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湖•弱势者(二)
我插队庄湖时,行装简陋 ,只有一只单管半导体收音机,吸引了农民的眼球。为什么不接电线,这个小盒子就能说会唱?农民想不通,就去请教队里的“百事通”。
“百事通”贡松林,40岁出头,中等个子,瘦削身材,瓜子脸,整天笑呵呵。他只见过电子管收音机,也没看过半导体收音机。但是想像力丰富的贡松林,很快就给出答案:“毛主席是神,神通广大。他手一握,那些能说会唱的全被他收了,然后把他们缩小至米粒大小,放到这些小盒子里,让他们说话和唱歌,为人民服务。” 农民频频点头,信以为真。
我从农民那儿知道,他家祖传绝技 “冥币制造”,制版、印刷、批发一条龙。父亲贡小洪,远近有名。这话我信,说白了,贡小洪就是冥币银行行长,币值及发行量,都由他说了算。方圆几十里,独家经营。他不富谁富?贡松林从小是生活在殷实的家庭里。
有人说,富不过三代。也有人说,发财了要有比财更硬的命来压。对照贡家历史,也能看到一点端倪。
50年代中期,贡松林的哥哥得了麻风病。贡松林染上了肺结核。当年,这两种传染病很吓人,不亚于现在多发的癌症。奇怪的是,他们从哪儿传染来的?为什么整个庄湖村就此一家被传染?又为何什么他们得病没有传给第二人?村民通过纵横比对,唯一不同的是“他家印冥币发财,我们没有印!”
哥哥久治不愈,全身感染,并发败血症,不治身亡。贡松林神奇得很,肺结核不治而愈。老天手下留情,为贡小洪留下一株独苗。
50年代后期,冥币银行行长贡小洪,发烧多日,转为肺炎,呼吸骤停后与世长辞。
成也冥币,败也冥币。从此,贡松林家一蹶不振,如同自由落体一般,以惊人的加速度衰败。
贡松林的住房就在庄湖村主干道的最北端。我和他聊过天,问到家庭情况,他回答:“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点弯弯绕,让我牺牲了好多脑细胞,才明白是“单身一人”之意。
不过,他的单身与赵红林的单身截然不同。赵红林从来没有结过婚,从来没有碰过女人。而贡松林结过三次婚,与三个女人共同生活过。
想当年,虽然哥哥和父亲相继病故,家境衰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穷也比赵红林强几倍。那时,寡母为他找媳妇,把宝林村一位姑娘娶进门。两年过去了,不见怀孕。寡母急了,就在外面放风:“这只母鸡不生蛋。” 此话传到宝林村贡松林的丈母的耳朵里,她一蹦三丈高:“凭什么赖到我家姑娘身上?”村上有个媒婆,乘机上门给贡松林的丈母出谋划策。媒婆如是说:“对方说你家闺女是’不生蛋的母鸡’是吧?好,我们离婚重嫁,让大家看看生蛋不生蛋?”贡松林的丈母早已气昏了头,媒婆一席话如同清醒剂,她直拍大腿:“我怎么没想到?只知道干着急!” 媒婆见机行事,提议把她姑娘嫁给宝林村一个因家境贫寒而单身的大龄青年。急不择路,她哪有不依的道理,立即向庄湖亲家提出离婚。庄湖村贡松林母亲听说儿媳妇要离婚,求之不得,不加思索,说离就离。
贡松林第一任妻子,离婚再嫁,一年后生了个胖小子。有比较,就有鉴别。看来问题出在“公鸡”身上。
宝林村离庄湖村一公里。贡松林母亲听到此消息,如同被人扇耳光不敢吱声,有一段时间不出门,怕见人。
当然贡松林也没有闲着,不多久,又从丹徒荣炳娶回一位姑娘。遗憾的是结婚一年多,还是不孕,再次离婚。
贡松林母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贡家香火就此了断,又请媒婆为他张罗了一个小寡妇,还带了个“拖油瓶”。哪里料到,小寡妇上门不到一星期,就不辞而别。一位妇女看到她搀着儿子,手提小包袱出村,就问:“怎么没有几天就走了?” “叫我怎么说呢?不能生小孩就算了,那个还不行。让我守活寡,还不如做名符其实的寡妇自在。”边说边走,急急匆匆,好像要尽快忘掉这次羞辱之旅一样。
经历三次婚变,终于让贡松林母亲彻底绝望。她出身大户人家,到贡家也享清福。现在唯一的独苗不争气,万念俱灰。精神一垮,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某天晚上脱鞋就寝,第二天就没有醒过来。从此,贡松林,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生活。
经过家道中落,经过大病缠身和三次婚变,贡松林没有被压垮,反而从容淡定起来。
我们插队一年半载后,就深切体会到他的雅号“百事通”,绝非浪得虚名。
他说:“庄湖人的祖宗是从河南来的,贡姓和赵姓同时落脚。从迁移算起,如今已经37代。”这是历史知识。
他还说:“庄湖人与外界交流不多。很多用语还是沿袭古语。如买米叫籴米,医生叫郎中……”这是语文知识。
他还说:“庄湖村地方不大,但有容乃大。岳飞和岳珂都在庄湖避过难,从未有告密者。陈毅在庄湖被日本鬼子围剿,庄湖人带路,从东庄湖撤退脱险。”这是革命知识。
更为神奇的,他肚算能力超强。据说以前16进制时,他能一口清。所以,他在队里兼职划码员,就是送公粮或者分钱分物时,会计用算盘打,他在旁边用大脑算,作为会计计算结果的复核。他比会计算得快,算得准。
贡松林也是队里的活雷锋,只要上延陵镇,总要主动替别人办点事,带点东西。有时遇到急事,他不惜请假,不拿工分,为村民办事。
乡里乡亲也关心他,见他身体瘦弱,队长分配稍轻的事给他,其他人也都默许。在这样的集体中,他也过得很自在。
分田到户,别人欢天喜地,他有点不适应,一人种田,无人讲话,提不起精神。改开之后,别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他身体羸弱,未老先衰,不能效仿。左邻右舍都在村边砌楼房,他还住在村头老房子里。
贡松林65岁那年冬天,外面下雪,他一人孤苦伶仃,守着老屋子。后来 ,村民发现已有多日未见他的身影,推开他家家门,只见贡松林僵硬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驾鹤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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