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

三江有月小说《骗不死人》（十）

首先是猜先。

我们知道，古时候人们下棋是没有什么贴目的，先后手之间谁占的地方多谁就赢了，所以说先手是有一定优势的。不象现在人天天为贴目到底是多少才公平而争论不休的，从四目半到七目半，搞得人们都快不知道该怎么计算胜负为好了。

这盘棋，两个人心里都希望拿到先手的黑棋，但表面却是谦让不已，以示形象和风度。谦让到最后，还是慧思想了个办法，他提议通过让岳神猜猜自己脚趾的单双是否正确来决定先后手。岳神也不便推辞。

为了这盘棋，岳神派人打听了慧思的一些情况，知道慧思的腿脚不是很好，曾患过足疾，再加上他考虑慧思不会轻易让他猜中，所以选择了单数。

当然，曾患过足疾的慧思的脚趾却一点都没有人瑞的特性，和比正常人相比，不光没少出一个半个，甚至也没多出一个半个的。

慧思只好极不情愿的样子拿到了黑棋，而岳神面带微笑地拿走了白棋。

关于这件事情，智无大师当时是这样在小范围内解说的：慧思本想拿白棋，就出了个最简单的题目，而岳神明显是度错了君子之腹。

白云道长却有另外的版本：考虑到慧思远来是客，岳神本意就是想拿白棋，所以故意猜错三岁孩子都知道的答案。

（前些年，那个叫金庸的家伙，在他那本著名的《天龙八部》里，也袭用了这个故事，不过由于对方猜的是双数，出题人就抽出匕首斩断了一根脚趾，搞得煞是血腥，实在有负这个故事原有的风度翩翩。）

双方这一轮的形象之战，似乎谁都没出现问题。

但慧思确确实实捞到了棋上的实惠。

接下来，比赛应该可以正式开始了。

但慧思在长考，迟迟没有下出第一步。

说到第一手棋就长考，日本曾经有个职业棋手比较喜欢这么干，他叫娓原武雄。

后世的职业围棋，往往伴随着金钱和头衔，还有时间限制，所以许多人都喜欢看得清楚哪怕有些丑陋的赢棋，但也有一批人，号称求道派，他们下的棋形状一定要漂亮，看着不舒服的棋一般是不会走的，这里面比较著名的人物叫作大竹英雄，号称从不走俗手（但以我这样的低手看来，他还是走的，只是比较少而已）。而娓原也经常被拉进这个系列，因为他总是在思考最锐利的招法，他有一本书里对着大家都经常走的第一手白棋说了这样一句名言：白二败招，然后演示了无数的变化来证明他。因为一开始就花好几个小时这样去考虑问题，所以他的时间总是不够，比赛自然也经常因此而告负，但却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习惯。

我们说，能够坚持点什么的人都是了不起的家伙。

所以，我认为，娓原是个不折不扣的求道派，实际上，他是唯一的求道派，和他比起来，大竹之流不过浪得虚名，当他对着空荡荡的棋盘苦思最佳招法而造成因时间不够落败时，胜负也许真的不重要。

有诗为证：

前生莫是做仙人？

叶覆空盘几度新。

白二败招非误许，

个中当有道真真。

而慧思显然不是这个类型的，仅仅小半个时辰不到，他就出手了。

天元。

这着棋让岳神惊愕不已，也在外面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在这以前，根本没有人第一手棋下在天元的。起码还没人知道有人下过天元的。

围棋纵横各十九路，四个角的四路和四个边四路中心点都叫做星位，还有一个星就在棋盘的正中央，这个星有个单独的名字叫天元。按照道教的说法，围棋是个玄妙的东西，曾经被道士们广泛应用于占卜、天算之用，所以神仙们才喜欢玩的。说到围棋和道家理论的联系，水平高的人可以侃上个三五个钟头不带停顿和重复的。

天元又名太极，太极在道家的地位几乎是最高的，《易经》中说它是从无到有最原始的一点，是万物之源，它甚至高于黑白棋子颜色所代表的阴阳。

对天元这一点，道士们甚至很多下棋的人都有一种敬畏。

说到第一手下天元，日本江户时代有个叫安井算哲的棋手，他认为第一步下天元，黑棋可以一直保持优势，是不败的战法。这一点几乎得到验证了，直到他和著名的本因坊道策为争夺名人棋所（也有人说是前哨战）下了一盘争棋。那是政府组织的比赛，赢的就可以当上名人，主管全国棋事，吃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还能算个影响不小的官员。那盘棋，算哲一如既往第一手下在天元。结果是，棋力可能高过当代其它人但低于一代棋圣的道策的算哲输了，输得毫无机会，心服口服。之后，对自己原有理论产生怀疑甚至全盘否定的他就再也没有摸过围棋，而是改行埋头于历书的研究。他创作的日历，就是有名的贞享历。他被委任为江户幕府也就是当时政府的第一任天文方（还是吃上了商品粮，也当了官，而且官还当得不小），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涉川春海，也算是放弃围棋修成了正果。

围棋有个口诀，叫做金角银边草肚皮，中腹的事情总是最难搞，所以大家都是从角到边再到中间，自古以来都这样，到今天还是如此。

前些年流行搞什么宇宙流，还弄了个偶像叫做武宫正树的，整天号称要围中腹。

实际上，武宫的棋是简明有力的，前半盘思路开阔，应该算相当强的；战斗力尤其是攻击能力根本就比那些号称天杀星之类的家伙不弱；其后半盘也不是自称的那么差。其白棋若不刻意中腹，往往走得自然流畅，多名局风范。但一拿黑棋先走，一定就是单调的三连星。那个三连星或者宇宙流终是把他给害了，死板套路得一塌糊涂，估计让他少拿了不少的冠军。

这些，他本来应该知道的，所以经常也认为自己应该是自然流，但别人一乱说，他似乎就没了主意。

中原向是纸灯笼，

明快行棋寄善攻。

不是沽名流宇宙，

自然流得十年雄。

当然，业余棋手中比较差的那一部分，往往更喜欢中腹，看着比较舒服。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人下棋（做别的事情似乎也有这样的倾向），不好好打基本功，不老老实实提高综合实力，整天就想歪的，学些个欺着和骗着，随时准备别人上当好发笔横财，我们知道，围棋里面的欺着和骗着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要取得外势，他们又没有武宫的攻击力量，外势往往就要围成一个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大的中腹的。

关于这一点，我开过一次玩笑：

动静之间莫守持，

几多大道不如欺。

而今模样正时势，

高位当成草肚皮。

慧思不是安井算哲那一路的，更不是武宫那一路的。关于他第一手下在天元，智无大师是这样推测的：慧思大师实在不愿意随便占岳神的便宜，所以把第一手下到了那基本没什么用处的天元，而让岳神抢先动手。

当然，白云道长还是有另外的说法：慧思考虑到比赛的结果，预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天元局又名太极图，是道教的禁着点，岳神肯定不太熟悉，而慧思一定专门研究过。

岳神沉思了一下，高深莫测的一笑，取了一枚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

慧思随即拈起棋子，轻轻放入棋盘。

岳神平时下棋很快，尤其是在布局阶段，而慧思的速度似乎毫不逊色，所以，一盏茶的工夫，棋盘上星星落落地布了三十多个棋子。

当时的局面是，除了天元那颗子以外，一切运转正常，如果拿掉天元那子，跟白棋先走没什么区别。

从这个局面看，关于第一手棋的问题，似乎智无大师更有道理一些。这一点，当时旁观的人和后来的典籍都是这么记载的。

所以，第二个形象之战，慧思是占了一些上风的。但大家普遍认为，相比较而言，慧思在棋上的损失显然更大一些。

在不贴目的时代，黑棋和白棋的下法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贴目时代最后一个超级厉害的人物是个中国人，叫吴泉，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几乎神化的吴清源，他十来岁就国内无敌，因为当时日本围棋水平是最高的，所以就去了日本下棋。刚开始的时候，因为他级别比较低，下棋经常拿黑的，他就采取最本分最坚实最厚重的招法，（他也有第一手下天元的棋，还是模仿棋，）硬弄了个黑棋不败的招牌。后来级别上去了，慢慢白棋多了起来，再后来成了日本的第一人，自然就总也拿不着黑的，于是他就下一些速度快、效率高但形状比较薄的棋，由于他变化莫测、力量大、大局观好、均衡感好、判断准确，人家明知道他的棋介乎轻快和欺负人之间，但也总拿他没办法。由于他的棋很漂亮，出人意料处甚多，还搞了个新布局，赢得也很多，加上他总说他的棋是不勉强的，是自然而来的，大多数人们便彻底把他艺术化了，尊其为昭和棋圣。我打过他的很多名局，以我这样的臭水平也知道他的许多白棋名局完全是因为开头过分被人抓住后漂亮的苦战，决定胜负最关键的还是力量，不过是力量的表现形式而已。

有时，我甚至恶毒地想等吴清源仙去一些年头以后再看看人们如何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

关于这一点，我是这样评价的：

昭和独立世人师，

大局领先安若危。

后手谁能流水境，

薄轻强力以衡之。

在我们这个世界，有着许多似是而非的美丽错误，比如吴清源说的这个自然，几乎都被受到几千年道家文化熏陶的的人们奉为最神圣的东西，几乎什么都能和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比如我这个修大坝的，尤其修过世界上最大的三峡大坝的人，就经常碰到有人指责我破坏自然。他们住在钢筋混凝土、空调和汽车密布的城市，享受着人们从大自然里辛辛苦苦弄到的一些食物和其它消耗品，却希望给我们带来灾难和能源的河流能够自然地流淌，继续给人类带来灾难和流走那些大家都需要、他们需要得一点都不比别人少的能源，（当然，他们关于能源的意见是去大搞那些污染大、风险高或者技术不成熟的煤电、核电、风电和太阳能等）。他们甚至建议我把江汉平原上的五千万居民全部赶回他们在宋朝以前的居住地—黄河边上，恢复当年那一望无际的云梦泽，全然不顾那个意向中的恢复工程比好多个三峡工程还要大无数倍。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来就不准备听听我们这些人的解释。

其实，大自然并不如他们说的那么脆弱，人类的活动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从这一点说，这些人其实并不懂得道教，当然更不懂自然。

差不多十几年前，我跟着一个专家组现场考察我现在所在的金沙江溪洛渡电站，实在穷山恶水得一塌糊涂，但确实是个筑坝的好地方。考察过程中，有巨石崩塌如天女当头散花，幸好没砸死人，只是有几个轻伤。过了七年，我又到过一次溪洛渡，山竟渐渐绿了许多，工程也开始搞了。时值黄河上游公伯峡电站落成，国之水电装机逾亿千瓦；又正值国内反水坝风潮再起。于是就写了一首诗：

七载重来惊翠微。凉山一带暮烟垂。

泸江自去思公伯，息壤兼存善禹碑。

天泽谋因能再有，民生道在慎先为。

当时袭我飞花石，幻入苍茫知是谁。

再后来，我就跑到溪洛渡来破坏自然了。

说到写诗，几乎是个人就能给你和别的事情一样的两字真言：自然。但一旦你想真心求教，要让这厮给深说开去一点，他一定就会拿一些禅宗或者玄学的歪七扭八的破烂理论来糊弄你，反正我是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因为对那些理论，我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精通得多），实在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诗这个东西，跟围棋一样，我不是经常写，但有心情的时候又喜欢折腾一下；水平似乎也不是太高，但似乎又比许多人高出不少。但我终究还是没搞明白自然这两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字。他们让我自然，不要雕文琢字，不要刻意，把我彻底搞糊涂了。你说，我好不容易要写诗了，当然要刻意表达点什么，对于结构文字总是要好生布置雕琢一番，他都不让了，我还写它干甚？关于这个，我是刻意表达过的：

自然之事久存疑，

斧迹斑斑自有姿。

列位骚人须记取：

不知刻意不为诗。

又扯远了。

由于第一手下在天元，慧思似乎就很难按照吴清源早期那种黑棋不败的方式下棋了，他的形状稍微有些松散。

而岳神的棋比较喜欢攻杀，力量也足够大，虽然目前还没进行接触战，但岳神的棋势显然要恢弘许多。

关于这一点，白云和智无的意见倒是差不多。但智无同时认为目前白棋丝毫没占到任何便宜，关键要看后面的战斗。

古人的棋和后来的棋有很大的不同，后来的日本人下棋，经常有走到头都在铺地板，一点战斗都不发生的。这在古代（包括近来）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战斗很快就开始了。

第一手以后，慧思的棋下得极快，几乎一直没怎么用时间，包括在岳神的阵势边上三路白棋底下的这一手二路托。

见到这一手，岳神略加思索，便把身子俯向棋盘，开始了长考。

白云道长是这样解说这手棋的：岳神的阵势很大，疏而不漏，慧思如果进入的话，势必遭到岳神的强烈攻击，势必会影响到外面那些松散的黑子，势必全局过薄，所以慧思只能让岳神把大空全部围起来，更何况白棋还有可能把这个子吃进来，一时也看不出黑棋有什么厉害的手段。

智无大师的看法却是这样的：岳神的阵势虽然很大，但毕竟只是一块，直接进去没有必要。慧思大师这一托极其精彩，白棋不好办了，一旦退让围大空，黑棋底下便宜已经很大，再从上面压缩白空，白棋也只能跟着应，那么，黑棋各处那些原先松散的子就全部生动起来，白棋似乎不行；如果把这个子吃进去，黑棋在空里面活动的空间就要大许多，基本空被破的可能很大，一旦如此，白棋将陷入难局。智无甚至还摆出了白棋退让的变化图。

岳神这回也考虑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把手中的白子强烈地打在那颗黑棋旁边，把那黑子震得跳了一下。岳神没有退让，把那颗子扳住吃了下来。

慧思立刻随手拿了个黑子，轻轻放进白棋的阵势，碰在阵势中心白子的边上。

岳神继续长考。

这两手棋传到外面，白云和智无都没立刻表态，都表示要看到白棋的下一手才好说话，但都认为黑棋有头绪可抓了。

好一会儿，白棋的下一手传了出来，长了一手。

白云连声叫好，认为黑棋可借用的地方很少，白大空不会有很大的损失，优势在望。智无也认为黑棋遭到了最严厉的抵抗，应该想些办法才好。

好在黑棋的下一手很快就传了出来，还是碰，碰在黑棋阵势另外一方棋子里面。

白云对慧思这手棋表示了极大程度的认可，认为是搅乱局势的一个好办法。另外一边的智无却微笑不语。

岳神又习惯性的长考了。

其实，岳神平时下棋速度很快，让子棋下多了，力量又很大，经常一天要发出许多本等级证书的。

所以说，这个习惯性的长考是刚刚才养成习惯的。

因此，人们似乎更愿意认同智无大师的微笑不语。

沉默是金，人们总是下意识的认同这句话，何况，智无不光沉默，还微笑了，如果手里再弄朵把诸如狗尾巴花一般的植物来，几乎就跟西天的那个大胖和尚一个神情了。

于是，围在智无身边的人比刚开始多了好几倍。

远山星际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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