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辨
东晋,南朝人使用“韵”字,与赵宋时代人有区别。例如,《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又《宋书·谢灵运传》有“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的话,其中“韵”字是用来形容事物的风雅,与平庸、庸俗相对。《晋书·王坦之传》云:“人之体韵,犹器之方圆。”“体”是外貌、形体,“韵”是气质风度,《南史·谢弘微传》称谢灵运“实有名家韵”的“韵”字涵义与此相同。
赵宋时代的风俗,凡是美丽动人的女子,人们都喜欢用一个“韵”字来形容。《清波杂志·冷茶》记《明节和文贵妃墓址》“六宫称之曰韵”时说:“盖时以妇人有标志者为韵”,大词人辛弃疾在《小重山·茉莉》中用“分明是、他更韵些儿”的话来比较女子的美,这个“韵”字,大体相当于“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风韵”。
东晋以“意”论书,从来不用“韵”字。这种风气是从《周易》“圣人立象以尽意”、“以象言意”的原理发展而来,为玄学影响所致。从书法本身来说,“意”是“意思”、“意指”,标志着书法已由“形势”转到表现人和人的艺术思想的主观方面来了。如《全晋文》载王羲之尺牍“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虞龢《论书表》述王羲之语“子敬飞白大有意”,王僧虔《论书》“张澄书,当时亦呼有意”,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称“郗愔书得意甚熟”,多见的“笔意”等等。
用“韵”字说书法始见于唐而盛于宋,涵义也不尽相同。李嗣真《书后品》称“陆平原(机)、李夫人犹带古风,谢吏部(眺)、庾尚书(肩吾)创得今韵”,“古风”和“今韵”是对言并举,是变化的作文手法,没有特殊意义。张怀瓘《书断》称“王逸少与从弟洽变章草为今草,韵媚婉转,大行于世,章草几将绝矣”,“韵”指字形态势。
宋人论书的“尚韵”从品藻人物转化而来,如黄庭坚《题绛本法帖》认为:“论人物要是韵胜,尤为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这个“韵”多指书法的意态美和风雅,如黄伯思《东观余论》称逸少之书“凝之得其韵”的评论。又,苏东坡在《记与蔡君谟论书》中提出“余韵”,在《题颜公书画赞》中提出“气韵”;《宣和书谱》评李磎书法提出“胜韵”的美感标准;黄庭坚在《题摹燕郭尚父图》中提出“凡书画当观韵”的命题,评东坡和自评书均言“有韵”,评王著、周越则以胸次差劣而称其书“病韵”;蔡襄《论书》有“书法惟风韵难及”的感慨,主张“以韵相胜”;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评蔡卞书法缺少“逸韵”,朱熹《晦庵论书》评东坡则赏悦其“英风逸韵”;李之仪《姑溪居士论书》评米芾书“气古而韵高”,评颜真卿书有“超然远韵”,论学书要重“气韵”,欣赏则观其“格韵”;宋高宗《翰墨志》评米芾书法用“气韵”;赵孟坚《论书法》讲“韵致”,评褚遂良言“古雅有韵”;赵希鹄《评宋朝明贤书》认为黄山谷书“深得《兰亭》风韵”等等。如果我们能够尊重古人的意志,事实上就是“晋尚意”而“宋尚韵”了。
“韵”字本于音乐声韵,在音乐中它代表声调、旋律、节奏以及配器和声的优美和谐,在诗词曲赋中指句子的平仄和律、韵脚谐押,读起来抑扬起伏,铿锵有节。南齐谢赫《古画品录》首先移入画品,于是有“气韵”的标准,到了宋代范温著《潜溪诗眼》,则以“韵”综论书画诗文。
刘熙载《艺概·书概》辨析“晋人尚意,唐人尚法”的观点是颇为精到的。我们认为,东晋、南朝书法用意尽在于发现、创造和完善,以使书道渐可转达心志情性或“因寄所托”。东晋、南朝书论的发展线索是:由势到意,由评书的工善能妙到筋骨神气,由书体美的整体认识到分析个性风格的意象批评等等。凡此种种,均需要表述心中妙得之意。
入唐,太宗酷爱书法,崇尚王羲之,遂以王书成为一种典范。由于上行下效,形成了初唐学古风气。尚碑则寻规循法,法度也随之日渐增加完备。此即唐人尚法的由来。千人千趣,王羲之的典范无法满足需求,于是又有学法、创法之别。欧严柳峻,自成一家法度,他们是善学善创之人,但他们的守法也为当时人所不及。大凡死守成法即不免拘束,亦少灵性,故欧柳不以善草、行而名后世。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曰“意”,其字只求大意,不究细法,所以才能承王羲之遗绪而开一代书风。颜书妙处不在法度,在其雄浑博大的气象。张旭、怀素的狂草纵任情性,驰骋心意,自然不能以法绳之。后人专门以法度求之于唐人,实际上是一种不全面的看法。
赵宋时代,天子与一些士大夫虽然外有契丹、西夏的威胁,内负农民起义的困窘,但依然是歌舞升平,不改“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享乐。词的兴盛起于教坊青楼,赏悦美女的风气兼及社会的上上下下,由是女子意态风采妩媚动人者得之“韵”,书风书评也受感染。再则,市民思想使士大夫转向实际,他们不再拥抱沉重,追求轻松和适情足意,“顿悟”与“佛性即人性”的禅宗哲学更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这一切,足以左右书法的实践和审美观念。苏东坡以“不践古人”为快事,米芾则力贬唐代名家,黄庭坚好禅而讲论书法又最重一个市俗化的“韵”字,风流皇帝赵佶也能极尽冷峻而成“瘦金书”。宋化书风,正得张融“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的个性。
梁氏“晋尚韵”的观点,似乎是来自对宋人论书的误解。宋代极重“韵”字,人们经常用“韵”字评晋人书法是很自然的,这不等于他们认为晋人尚韵。梁氏以“韵、法、意、态”四字分别概括晋、唐、宋、元明书风,并不十分恰当。
来源 | 《书法》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