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23首
冰岛之旅
每个旅行者都在祈祷“让我远离所有的
医生”,每一座港口都因海洋而得名,
那伶仃之海,腐蚀之海,悲伤之海,
而北方意味着“拒绝”一切。
这些平原永远都是猎杀冷血生物的所在,
而放眼四周:白色的翅翼扑闪炫耀着;
岛屿的爱好者,站在一面猎猎作响的
旗帜下,最终会看到
他微渺希望的轮廓,当他愈来愈接近
闪亮的冰川、北方反常的白昼里
贫瘠而鲜明的半高山岭,还有河里面
那扇形的沙地珊瑚。
此刻,就让这个公民去探寻自然的奇迹,
一个马蹄铁形的深谷,石头缝里喷出的
蒸汽,岩石,冲刷着岩面的瀑布,
还有石间的鸟雀;
言语无趣的学生已安排了游览地点:
一座教堂,在那儿有个主教被装进了麻袋,
一位大历史学家的浴室,一座城堡,
关在里面的某个罪犯曾惧怕黑暗,
会记起有个倒霉蛋被他的坐骑摔个趔趄,
大叫着:“山坡如此美丽。我不会离去。”
会记起那个老妇的告白:“他曾是我的最爱,
我在他眼里却什么也不是。”
欧洲已缺席:这只是个岛屿,它应该
也是个避难所,在这儿人们可以赢得亡者的爱
当他们在梦里控诉着满怀怨恨的
私人生活,而软弱者会摆脱
过度热情的吻,在它的荒漠里体验纯真。
他们果能如此,即使世界依然遍布了假象?
湍急水流上的窄桥,
悬崖下的小农庄,正是
一个小心设防的行省特有的自然环境:
在一处石冢前无力地许下忠贞誓言,
和几个本地人一同骑着马
从骡马小道下到了湖边,
他的血液也缓缓运行,偷偷地,曲里拐弯地,
替我们问出了所有问题:“敬意在哪里?正义
何时会得到伸张?谁在反对我?
为何我总是孤身一人?”
我们的时代没有特别宜居的郊区,
当地那些年轻人的面容也不是人见人喜;
它的希望只是个希望,传说中的
公正国度依然遥远。
泪水落入了所有的江河:再一次,
司机戴上他的手套,迎着漫天风雪
开始了一段致命之旅,再一次,
作者哀号着,求助于他的艺术。
1936年7月
侦探小说
他会一直平静,若没有了他的风景?
逶迤的乡村街道,树林里的村舍,
都在教堂附近?要么是昏暗的独幢屋宅,
有科林斯式的立柱,或配有
小巧精致的套房,不管怎样
都是一个家,一个中心,在那儿
一个人经历的若干件事真就发生了?
他画不出自己的生命地图,只标出了
乡村车站,他在遮棚下迎接他的爱人们
又频频与之分手,就是在那里
他最早发现了肉体欢愉的主体?
一个无名流浪者?一个阔人?神秘人物的
背后总伴随着一个巧妙掩盖的过去:
当真相、当关于幸福的真相浮出水面,
多少总归结于敲诈勒索和玩弄感情。
以下情形司空见惯。一切按计划进行:
本地常识与直觉之间的长期纷争,
还有那个叫人窝火的外行,
总是意外地赶在我们之前到达现场;
一切按计划进行,包括撒谎和坦白认罪,
直到令人悚然的终极追捕和猎杀。
可是,在最后一页,有个疑问挥之不去:
那个裁决,它是否公正?法官的神经质,
那条线索,那来自绞刑架的抗议,
还有我们自己的微笑……哎,真是……
而时间总负有罪责。有人必得付出代价
为我们幸福的丧失,为我们的幸福本身。
1936年7月
死亡的回声
“哦,当你深情地凝望,”
农人和渔夫说道,
“凝望故乡的海岸和丘冈,
怎可嫌弃疼痛的四肢或手上的老茧?
父亲和祖父曾在这片土地上屹立,
我们的后代朝圣时也会站到这里。”
农人和渔夫如此说道
当他们幸运地正值年少:
而死亡的低沉回声不期而至
当一无所获,或收成有失,
或碰到个倒霉的五月。
土地是只牡蛎,里面空无一物,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辛劳的终了是执达吏的一纸令书,
扔下锄镐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哦,对朋友们来说生命太短促,”
旅行者在心里寻思,
“他们分享空气和城里的床铺,
分享山间的露营地和海水浴,
而每天都会引发一些小插曲
因为那些难忘的姿势和机智谈吐。”
旅行者在心里如此寻思,
直到敌意或境遇令其放弃
他们不再保持一贯的幽默:
而死亡的压迫性的谣诼
自那一刻开始已偷偷散播。
一个朋友是远古传说中的那喀索斯,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一个活跃的舞伴总有些丢人现眼
换个搭档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哦,将你的双手伸向海洋,”
热情的恋人在叫嚷,
“伸向我,直伸到手臂作痛。
草地依然葱绿,爱床仍旧简陋,
小溪在床脚边歌唱,而在床头
温和的食草动物们已吃足喂够。”
热情的恋人如此叫嚷,
直到欢愉的风暴失去了力量:
死亡那诱人的回声
在床柱和岩石间连嘲带讽,
它的回答久久回响。
爱越伟大,爱的目标就越虚妄,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吻过之后接着就是扼颈的冲动,
莫再拥抱来跳舞,趁你还能跳。
“我看到这罪恶世界已被原谅,”
梦想家和酒鬼且歌且吟,
“让天堂的梯子从天而降,
让月桂从殉道者的鲜血里长出,
让孩子们蹦跳,在哀泣者站立的地方,
让恋人们怡然自得而野兽都安好如常。”
梦想者和酒鬼如此且歌且吟,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清醒:
在滋生的恐惧和藏匿的谎言里,
树林和它们的回声已响起
与死亡的回答你和我应。
内心的欲望如开瓶器般扭曲,
人还是不要生出来最好;
次等选择是个形式上的顺序,
是舞蹈花样;跳吧,趁你还能跳。
跳吧,跳吧,因为动作很容易,
因为曲子很动人且不会消停;
跳吧,直跳到星星从梁椽上掉落;
跳吧,跳吧,直跳到你筋疲力尽。
1936年9月
代价
谁能一直赞美不迭
对他所信仰的世界?
童年时,他在自家附近的
草地上冒失莽撞地嬉戏,
在树林里他确信了爱的正当;
旅行者们平静地策马而行,
在坟冢的荒凉阴影里
回响着岁月的轻信足音。
想象中的繁茂树木和草叶
又有谁能够描绘?
而去创造并守护它
会是他的全部奖赏:
他必须警惕也必会流泪,
拒绝父亲的全部关爱,
与母亲的子宫一撇两清,
八个夜晚一顿饱睡,
于是到第九夜,会变成
魔鬼的新娘和祭品,
会被扔进恐怖的坑谷
且将独自承受那愤怒。
1936年7月
死神之舞
再见,客厅里节制有礼的呼吁,
再见,教授合乎逻辑的推测和依据,
再见,身着礼服的外交官的沉稳风范,
现在要解决问题须用到毒气和炸弹。
双钢琴演奏的作品,通情达理
的巨人和奇异仙女的精彩故事,
电影,药膏,易碎的商品货物,
连同那橄榄枝已存入了楼上仓库。
因为魔鬼中断了假释奋起造反,
将监狱炸翻,已逃出了生天,
他爸爸曾把这个叛逆天使
扔到井里,如今那弃儿已得势。
如流行性感冒,他四处流窜,
他站在桥边,他守候在浅滩,
如天鹅或海鸥他在头顶飞东飞西,
他躲进了碗橱,他藏在了床底。
哦,他即将成功,亲爱的,你深知
他会把你拖至何等令人惭愧的境地;
是的,我亲爱的,他会从我身边偷走你,
他会偷走你,还会剪去你美丽的发丝。
数百万人已遭逢了各自的不幸,
如鸽子屈从于毒蛇的诱引;
林子里的数百株树木已疾病缠体:
我就是那利斧,必将它们砍倒在地。
因为归根结底,我这人有好运气,
我是逍遥自在、被宠溺的第三圣子;
如经书所言,我要将魔鬼驱逐
且要让大地摆脱人类的束缚。
人的行为意味着极大的恐怖,
如索多玛般顽固,如蛾摩拉般轻浮;
我必得接管那液体燃烧剂
向人性欲望的城市发动突袭。
买进与卖出,食物与美酒佳酿,
不可靠的机器和不恭敬的思想,
可爱的愚人们一次又一次地
将他们满怀仇恨的野心家激励。
我会现身,我会惩罚,魔鬼定将灭亡,
我会给面包抹上厚厚的鱼子酱,
我会自建一座大教堂作为家宅府邸
每个房间都配一台真空吸尘器。
我会乘一辆白金打造的汽车检阅巡行,
我将容光焕发,我的名氏耀眼如星,
我会敲响大钟,整日整夜持续不断,
我会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做侧手翻。
小个子约翰,高个子约翰,彼得和保罗,
还有只剩一个蛋蛋的可怜的小贺拉斯,
你们该丢下你们的早餐、书桌和游戏,
在一个晴朗的夏日早晨将魔鬼杀死。
因为这是命令和军号,是愤怒和战鼓,
而权力与荣誉会指引你们来到此处;
坟墓将突然打开,让你们全体进入,
而大地的深重罪愆将被彻底清除。
鱼群沉默无声,在大海的深处
天空熠熠闪亮如一棵圣诞树,
西方的星辰连声惊呼以示预警:
“人类还会延续,但世人必得丧命。”
那么,跟贴着红壁纸的屋宅说再见,
跟双人床上热乎乎的床单说再见,
再见了,墙头上那些美丽的小鸟,
再见,亲爱的,与诸位告别的时间已到。
1937年1月
摇篮曲
放低你安眠的头颅,我的爱,
人类正枕着我不忠的臂弯;
时间与热病销蚀了
敏感多思的孩子们
那与众不同的美,而坟墓
印证了童年的短促:
躺在我怀里直到天明
让这生灵就此安睡,
凡人,罪人,于我
却如此美好悦目。
恋人们的灵魂与肉体
并无界限:当他们躺在
她宽容而迷人的山坡上
如往常般神魂颠倒,
维纳斯传送了阴沉的幻象,
出于超自然的感应
出于博爱和希望;
而在冰河与岩石之间
一个抽象的顿悟唤醒了
隐士的感官迷狂。
确切无疑,忠诚
会在午夜准时结束
恰如钟摆的震颤,
时髦的疯子们会升高
他们迂腐烦人的叫声:
每一个微小的代价
如可怕的命牌所预言
必得全部偿付,而此夜过后
每一声低语、每一个念头、
每个吻、每一瞥再不会失去。
美、午夜、幻象,渐已消逝:
且让黎明轻柔的微风
拂过犹在梦中的你,
这一天如此可喜地呈现,
眼睛和驿动的心或会感激
满足于我们的尘世;
清醒的正午会提供见证
那无意识的力量滋养了你,
而轻侮的夜会让你通过
被每一个人类之爱守护。
1937年1月
俄耳甫斯
歌声在期待着什么?他那双灵动的手,
与羞怯欢欣的鸟雀仍保持了一点距离?
是让自己变得迷惘而快乐,
还是首先去了解生活?
但这些美丽生灵只满足于升高半音的曲律;
温暖便已足够。哦,倘若严冬真的
横加阻挠,倘若雪花转瞬消殒,
希望还有何用,翩翩起舞又有何益?
1937年5月
吉小姐
让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关于老姑娘伊迪斯·吉;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门牌号码八十三。
她的左眼略微有点斜视,
她的嘴唇又薄又小,
她肩膀很窄而且有点塌
她的胸部是飞机跑道。
她有一顶镶边的天鹅绒女帽,
还有件深灰色的哔叽呢套装;
她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间卧室兼起居的小套房。
下雨天她会穿紫色雨衣,
也会随身带一把绿伞,
她有辆自行车,装着购物篮
和一个丑陋的后置刹车板。
圣阿洛伊修斯教堂
离她那儿不是很远;
她做了很多针织活计
专供那个教区商店。
吉小姐仰头望着星空
自言道:“有谁会关心我
住在克利夫顿排屋
一年就靠一百镑过活?”
有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成了法国女王,
而圣阿洛伊修斯的教区牧师
恭请她这个陛下共舞一场。
但一场暴风雨吹塌了宫殿,
她骑车正要穿过玉米田,
一头公牛,长着教区牧师的脸,
低耸着牛角直冲向前。
她能感觉到背后热烘烘的鼻息,
它眼看就要迎头追上;
可自行车跑得越来越慢
因为误按了刹车心急慌忙。
夏天时节树林优美如画,
到冬天一片残败景象;
她骑车去参加晚礼拜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她扭过头不看一下;
从对对情侣身旁骑过,
他们也没有叫住她。
吉小姐在侧廊里坐定下来
她听到管风琴在奏响;
唱诗班的歌声如此甜美悦耳
在白昼将尽的晚上。
吉小姐在侧廊里跪了下来,
她的膝盖落在地上;
“指引我不要陷入诱惑
请让我做个好姑娘。”
白天与黑夜从她身旁流逝
如一艘康沃尔沉船旁的海浪;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衣服纽扣扣到了脖子上。
她骑车到城里去看医生,
她按响了诊所的门铃;
“哦,医生,我这里隐隐作痛,
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托玛斯医生仔细了解了状况,
然后又给她做了其他检查;
他走向另一边的洗手池,
说道:“之前你为何不来一下?”
托玛斯医生在餐桌旁落座,
忘了他妻子正等他摇铃开始,
将面包捏成了一个个小球;
他说,“癌症是个奇怪玩意。
没有人知道病因是什么,
虽然有人装得无所不知;
它就像是个隐藏的刺客
随时会给你致命一击。
没生小孩的女人会染上,
男人退休时也会得这病;
这好比人们受挫的创造性热情
总得找到某个发泄途径。”
他妻子摇铃叫来了用人,
说道:“不要那么吓人,亲爱的。”
他答:“今晚我看了吉小姐的病情,
她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把吉小姐送进了医院,
她躺在那儿整个不成人形,
躺在那个妇女专属病房里
被子一直拉到了脖颈。
他们让她躺在了手术台上,
实习生们开始暗笑不断;
罗斯先生,那个外科大夫
他将吉小姐切成了两半。
罗斯先生朝他的学生转过身,
说道:“先生们,难以置信,
我们很少看到一个肉瘤
会恶化到如此情形。”
将她撤下手术台,
他们推走了吉小姐;
送到了楼下另一间科室,
在那儿他们学习解剖学。
他们将她吊在了天花板上
是的,把吉小姐吊了起来;
而两个牛津教团的家伙
小心解剖着她的膝盖。
1937年4月
詹姆斯·赫尼曼
詹姆斯·赫尼曼是个安静小孩;
他不笑也不哭叫:
他会看着他的母亲
带着好奇的表情。
母亲来到了托儿所,
偷偷从门缝往里望,
但见他划着火柴,
坐在托儿所的地板上。
他去参加儿童聚会,
屁股上沾满了奶油,
看着茶杯里的糖块融化
坐在那儿的他似在梦游。
他过八岁生日时
对那个阴雨天毫不介意,
只因他的床头边
放着十先令买来的化学仪器。
老师说:“詹姆斯·赫尼曼
是我们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可他就是不跟其他人玩,
我想,这真是糟糕之事。”
其他男孩踢足球的时候,
他扎在实验室里忙乎,
拿了大学的入学奖学金,
考到了最好的学位分数。
他常喝浓咖啡来提神,
喜欢戴着副眼镜,
眼下正要写一篇论文
关于气体的毒性。
出城来到了乡村,
坐上了一辆绿线长途,
走在奇尔顿山岭上,
脑袋里考虑着磷元素。
他自忖:“刘易斯毒气
在当时是很不错的东西,
可是,在现代条件下,
它尚不具备足够威力。”
他的导师呷了一口波尔图红酒
说道:“我认为这很清楚
年轻的詹姆斯·赫尼曼
是本年度最耀眼的人物。”
他谋得了一份职位
在帝国碱公司做研究员
刮胡子时他对镜自语:
“我死前将扬名立万。”
他的女房东说:“赫尼曼先生,
你就只能活这么一次,
你该找些乐子,先生,
你应当找个妻子。”
在帝国碱公司那里
有个姑娘名唤多琳,
有一天她划破了手指,
想要些碘酒问他行不行。
“我有点头晕,”她说道。
他领她在椅子里坐下,
又去倒了杯水递给她,
他很想抚摩她的头发。
他们在西大道置了套房子,
墙面漆成了绿白相间;
他们家左边是联合乳品,
右边有一间电影院。
在花园的角落里
他搭了一个小棚间。
“他要把我们都炸飞,”
邻居们都这么抱怨。
半夜里多琳在责怪:
“吉姆,亲爱的,该睡觉了。”
“我得完成我的实验,
完了我就进屋,”他敷衍着。
圣诞节时得了流行性感冒。
医生嘱咐说:“要卧床休息。”
“我得完成我的实验,
完了后就睡,”他如此坚持。
逢到星期天时散步,
帮着推婴儿车出行,
他说,“我在找一种毒气,亲爱的,
吸一口就会要人的命。
我会找到它的。
那就是我要做的事。”
多琳握紧了他的手说:
“吉姆,我相信你。”
在那些炎炎夏夜里,
当玫瑰已娇红似火,
就在他的小花园棚子里
詹姆斯·赫尼曼还在工作。
一天半夜他跑上了楼,
吻过了睡梦中的儿子,
他举起一个密封玻璃试管,
叫道:“瞧,多琳,我成功了!”
他俩依偎着站在窗前,
月光明亮又清澈。
他说:“我终于做成了点事
那才配得上你,亲爱的。”
第二天早上他坐了火车,
进城去白厅街那边;
他口袋里装着个小玻璃瓶
准备让大伙儿都看看。
他递进了他的名片,
官员们只是一通咒骂:
“告诉他我们很忙
领他出门打发了他。”
多琳过后对邻居们说:
“这不是很可恶嘛!
我丈夫如此聪明,
他们竟然不认得他。”
有个邻居表示了同情,
名字唤作弗劳尔夫人:
她是某个外国机构
在英国的代理人。
有天晚上他们正坐着吃晚饭,
传来了颇有礼貌的敲门声:
“有位先生想拜访赫尼曼先生。”
那人呆到了十一点快夜半三更。
他们俩一起走进花园,
钻进了那个小棚子里:
“那么,我们就在巴黎见面。
晚安,”那位先生就此告辞。
轮船正抵近多佛港,
他回首眺望加莱市,
叹道:“赫尼曼的N.P.C.
日后将会广为人知。”
那会儿他正坐在花园里,
在便笺上写笔记以备忘:
他们的小儿子在玩耍
就在他父母亲的近旁。
忽然间,从东面的方向
几架飞机出现在眼前。
有人尖叫着:“是轰炸机!
肯定是已经宣战!”
头一枚炸弹击中了乳品店,
第二枚轰掉了电影院,
第三枚落到了花园里
就像一颗坠落的流星。
“哦,亲亲我,妈妈,亲亲我,
把我塞进被窝里,
因为老爸的发明
会让我窒息而死!”
“你在哪儿,吉姆,你在哪儿?
哦,把我搂在你的怀里,
因为我肺里吸进的
都是赫尼曼的N.P.C.!”
“我希望自己是条鲑鱼,
在大海里洄游远行,
我希望自己是只鸽子
在树上咕咕叫个不停。”
“哦,你不是鲑鱼,
哦,你也不是鸽子:
却是你,发明了那气体
将那些你爱着的人杀死。”
“哦,把我囚禁于深山,
哦,把我溺毙在海里:
把我关进一间地牢
然后扔掉那柄钥匙。”
“哦,你不能躲进深山,
哦,你不能淹死在海里,
但你必须死,你知晓个中原因,
全拜赫尼曼的N.P.C.所赐!”
1937年8月
维克多
维克多是个小男孩,
他来到了这个尘世;
父亲将他放在膝头对他言:
“可不要辱没了家族姓氏。”
维克多抬头望着父亲
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抬头望:
父亲说:“维克多,我唯一的儿,
你可永远永远不要撒谎。”
维克多和他父亲出门去
驾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
父亲从兜里掏出本《圣经》,读道:
“心地纯洁的人自有福乐。”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这是没有水果的季节;
父亲心脏病突发倒地死去
正当他弯下腰打算系鞋。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此时故人已在坟墓长眠;
叔叔为维克多谋了个职位
在米德兰郡银行当出纳员。
这是霜冻的十二月,
维克多是个年方十八的小年轻。
但他点钞很熟练,账轧得很准,
而且他的袖口总是很干净。
他在佩弗里尔有个房间,
在一处颇为体面的公寓寄宿;
而时间观察着维克多日复一日
如猫儿守候着一只老鼠。
同事们拍拍维克多的肩;
“你曾碰过女人不?”他们问道,
“周六晚上和我们一起进城玩。”
维克多微笑不语把头摇。
经理端坐在他的办公室,
抽着一支科罗纳雪茄烟,
他说:“维克多是个正派人
可他胆小如鼠没可能升迁。”
维克多上楼回到了卧室,
调好了闹钟的时间;
他爬进被窝,拿过《圣经》来翻
读着耶洗别得报应的那段。
时届四月的头一天,
安娜来到了佩弗里尔镇;
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臀
还有她的笑靥着实令男人们兴奋。
她看上去像个在校女生
如头次领圣餐那般纯情,
可她的吻却似上好的香槟
当她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这天是四月的第二日,
她身上披了件毛皮外搭;
维克多和她在楼梯上相遇,
他一眼就爱上了她。
他第一次提出求婚时,
她笑着说:“我决不会结婚”;
第二次时她略有些迟疑;
笑着摇摇头没有应承。
安娜看着镜中的自己,
噘了噘嘴,皱了皱眉心;
自言道:“维克多像雨天下午般无趣
可我已决心求个安定。”
他第三次提出求婚时,
他们在水库边散步兜风;
她献上一个吻令他头晕目眩,
还说:“你是我的意中人。”
八月初他们俩结了婚,
她说,“傻小子,给我一个吻”;
维克多将她揽入怀,叹道:
“哦,我的特洛伊海伦。”
时间到了九月中旬,
一天维克多来到了办公室;
他在纽扣眼里别了朵花,
他上班已迟到却满心欢喜。
同事们正在谈论安娜,
房门正好虚掩半闭;
一个家伙说:“可怜的老维克多,
但无知也是福分,大抵如此。”
维克多呆立如一尊雕像,
房门正好虚掩半闭;
有人说:“天哪,我跟她玩得够欢
就在那辆奥斯汀小车里。
维克多跑出门来到大街上,
走向了市镇郊外;
最后停在了菜园和垃圾堆旁边。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维克多抬头看着落日,
他站在那儿如此孤零;
他叫道:“你在天堂么,父亲?”
但天空回答说“地址不明”。
维克多抬头看着群山,
群山已被皑皑白雪盖住;
他叫道:“你满意我么,父亲?”
而回声传来说,“不。”
维克多来到了森林,
他叫道:“父亲,她会一直忠实?”
橡树和山毛榉摇着树冠,
答道:“可不是对你。”
维克多来到了牧场
风儿在身旁不停呼啸;
他叫道:“哦,父亲,我那么爱她。”
但风儿说:“她必须死掉。”
维克多来到了河边,
河水如此深沉而凝滞;
他叫道:“哦父亲,我该怎么办?”
河水答道:“把她杀死。”
安娜此时正坐在桌旁,
玩着牌戏把命算;
安娜此时正坐在桌旁,
等着她的夫君把家还。
她抽出的第一张牌
不是方块J也不是大鬼;
不是红心国王或皇后
而是一张颠倒的黑桃A。
维克多站在了门口,
他一声也不吭;
她问:“怎么了,亲爱的?”
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左耳朵有个声音,
他右耳朵有个声音,
他脑袋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
都在说:“今晚定叫她丧命”。
维克多抓起了一把餐刀,
他的面孔僵硬又绷直,
他说:“安娜,这对你更好,
就当你从未来到人世。”
安娜从桌旁跳将起来,
安娜开始大声尖叫,
但维克多慢慢逼近她;
只说:“准备去上帝那儿报到。”
她设法扭开了门,
一路跑着没停下脚步。
维克多尾随她上了楼梯
在楼梯顶把她给逮住。
他站在那儿,俯看着尸首,
他站在那儿,手里握着刀;
鲜血沿了梯阶往下淌,且唱着: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他们拍了拍维克多的肩,
他们开来警车将他逮捕;
他安静地坐着如一块苔藓
说道:“我即是耶稣基督。”
维克多坐在了角落里
用黏土捏着一具女人体;
他说:“我是始亦是终,总有一天
我要来审判这人世。”
1937年6月
如他这般
藏身在顺从的空气里,
花朵静谧的渴望就在近处,
靠近了树木暗涌的潮汐
靠近了小鸟的滚烫体温,
怀着强烈的希望与愤怒
伫立在一具骷髅旁,
这个含情脉脉的恋人
他不慌也不忙。
见识了更强健、更漂亮的野兽,
他在晴空骄阳下小心翼翼地
择路而行,一个十足的杀手,
带着手枪、瞄准镜和《圣经》,
一个好斗的探秘者,
朋友,莽夫,仇敌,
散文作家,富有才情,
有时候也会哭泣。
无朋无友、不遭人恨的顽石
在他周遭随处可见,
他朋友很多,并不孤立,
与人为友,也遭人嫉恨,
他的家庭传授了他这个经验:
人须在张扬和沉默之间、在金钱
和时间之间、在永恒
与顽固之间善作权衡。
因为母亲破灭的希望已变成
他无趣灵魂的无趣妻子,
在保姆般的道德熏陶下,
这个愚笨、多情的忤逆者
很快就变得迟钝,
而且,遗传了孩子气
他那么快就上了父亲的当,
那高大气派的楼阁,
是的,很气派,但已锁上。
受到从未谋面的死人们辖制,
被虔敬的猜想所蒙骗,
被安顿在“狂热”这把椅子里
或“孤独”那张凳子上,
他面目凶险、头脑清醒地坐着;
无数变幻的美景围绕着他,
因为浮华即是他所幻想
而他的爱也如此浮华。
决心仰赖时间的忠实庇护
羔羊必得面对那雌虎,
它们真实的争端从未消除,
虽然对于暧昧年代的梦想
他仍然觉得它们不真实,
但猎人和猎物必会握手言和,
包括毒蛇和狮子,
包括孩童和毒蛇。
新的情爱背叛了他,每一天
沿着他的绿色地平线
都有一个冒失逃兵策马骑远,
数英里外,鸟儿啁啾咕哝
抱怨着伏击和叛乱;
他仍得领受那些新的失败,
领受更为深巨的悲痛
和那悲痛的失败。
1937年8月
航海记
Ⅰ.往何处去?
这个旅程朝向何方?码头上的守望者
忍受着他的厄运,如此地嫉恨艳羡,
此时群山不疾不徐地划开水面渐行渐远,
鸥鸟也弃绝其誓言。它预示着更公平的生活?
终于孑然一身,旅行者在海风暧昧的
触抚中,在大海变幻无常的闪光里,
果真找到了美好乐土存在的证明,
如孩子们在石缝里找出的物事般确定?
不,他什么也没发现:他并不希望到达。
旅行如此虚妄;虚妄的旅行确乎是一种病
在虚妄的岛屿上,内心无法掩饰也不会受苦:
他宽宥了迷狂;他比他想的更脆弱;脆弱如此真实。
但时常,当真实的海豚纵情跃出水面
意欲博取赞赏,或者,远远地,当一座真实的岛屿
跃入他的眼帘,恍惚就此终止:他想起了
悠游自处的那些时日,那些地方;他满心欢悦地相信,
也许,迷狂将得到治愈,真实的旅行将抵达终点
在那儿,相遇的心灵将彼此坦诚:而远离了这片海洋,
那些善变的心虽会分别,却将始终不渝;即使
分飞各方,掺杂了虚妄与真实,却不会再受伤害。
1938年1月
Ⅱ.海轮
街道灯火通明;我们的城市清洁整饬;
三等舱玩着最脏污的牌戏,头等舱赌注不低;
睡在船头的乞丐们从不去留意
特等舱里可做些什么;没人会刨根问底。
恋人们在写信,运动好手在打球嬉戏;
有人怀疑荣誉,有人怀疑他妻子美貌已逝;
一个男孩颇有野心:也许船长对我们都很嫌弃;
有些人的日子也许过得体面有礼。
我们的文明,如此风平浪静地
在大海的贫瘠荒原上前行;
腐溃东方的某处,有战争,有新奇的花卉和服饰。
某地,一个奇怪而诡谲的明天正待就寝
谋算着要考验欧洲来客;没人会揣摩寻思
去猜测谁最应羞愧,谁更富有,或谁将丧命。
1938年1月
Ⅲ.斯芬克司
昔日出自雕刻匠手中时,它曾经
健康如常?甚至最远古的征服者也有觉察:
病猿般的面容,缠着绷带的利爪,
热浪侵袭之地的一个鬼影。
狮子自有一颗饱受折磨而顽强的星宿:
它不待见年轻人,亦不钟情于爱和知识。
时间如对待活人般磨损着它:它趴卧在地,
将硕大的臀转向了尖叫的美洲
和见证者。饱经风霜的巨大面庞不谴责
也不宽恕什么,最微不足道的成功:
对那些两手叉腰、直面它的
哀伤的人来说,它说出的答案毫无作用:
“人们喜欢我么?”不。奴隶逗得狮子直乐:
“我永远要受苦?”是的,从始至终。
1938年1月
Ⅳ.旅行者
与他眼前所见保持着距离
站在那棵奇形怪状的树下,
他探寻着陌生的异域之地,
这很怪异,他试图去探查
的那些地方并未邀他停留驻足;
他倾力投入的战斗总是这般,
移情别恋的人远在他处,
成了家,且沿袭他父亲的名衔。
然而,他和他的到来总如所期待:
当走下轮船,海港会触动他心弦,
温柔,甜蜜,敞开了胸怀;
座座城市令他如迷狂者般痴爱;
人群为他让出道来,毫无抱怨,
只因大地对人的生活尚能忍耐。
1938年夏
Ⅴ.澳门
来自天主教欧陆的一株杂草,
扎根于黄土山岭和一波汪洋,
它点缀着这些果实般的华美石屋,
不为人知地在中国一隅生长。
圣徒与基督的洛可可风画像
应允了她那些赌徒死时的福乐;
座座教堂紧邻着青楼艳阁
证明了信仰能将自然行为宽谅。
这纵情逸乐的城市无须惧惮
扼杀心灵的累累罪孽,连同了
政府和民众已被撕成碎片:
虔敬的钟声将敲响;幼稚的缺点
将护卫孩童那孱弱的美德,
这里断不会发生什么严重事件。
1938年12月
Ⅵ.香港
它的领袖人物贤明而睿智;
出身良好且学养扎实,
他们以丰富的经验来管理,
深谙一座现代城市的运行方式。
只有仆人们会不期而至,
他们的沉默自有新鲜生动的妙趣;
而银行家们,在东方的此地
已为喜剧女神建了座得体的庙宇。
离开家乡和不知芳名的她有一万英里,
暮晚的维多利亚山上,军号响起
熄灭了兵营的灯火;舞台下,一场战争
轰然而至,如远处的撞门声:
我们不能去假设一个“共同意志”;
只因我们的本性,我们得归咎于自己。
1938年12月
致E.M.福斯特
这里,虽则炸弹真实而又危险,
意大利和国王学院也万里相隔,
我们仍担心你会斥责我们一番,
你允诺说内心的生活仍然值得。
当我们跑下“仇恨”的斜坡撒着欢,
你绊了我们一跤像块石头没被觉察,
正当我们和“疯狂”关起门来密谈,
你打断了我们如进来的一通电话。
因为我们是露西,特顿,菲利普,我们
希望国际性的邪恶,会乐于加入
无知者那兴高采烈的队伍,
在那儿,理性被拒绝,爱无人待见:
而当我们信誓旦旦地撒着谎,埃弗瑞小姐
手里提着剑,已走进了外面的花园。
1938年夏
首都
娱乐场里有钱人总是在等待,
挥金如土只为坐等奇迹发生,
光线昏暗的餐馆里恋人们彼此吞噬,
而咖啡馆是离乡者建起的怨毒村寨:
凭借你的魅力和你的一应设施
你废止了冬天的严苛、春天的躁动;
远离你的灯火,粗暴的父亲动辄发怒,
一味顺从的无趣立时显而易见。
很快你就用管弦乐队和五光十色
诱骗我们相信自身的无限能力;
天真的违规者一不留神就堕落
沦为他内心无形愤怒的牺牲品。
你在黑灯瞎火的街上隐藏了骇人之事;
工厂制造出的生命只为了短暂的用途
如椅子或衣领,而房间里孤独的人们
如鹅卵石,慢慢被打磨出了各色形状。
但你照亮了天空,你的辉光
远在漆黑乡间依然可见,辽阔而冰冷,
你像个缺德鬼不断暗示着禁忌之事,
夜复一夜招引着农人家的孩子。
1938年12月
冬天的布鲁塞尔
漫步在阴冷、纷乱的古老街衢,
偶遇的座座喷泉已雪埋冰封,
它惯常的曲律你已忘却;构成
一个事物的确定性已失去。
只有年老、饥饿和卑微无助的人
在此温度下仍会保持一种空间感,
他们聚拢在一起,同处艰困;
冬天收留了他们如一座歌剧院。
今夜,高级公寓的屋脊森然矗立,
那些孤立的窗户如农庄般灯火依稀;
说出的一个短语如货车满载着意义,
匆匆一瞥就可洞见整个人类史,
而五十法郎会让异乡人换得一个权利
可将这瑟瑟发抖的城市拥紧在怀里。
1938年12月
美术馆
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
从来不会出错:他们都深知
其中的人性处境;它如何会发生,
当其他人正在吃饭,正推开一扇窗,或刚好在闷头散步,
而当虔诚的老人满怀热情地期待着
神迹降世,总会有一些孩子
并不特别在意它的到来,正在
树林边的一个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会忘记
即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会自生自灭,
在随便哪个角落,在某个邋遢地方,
狗还会继续过着狗的营生,而施暴者的马
会在树干上磨蹭它无辜的后臀。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过身去;那个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1938年12月
火车南站
一列从南方开来的普通快车已进站停下,
人群围着检票闸口,要迎接的来客
市长并没有预先安排军号或穗带:
他嘴角流露的某种怜悯和惊诧
惹得偶遇的目光分神注视。
雪正在下。小手提箱在手里抓着,
他轻快地走出车站,意欲侵扰一个城市,
此刻,它的可怕前景或许已经到来。
1938年12月
小说家
身披才能的盔甲如一套制服,
每个诗人的等级都众所周知;
他们如暴风雨会令我们惊讶侧目,
要么长年孤独,要么青春早逝。
他们会像轻骑兵般向前猛冲:可是
他却得努力摆脱孩子气的天赋,
要练就平凡与笨拙的技艺,
无人看重时亦须学会如何自处。
因为,要达成他最低微的心愿,
他整个人必得变得无趣,要服从
粗言恶语如服从爱情,在正义中间
扮演正义,在污秽中就同流合污,
而在他虚弱的自我中,若是可以,
他必得默默隐忍人类的所有过失。
1938年12月
作曲家
其他人都是在解释:画家描绘着
一个可见的世界,表达爱或是拒绝;
诗人在生活里翻寻,他信手拈来的
意象只为造成痛感和建立联结,
从生活到艺术,煞费苦心地适应,
仰赖了我们才可掩盖那裂缝;
惟有你的音符才是纯粹的新发明,
惟有你的乐曲才具备绝对的天分。
你风采尽现,一阵喜悦如醍醐灌顶,
瀑布会屈膝致意,堤坝也弯折了腰脊,
我们全体静默,过后又生出了疑心;
充满想象的乐曲,是你,也惟有你
才不会轻言生活是一场错误的游戏,
你无尽的宽恕如倒出的美酒甘醴。
1938年12月
兰波
那些夜晚,铁路桥洞,暗沉的天空,
他的狐朋狗友并不了解这样的人生;
但修辞学家的谎言在那个孩子的心中
已如水管般爆裂:寒冷造就了一位诗人。
他纵酒,因为那个抒情气质的脆弱友伴,
他的心智感官发生了系统性紊乱,
与一切陈词滥调作了个彻底了断,
直到他与抒情诗和软弱渐行渐远。
诗歌是一种特殊的耳疾;
正直并不足够;那似乎就像
童年时的地狱:他必须再试一次。
此刻,策马驰骋于非洲,他犹在梦想
一个新的自我:一个少年,一位工程师,
而说谎的人们已能接受他的真理。
1938年12月
A.E.豪斯曼
没有谁,甚至包括剑桥,该受到指责
(去指责人的处境,若你喜欢的话):
在北伦敦心力交瘁,他成了
他那代人中的拉丁学家。
他故意选择了这份无趣的职业,
收起了眼泪如抽屉里脏污的明信片;
美食是他公开的嗜好,他隐秘的
欲求多多少少与暴力和贫穷有关。
在订正不当版本的批评附注里面
他胆怯地检讨了之前的生活,
押上了感情的赌注,他转而去钻研
已故大师们未经鉴别的关系脉络,
沉浸其中,惟有那些地理分界线
才能让教授对这该死的丘八就此断念。
1938年12月
爱德华·李尔
他的朋友留他一人吃早饭,在意大利
白色的海滩,他那个可怕魔鬼
在他肩头作祟;夜深时他暗自垂泣,
一个龌龊的风景画家因鼻子而自惭形秽。
残忍的大众就爱刨根问底,他们
人数如此之多且身形硕大如狗:德国人
和游艇让他心烦意乱;而病痛已离身:
但经由泪水的引导,他成功抵达了悔恨。
欢迎场面何其盛大。花仙们接过他的礼帽
将他带到一旁,引领他与众人欢聚;
魔鬼的假鼻子逗得一桌人大笑;一只猫
让他握紧她的手,很快带着他疯狂跳起了华尔兹;
大家鼓噪着把他推到钢琴边,让他唱滑稽歌曲;
而孩子们如殖民者般向他蜂拥而来。他变成了一块陆地。
193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