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悼玉峰兄

2020年3月1号上午7点35分,我的好师兄、南京大学文学院解玉峰教授还是离开了我们,去寻找他的乐土了。

我是10点多钟从“吴俞萃雅”同门群里苗怀明师兄发的悼文获知这一消息的,几乎同时,周维培老师也从他的南大朋友圈转来了南大文学院的“讣告”。一时间各个戏曲群都悲悼不已,惋惜他的英年早逝,感叹上天的不公。

解玉峰师兄

我虽然并非毫无心理准备,但真的噩耗传来,还是感到造化弄人、悲痛莫名、遗憾无比。

去年9月下旬,在中戏开会遇到陈恬师妹,第一次听说了玉峰兄染病之事,当时师妹还要求我不要外传、严加保密,我还以为问题不大,扛扛就过去了。但回到上海后,我很快发现,根本不用我保密,俞门弟子几乎都知道了。

11月中旬,刘水云师兄去看了他回来告诉我,情况很不好。11月30日,我去南大参加了陈瘦竹先生的纪念会议之后,就去鼓楼医院看了他,感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我并没有感到他很难过,反而觉得他很轻松、很达观、很喜乐,似乎没有悲伤。体能也似乎比传说中的好,我甚至以为他会好转。

12月21日,我再次去南京看他,发现他的身体比11月份还好一点了,我更加相信他会好起来,度过这一劫难。随后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还在使用朋友圈,武汉封城的当天,他还发了一篇介绍中医预防传染的方子。于是我就发微信问候了他,他也回了,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作者与解玉峰的微信

2月2号,我把他的学生的一篇文章发表后的反响反馈给他,他还回了很长一段话给我。隔着手机,我觉得他已经和常人没有两样了。但到了2月26号,我再问候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回应我。这不是他的风格,我隐隐有不祥之感。果然,4天之后,噩耗就传来了。

我和玉峰兄同一年(1997)到南京大学戏剧影视研究所求学,都是古代戏曲方向,只不过他是读博士,师从俞为民老师;我读硕士,师从周维培老师。俞、周二师都是钱南扬先生的弟子,所以我们也有再传同门之谊。后来他留校任教,我继续读博,又有三年的相处。

朱继云老师(后排左四)拍曲课之后合影

那时候,我们一起上戏曲史论方面的课程,一起参与朱继云老师的拍曲课,一起去杨公井的先锋书店淘书,一起去省昆看戏,一起去拜访昆剧史家胡忌先生、京剧史家于质彬先生,后来还一起接待来自杭州的洛地先生,我们还一起促成了董健老师和胡忌先生的“华山论剑”等等,应该说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重要的是,他比我年长,学阶比我高,所谓“一起”,往往是他主我从,他真像一个大哥一样照顾着我这个小弟,时间一长我们自然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

玉峰兄其实自己在家里是最小的唯一的儿子,前面有好几个姐姐。他父亲已经不在了,对母亲极为孝顺,留校任教后不久即将母亲接到南京同住。

我经常到他的宿舍聊天,还多次吃到他母亲亲手包的山东大饺子。如今20年过去,伯母应该都快九十了吧?老来丧子,不知老人家如何能承受得了!

作者与解玉峰师兄、陈恬师妹一起拜访于质彬先生

玉峰兄待人极为厚道,尤其是对学有专精的长者,常常是敬若父执。在我的印象中,他永远是一幅笑嘻嘻的样子,有时候都能想到他呵呵呵的声音,更开心的时候甚至会形成一种倒吸气的尾音。他仿佛总是有学术上的心得,总是沉浸在收获新知的快乐中,经常喜不自胜地说:“最近进步很大!”。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对学术也极为认真,认真到严苛,有时甚至严苛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他常常感到可惜的是,有些老师对待学生失之过宽、放任自流而不能给予很好的培养,有些学者很聪明却不够勤奋故而成果不多,有些同学本来做学术很有前途的却从事了其他职业……。自然,很多南大戏曲学专业的硕士、博士研究生,甚至有些外校同行,都难免会在的论文答辩、项目评审中经受他近乎挑剔的眼光的审视。

其实,在我这种以“宽”自诩的人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很正常的:不同的老师可能有不同的指导学生的方法,成才的道路各种各样,在现代社会里可能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未必都要来传承传统文化。

然而从他的角度来看,对学术、对学生,严格一点,简直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爱之深、责之切”在他身上是高度统一的。

首届昆剧节之际作者与解玉峰师兄同游苏州

其实,他对自己更苛刻。他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在给我的信中他曾说:“窃以为,治中国(古代)文化,久而必生热爱之心,终乃以文化传承自命,故古人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为判断一学者是否入境之方便法门。”

从大的方面看,他把自己视为传统文化的托命之人;从小的方面讲,作为俞为民老师的大弟子,南大戏曲学新生代的掌门人,他自觉地把复兴吴梅曲学传统、弘扬民族戏剧学精义作为自己的使命。

我们很多人在上完朱继云老师的拍曲课之后拿到学分就觉得完事了,他却还继续研修曲谱、自学曲唱,力求把不懂的东西弄明白,把文士清唱的传统继承下来。他转益多师,内向吴新雷老师、俞为民老师、周维培老师虚心学习,外向胡忌先生、洛地先生、于质彬先生等请益,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作者与解玉峰师兄孙书磊师兄和韩国同学在一起

我们每次去胡忌先生家,他都是带着问题去,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追根刨底。洛地先生更不用说了,每次到南京来都是直接住在南大青年教工公寓陶园一舍玉峰兄的家里,甚至因为这个缘分,洛地先生到南京的频率提高了许多。

胡忌先生、洛地先生先后于2005年、2015年辞世之后,玉峰兄都撰写了情深谊长的悼文,从中也可以看到玉峰是得到了两位先生的真传的。

当年看到玉峰兄请益问学的专注与坚韧,我常常有一种预感油然而生:一个未来的学术大家正在诞生。他身上的那种夫子气、那种执拗劲、那种清癯瘦弱的感觉,在我看来,学术大家之于他,似乎只差一个年龄了。

然而,竟然天不假年!这样的学人放在今天是不可多得的。南大戏曲学失去了这样一位中坚人物,该是多大的损失!

我毕业后去上海工作,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但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特别是后来南大主体搬到仙林、他家又搬到江宁,我每次回母校都来去匆匆,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偶尔在会场相遇,我和他要招呼的人都很多,我们之间反而只有简单的寒暄了。

2000年,解玉峰师兄和曹文姬师姐博士毕业,作者硕士毕业

记得2015年为董老师过八十大寿,他是操办者之一,第一个晚上送走了前来祝寿的苏州昆剧团之后,他还专门来宾馆看我,似乎很想长谈一次,但被一个很长的会务电话打断了。他当晚还要赶回江宁,我当然不忍多留他。

这些年来我能感到他的奔波劳累甚至疲惫,但更能感到他很勤奋坚韧,对学术一刻也没有放松。著作出了好多部,成就斐然;发表出来的论文,篇篇都很扎实,看得出都是心血之作。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很疑心这样高度自律、高度紧张的生活对他的身体是一种很大的摧残。人毕竟都是凡骨俗胎,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如果长期熬夜劳神,身体的免疫力、抵抗力自然会下降,那么就给病毒入侵提供了机会;如果再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无人交流、无法宣泄、不能释怀,那么郁结成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现在有很多优秀的青年学者过早地离开,往往都和过度劳累透支身体、过度压抑滞塞精神有关,我多么希望玉峰兄不至于此啊!

刘淑丽师妹转发解玉峰致作者邮件

3月3号刘淑丽师妹转给我一封信,居然是玉峰兄2005年元旦写给我的,却不知电脑出了什么毛病,发到她那里去了。

我的电子邮件2006年4月5日以前的由于电脑使用不当都遗失了,这封却侥幸保存了下来。这是我能找到的和他的最早的通信了,内容竟然是关于生死的:

yf xueren于2005年1月1日 星期六 下午18:59发送给shuli7476……

今天是05年的第一天。自上月中旬偶然风寒,甚为狼狈。最近两日则因公因私大多在外边吃饭,也未能静下心来,向远方的友朋遥至祝福,故此深感歉意。

今日我请胡忌先生夫妇及于质彬先生(师母以为家中有客人婉谢了)在长白街吃便饭。于质彬先生的女儿月前因癌病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伤痛可知!此番约请,乃是希望他们夫妇能振作起来。于先生去岁的感慨主要有两点:一是应善待自己,二是生命是很脆弱的,死亡距离每一人其实是很近的。合而言之则是:珍惜生命,应好好地过每一天。我安慰他时说:我们每一人作为生命个体而言,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然而作为一个学人,我们却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化身于学术传统、文化传统中,如此我们实际上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这是我最近关于学术的思考,也希望以此让于先生振作起来。你在上海独身一人,也自多珍重。

过去的一年,我们全家可谓平安多福,颇应感激上苍之顾怜。新年伊始,愿我们敬畏天命,遥致福祗,一起祈祷新年的安康如意。

玉峰上

解玉峰、曹文姬的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合影

从中可以看到他对朋友的关爱,对长辈的关心,对学术的崇敬,对生命的敬畏。然而,就在这一年,胡忌先生去世了。四年之后,于质彬先生也去世了。

现在玉峰兄也践行了他将生命化身于学术传统、文化传统中的诺言,我相信他的生命是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而与他钟爱的中国戏剧学术同在的。

我很晚才知道玉峰兄在曲学之外更研佛学,素有皈依佛门之心。其实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佛学不仅是许多中国传统文人必备的修养,也常常是有些参透了人生的智者最后的归宿。这样的例子很多。

我突然发现我最后见到玉峰兄的两次,他虽然在病痛之中,身体上极不自由,却能够给我以并不悲伤、真正喜乐的印象,这不是我的错觉,而是他的修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的最好的证明。

解玉峰师兄生前微信朋友圈

所以,我非常相信,玉峰兄只是去远行了,他的生命开始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了。真正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我们也许不必为他的离去感到悲痛,如果我们换一种生死观来看,也许我们应该祝福他,祝福他回到了属于他的真正的家园。

言不尽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但先说到这里吧!玉峰兄,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那样笑嘻嘻的,喜乐,圆满!

李伟于上海宽园

2020-03-07,0:44写成、9:26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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