和不知芳名的她有一万英里,

暮晚的维多利亚山上,军号响起

熄灭了兵营的灯火;舞台下,一场战争

轰然而至,如远处的撞门声:

我们不能去假设一个“共同意志”;

只因我们的本性,我们得归咎于自己。

1938年12月

致E.M.福斯特

这里,虽则炸弹真实而又危险,

意大利和国王学院也万里相隔,

我们仍担心你会斥责我们一番,

你允诺说内心的生活仍然值得。

当我们跑下“仇恨”的斜坡撒着欢,

你绊了我们一跤像块石头没被觉察,

正当我们和“疯狂”关起门来密谈,

你打断了我们如进来的一通电话。

因为我们是露西,特顿,菲利普,我们

希望国际性的邪恶,会乐于加入

无知者那兴高采烈的队伍,

在那儿,理性被拒绝,爱无人待见:

而当我们信誓旦旦地撒着谎,埃弗瑞小姐

手里提着剑,已走进了外面的花园。

1938年夏

首都

娱乐场里有钱人总是在等待,

挥金如土只为坐等奇迹发生,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恋人们彼此吞噬,

而咖啡馆是离乡者建起的怨毒村寨:

凭借你的魅力和你的一应设施

你废止了冬天的严苛、春天的躁动;

远离你的灯火,粗暴的父亲动辄发怒,

一味顺从的无趣立时显而易见。

很快你就用管弦乐队和五光十色

诱骗我们相信自身的无限能力;

天真的违规者一不留神就堕落

沦为他内心无形愤怒的牺牲品。

你在黑灯瞎火的街上隐藏了骇人之事;

工厂制造出的生命只为了短暂的用途

如椅子或衣领,而房间里孤独的人们

如鹅卵石,慢慢被打磨出了各色形状。

但你照亮了天空,你的辉光

远在漆黑乡间依然可见,辽阔而冰冷,

你像个缺德鬼不断暗示着禁忌之事,

夜复一夜招引着农人家的孩子。

1938年12月

冬天的布鲁塞尔

漫步在阴冷、纷乱的古老街衢,

偶遇的座座喷泉已雪埋冰封,

它惯常的曲律你已忘却;构成

一个事物的确定性已失去。

只有年老、饥饿和卑微无助的人

在此温度下仍会保持一种空间感,

他们聚拢在一起,同处艰困;

冬天收留了他们如一座歌剧院。

今夜,高级公寓的屋脊森然矗立,

那些孤立的窗户如农庄般灯火依稀;

说出的一个短语如货车满载着意义,

匆匆一瞥就可洞见整个人类史,

而五十法郎会让异乡人换得一个权利

可将这瑟瑟发抖的城市拥紧在怀里。

1938年12月

美术馆

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

从来不会出错:他们都深知

其中的人性处境;它如何会发生,

当其他人正在吃饭,正推开一扇窗,或刚好在闷头散步,

而当虔诚的老人满怀热情地期待着

神迹降世,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在意它的到来,正在

树林边的一个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会忘记

即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会自生自灭,

在随便哪个角落,在某个邋遢地方,

狗还会继续过着狗的营生,而施暴者的马

会在树干上磨蹭它无辜的后臀。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过身去;那个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1938年12月

火车南站

一列从南方开来的普通快车已进站停下,

人群围着检票闸口,要迎接的来客

市长并没有预先安排军号或穗带:

他嘴角流露的某种怜悯和惊诧

惹得偶遇的目光分神注视。

雪正在下。小手提箱在手里抓着,

他轻快地走出车站,意欲侵扰一个城市,

此刻,它的可怕前景或许已经到来。

1938年12月

小说家

身披才能的盔甲如一套制服,

每个诗人的等级都众所周知;

他们如暴风雨会令我们惊讶侧目,

要么长年孤独,要么青春早逝。

他们会像轻骑兵般向前猛冲:可是

他却得努力摆脱孩子气的天赋,

要练就平凡与笨拙的技艺,

无人看重时亦须学会如何自处。

因为,要达成他最低微的心愿,

他整个人必得变得无趣,要服从

粗言恶语如服从爱情,在正义中间

扮演正义,在污秽中就同流合污,

而在他虚弱的自我中,若是可以,

他必得默默隐忍人类的所有过失。

1938年12月

作曲家

其他人都是在解释:画家描绘着

一个可见的世界,表达爱或是拒绝;

诗人在生活里翻寻,他信手拈来的

意象只为造成痛感和建立联结,

从生活到艺术,煞费苦心地适应,

仰赖了我们才可掩盖那裂缝;

惟有你的音符才是纯粹的新发明,

惟有你的乐曲才具备绝对的天分。

你风采尽现,一阵喜悦如醍醐灌顶,

瀑布会屈膝致意,堤坝也弯折了腰脊,

我们全体静默,过后又生出了疑心;

充满想象的乐曲,是你,也惟有你

才不会轻言生活是一场错误的游戏,

你无尽的宽恕如倒出的美酒甘醴。

1938年12月

兰波

那些夜晚,铁路桥洞,暗沉的天空,

他的狐朋狗友并不了解这样的人生;

但修辞学家的谎言在那个孩子的心中

已如水管般爆裂:寒冷造就了一位诗人。

他纵酒,因为那个抒情气质的脆弱友伴,

他的心智感官发生了系统性紊乱,

与一切陈词滥调作了个彻底了断,

直到他与抒情诗和软弱渐行渐远。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耳疾;

正直并不足够;那似乎就像

童年时的地狱:他必须再试一次。

此刻,策马驰骋于非洲,他犹在梦想

一个新的自我:一个少年,一位工程师,

而说谎的人们已能接受他的真理。

1938年12月

A.E.豪斯曼

没有谁,甚至包括剑桥,该受到指责

(去指责人的处境,若你喜欢的话):

在北伦敦心力交瘁,他成了

他那代人中的拉丁学家。

他故意选择了这份无趣的职业,

收起了眼泪如抽屉里脏污的明信片;

美食是他公开的嗜好,他隐秘的

欲求多多少少与暴力和贫穷有关。

在订正不当版本的批评附注里面

他胆怯地检讨了之前的生活,

押上了感情的赌注,他转而去钻研

已故大师们未经鉴别的关系脉络,

沉浸其中,惟有那些地理分界线

才能让教授对这该死的丘八就此断念。

1938年12月

爱德华·李尔

他的朋友留他一人吃早饭,在意大利

白色的海滩,他那个可怕魔鬼

在他肩头作祟;夜深时他暗自垂泣,

一个龌龊的风景画家因鼻子而自惭形秽。

残忍的大众就爱刨根问底,他们

人数如此之多且身形硕大如狗:德国人

和游艇让他心烦意乱;而病痛已离身:

但经由泪水的引导,他成功抵达了悔恨。

欢迎场面何其盛大。花仙们接过他的礼帽

将他带到一旁,引领他与众人欢聚;

魔鬼的假鼻子逗得一桌人大笑;一只猫

让他握紧她的手,很快带着他疯狂跳起了华尔兹;

大家鼓噪着把他推到钢琴边,让他唱滑稽歌曲;

而孩子们如殖民者般向他蜂拥而来。他变成了一块陆地。

1939年1月

暴君的墓志铭

他所追求的,是某种完美典范,

而他杜撰出的诗篇也不难领会;

他了解人类的愚蠢如熟悉自己的手背,

对军队和战舰也抱有莫大的兴趣;

当他大笑,可敬的参议员们笑成一片;

当他大叫,小孩子们就会在街头死去。

马 鸣 谦 蔡 海 燕 译

现 代 性
上 帝 之 死 和 乌 托 邦
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什么比现代性的概念更远离宗教。难道“现代人”不是不信教者和“自由思想者”吗?现代性和世俗世界观之间几乎有着自动的关联。不过一旦我们试着将现代性置于一种历史的视野,我们就会认识到这种联系不仅是相对晚近才有的,而且同现代性和基督教的关系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关于现代性同基督教的关系,我们可以区分出四个主要阶段。
第一个阶段以中世纪把“现代人”与“古代人”来对立来使用为特征。“现代人”指当时的人,一个新来者,而“古代人”指任何一个其名字从过去流传下来并为敬意所包围的人,不管他生活在基督之前还是在基督之后,也不管他是基督徒与否。“古代人”传达出传统的本质同一性,传统的连续性没有为基督的到来所打断,至少就古代与现代之间的区分而言是如此。这也许是因为“现代人”(源出hodiernus)一词是在其狭隘的词源学意义上使用的,使用者的时间意识尚未受到即将到来的不可重复性时间的困境与矛盾的侵扰。
第二阶段始于文艺复兴而延伸至整个启蒙时期,其特征是现代性逐渐同基督教分离。一开始,现代性的概念仅仅在非宗教事务上确立起来——自然哲学,科学,诗学。作为文艺复兴的结果,“古代”和“古代人”这类概念在保有其强烈积极内涵的同时,经历了一个重要的语义变化:它们不再是指一个不加区分的过去,而是指过去得天独厚、足资垂范的部分——那些异教的古典时代和希腊罗马作家。现代人被认为应该模仿古代人,然后再赶超他们,直到某些现代人宣称他们优于古代人。在这个时期的多数时候,权威原则仅仅在宗教之外受到挑战,传统仍然是神学的基石,但即使是在这个领域,现代批判精神也已导致了区分天启式的、歪曲的、虚假的传统和真正传统的新兴努力,对广为接受的基督教传统所做的那些千差万别和非正统的解释背后,也有着这种现代批判精神的存在。不过现代性的观点具有过于相对化的时间性,以致不能用于宗教论争。反之,即使是十七、十八世纪坚定的现代人中的那些好基督徒,也觉得宗教观点对于他们的目的来说太过非时间性,从而使自己只限于使用出自理性与进步哲学的世俗概念。在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时期趋近尾声之时,现代性的概念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先前的中立性。它同宗教的冲突最终变得公开,做现代人差不多就是做一个“自由思想者”。
第三个阶段涵盖浪漫时期。十八世纪后期文学上的宗教复兴,对于情感和直觉的新的强调,对原创性和想象的崇拜,这一切同对哥特风格和整个中世纪文明的普遍狂热相结合,构成一场更大的、有些混乱复杂的运动的一部分,这就是反对启蒙世纪干瘪的理性主义及其在美学上的对应物新古典主义的运动。在德国以及欧洲其他国家,早期浪漫派论争最有趣的结果之一是,现代性的概念被扩展来涵盖西方文明史上整个浪漫亦即基督教时期。认为基督教诗歌不同于并且优于古代诗歌的观点并非全新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十六、十七世纪的基督教作家已表达过这种观点,随后却在新古典主义时期既为“现代人”也为“古代人”所抛弃。浪漫派把“现代天才”等同于“基督教天才”,并认为有两种自主的、被不可跨越的鸿沟所分隔的美,一种是异教的,一种是基督教的,这就构成了审美现代性历史上一个真正革命的阶段。启蒙时期谨慎的相对主义的美的哲学现在被一种宿命论的历史主义取代,后者强调文化周期之间的总体不连续性。历史时期类似于有生命的个体,存在为死亡所终结。如果说这个隐喻比较古老的话,浪漫派对它的使用却使它有了新意。生活在基督教周期即将结束之时,生活在一种既广阔又狭隘、既崇高又富有悲剧性的现代性中,我们且想想他们所拥有的意识吧——这种意识被历史地证明是正确的。正是这种源于基督教正在死亡的观念的新的现代性情感,解释了为什么是浪漫派首先想到上帝之死,并于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的预言教义中给予它中心地位之前很久,就将这个本质上现代的主题纳入了他们的作品。
奥克塔维奥·帕斯在其新近论现代诗歌的著作中,以惊人的洞察力指出了上帝之死这个浪漫派神话的矛盾内涵,这本书名为《沼泽的孩子》。这篇论文的基本观点之一是,现代性是一个“纯粹的西方概念”,而且它不能同基督教分离,因为“它只有在这种不可逆时间的思想中才会出现;它也只有作为对基督教永恒性的一种批评才能出现”。上帝之死的神话实际上不过是基督教否定循环时间而赞成一种线性不可逆时间的结果,作为历史的轴心,这种线性不可逆时间导向永恒性。奥克塔维奥·帕斯写道:
上帝之死是一个浪漫派主题。它不是哲学上的,而是宗教的:就理性而言,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如果他存在,他就不可能死;如果他不存在,一个从不存在的人又怎么可能死呢?但只有从一神教和西方直线不可逆时间的观点看,这种推理才是有效的。古代人知道诸神是会死的,他们是循环时间的表现形式,因而会再次降生并再次死亡……但基督来到尘世仅此一遭,因为在基督教神圣的历史上,每一事件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如果有人说“上帝死了”,他是在宣告一个不可重复的事实:上帝永远地死了。在作为一个线性不可逆进程的时间概念中,上帝之死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上帝之死敞开了偶然性和无理性的大门。对此有双重回答:反讽,幽默,理知悖论;还有诗学悖论,形象。这两者都出现在浪漫派中……尽管每一种态度的源泉都是宗教上的,但这是一种奇怪而矛盾的宗教,因为它包含了宗教乃虚空的意识。浪漫派的宗教性是非宗教的、反讽的:浪漫派的非宗教是宗教的、痛苦的。
为继续我们对于现代性概念与基督教关系的广泛考察,就必须谈到一个新的阶段,即第四个阶段,它始于将近十九世纪中期。这个阶段重新肯定了上帝之死——直到这一表述在我们的世纪变成陈词滥调——它主要关心的是探讨不可思议却早已耳熟能详的上帝死亡所带来的后果。这一次,现代性和基督教之间的分裂似乎是彻底的,但如果想想众多被我们归入“现代”的最杰出作家要么离开了犹太-基督教传统就无法被理解(无论如何离经判道,他们都继续代表着这个传统),要么奉行了一种有着无可置疑的宗教灵感与动机的激进无神论,这种分裂就又一次被表明是幻象。因此,上帝之死似乎开启了宗教求索的一个新纪元——一种事实上往往不再从其结果而是从其纯粹强度得到衡量与评价的求索,一种走在以自身为目的途中的求索。在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时期,现代性意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上帝之死这个理知和诗学悖论,因此,毫不奇怪,即使神学家也摒弃上帝这一名称(保罗·蒂利希就偏爱说“我们存在的基础”),并在那些比较进步的神学院的课程中加入上帝之死神学或神死亡学的教义。神学的危机催生了危机神学,在危机神学中,就如在克尔凯郭尔极富预示性的哲学中,犹太-基督教传统中所有不可解决的矛盾都被调动起来,以削弱任何一种确定性,并引发生存的绝望与痛苦。
因此就整体而言,即使现代性试图抑制人的宗教需要和宗教想象,它也没有成功地做到;通过使宗教需要与宗教想象偏离传统的道路,它甚至在异端学说(在宗教、道德、社会政治思想和美学中)大量滋生的表面现象下强化了它们。同基督教传统地位衰退直接相联系的是乌托邦主义的强力登场,这也许是现代西方思想史上独一无二的最重要事件。事后看来,尽管很久之前人就肯定是乌托邦梦想者,乌托邦却显然是十八世纪给被革命神话与革命观念所困扰的我们现代留下的最重要遗产。实际上对乌托邦的狂热——或是直接的、正面的,或是通过反动与论辩的方式——弥漫于现代的全部知识领域,从政治哲学到诗歌与艺术。
乌托邦概念最初是基于一种空间联想(topos——地方,u——没有,utopia——乌有之地),但如今它的时间内涵已远胜于任何它有可能保留下来的严格词源学意义。一部有关“乌托邦”这个词的历史肯定会以富有启发性的细节,记录下自1516年托马斯·莫尔发表其《乌托邦》以来它逐渐富含时间要素的过程。这里不妨插上一句,乌托邦虚构文体(包括对它的戏拟和反乌托邦)的出现应该联系到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地理发现对于想象的强有力影响,近一个多世纪以来这种文体已抛弃其传统的空间背景——一个遥远的岛屿和未被发现的地方,而直接传达一种未来感。(最后一部重要的空间乌托邦也许是塞缪尔·巴特勒的《埃瑞洪》,出版于1872年。)
乌托邦想象自十八世纪以来的发展,是现代贬低过去和未来日益具有重要性的又一证据。然而,乌托邦主义在特定的西方时间意识之外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它是由基督教以及随后理性对于不可逆时间概念的沿袭所塑造的。乌托邦主义的宗教本质既被其反对者亦被其宣扬者认识到了。例如,托马斯·莫尔纳这样一位保守思想家和正统罗马天主教的卫护者,就在异端和乌托邦之间建立起一种密切联系,并在中世纪千禧年运动的千年盛世说和诺斯替教鲜明的二元(摩尼教式)前提中发现了乌托邦的结构特性。诺斯替教所坚持的信念是,本质上邪恶的世界不可能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而只能是由其邪恶的对立面即巨匠造物者(Demiurge)或魔鬼创造的;因此,人类灵魂的职志是通过彻底拒绝作为不可救药地腐败的物质世界一部分的肉体,去发现通向其神圣起源的途径。(正统的观点是,生命的整体,灵魂与肉体,心灵与物质,都是上帝的创造,从而都应被看作与他有关。) 因而,乌托邦就像异端,是源于对现有世界不完善的一种强烈不满,它宣称无论多么难于达到,作为社会存在的人都是能够达到完美的。按莫尔纳的看法,正统的态度就在于不仅承认人的不完美本性,而且承认同这种不完美相联系的各种正面价值,唯有在乌托邦思想的片面性中,这些正面价值才会无可挽回地丧失掉。这种立场的问题在于它暗中维护了现状,而这种现状压制现代人对于变化的想象。说到底,莫尔纳的保守态度尽管有各种优点,却并不比他所谴责的那些异端较少“乌托邦性”(不完美成为一种理想,它同一种有着丰富多样和无限富有的前景相联系,并通过这种前景得到补救)。
在我们这样一个多元的时代,要令人信服地捍卫下述观点就更加困难:我们可以借助某种正统派的标准来确定一种趋势是否异端。我们特定的时间意识导致了超验的丧失,同时也造成了如今正统与异端间对立的概念性虚空。在一个“正统派”只能以最盲目的宗派方式确定自身的世界上,“正统派”一词本身已获得了确定无疑的贬义内涵。当它们获得成功时,它们的凝聚力和专断性为恐怖法则所放大,变得更加明显,而恐怖法则是各种或左或右的极权主义的特征。
保守的观点把乌托邦视为“永恒异端”的一种现代伪装,与此相对的是恩斯特·布洛赫这样的社会宗教哲学家所持的激进态度。对他来说,自其早期著作《乌托邦精神》(1918)开始,乌托邦就不仅在本质上是真正宗教性的,而且是上帝死后宗教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这里不可能探讨布洛赫的希望现象学错综复杂的细节,这种现象学结合了一种弥赛亚式马克思主义和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及荣格原型理论中借鉴来的各种见解,更不用说来自犹太神秘主义传统的无数主题;我们亦不可能考虑它同存在本体论和其他当代哲学分支所共同拥有的那些观念。布洛赫思想中同我们目下关心的主题最有关系的,是现代人填补“想象中的诸神之所在”的任务,布洛赫根据一种终端开放的未来性,把这个所在定义为永远不会变老的“未然”(not-yet),之所以不会变老,如他在《一种未来哲学》中转述席勒名言所说的,是因为“惟从未到来以走向消逝者永不变老” 。布洛赫哲学的主旨很好地概括在哈贝马斯的文章《恩斯特·布洛赫: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浪漫派》中:“上帝死了,但在他死后他的位置仍在。人类想象中上帝和诸神的所在,在这些假想消退之后,仍是一个阙如的空间。无神论最终的确理解到,对这一空间的深层测度勾勒了一个未来自由王国的蓝图。” 再一次,无神论被认为并非是一个中立的概念,而是一个高度地、直接地富有宗教性的概念。
有趣的是,对乌托邦的这种捍卫来自一位马克思主义者。我们知道,马克思本人尽管批判地吸收了圣西门、傅立叶和罗伯特·欧文的乌托邦社会主义的遗产,他一度却是公开反对任何乌托邦思想残存者(“小资产阶级”或其他人)的,他用自己“科学的”社会主义学说驱除此类“天真的”白日梦。有讽刺意味的是,今天西方新马克思主义者们发现马克思作品中过时的东西,恰恰同他本人认为绝对科学的东西有关。现代性之乌托邦维度的实质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的广泛趋势中得到了证实——为了诋毁东方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这种趋势强调了马克思思想中隐藏的乌托邦内核,从而给予他的哲学以乌托邦的礼遇。代表这种趋势之一端的是赫伯特·马尔库塞,以及他在今日行将绝迹的新左派中的追随者。
然而,为了解释现代性复杂和剧烈矛盾的时间意识,乌托邦的概念必须拓宽以包括其自身的反面。乌托邦天生就既是基督教永恒也是现时的批评者(因为现时是过去的产物,而乌托邦就是要延长过去),乌托邦冲动把现代人卷入对未来的冒险之中。但是,由于假定一个完美状态是可以达到的,现代乌托邦精神就陷入了一种困境,这种困境至少跟由基督教所造成的困境同样难以逃脱。一方面,未来是走出“历史梦魇”的唯一途径,在乌托邦主义者眼中,“历史梦魇”使得现时本质上是腐败的和不可忍受的;但另一方面,未来——变化与差异之父——被禁止达到完美,完美就其定义来说只能无限地重复自己,它否定了作为整个西方文明基础的不可逆时间概念。如果我们想到现代性就是信奉他性(otherness)和变化,想到它的整个策略是由一种基于差异(difference)概念的“反传统之传统”形成的,就不难认识到为何在面对无限重复的前景和“乌托邦厌倦”(boredom of utopia)时它会逡巡不前。现代性和对重复的批评是同义概念。这就是为什么唯有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我们才能谈论“现代传统”,奥克塔维奥·帕斯就是这么做的,当他把现代性描绘成“一种反对其自身的传统”时,或是他做如下强调时:
现代时代是一种脱离……现代时代是同基督教社会的分道扬镳。它忠实于其起源,是一种持续的脱离,一种永无止境的分裂……仿佛它是但丁所想象的种种折磨之一(但那对我们是一种幸运:我们生活于历史之中所获得的回报),我们在他性中寻求自己,在那里找到自己,而一旦我们与这个我们所发明的、作为我们的反映的他者合而为一,我们又使自己同这种幻影存在脱离,又一次寻求自己,追逐我们自己的阴影。
毫不奇怪,先前用于反对基督教永恒性的那些论点现在转而反对乌托邦主义所幻想的世俗永恒性了。诸如此类与乌托邦心态相联系的困境导致了同样作为现代性文化特征的强大反乌托邦冲动(无需说,这种反乌托邦冲动较之从扎米亚京到赫胥黎到奥威尔的某些反乌托邦小说所表明的要广泛得多)。简单地说,真正的问题是满足的意义(meaning of fulfllment)的问题——既就普遍情况也就个体来讲。即使是恩斯特·布洛赫这样热情的乌托邦卫护者也谈到“满足的忧思”(melancholy of fulfllment),并强调“未然”在未来前景中的重要性。但在多大程度上一种一以贯之的“未然”哲学在今日是可能的呢?不幸的是,现代乌托邦主义者不能够追随莱辛,莱辛在其著名的寓言中想象自己受上帝之邀,在全部真理和仅仅是积极地寻求真理(以及永远找不到它的矛盾)之间进行选择。对莱辛而言,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选择积极而无止境的寻求并不太难——寻求“只属于你的绝对真理”,他告诉上帝。在一个上帝死了——即使是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或工作假定——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的世界上,莱辛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几乎毫无意义。现代性已经失去了仅仅基于一种超验目标之伟大而无限求索的英雄式乐观主义。现代乌托邦主义者的目标被认为是内在的、可以达到的,尽管有“满足的忧思”,推迟这些目标的实现也将是不负责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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