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我与任洪渊老师的诗歌之缘……
任洪渊(1937-2020),1937年夏历8月14日生于四川邛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1届毕业。1983年-199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著有诗与诗学合集《女娲的语言》、汉语文化诗学导论《墨写的黄河》、多文体书写的汉语文化哲学《汉语红移》、诗集《任洪渊的诗》。台湾出版《当代大陆诗选·任洪渊诗选》一辑。作品被选入国内外多种选集、年鉴、鉴赏词典。部分诗作被译为德语、英语、法语、韩语。2020年8月12日于北京逝世。
南人:我与任洪渊老师的诗歌之缘
1990年至1994年,我就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时,我并不满足将来当个语文教师,还是胸怀作家梦、诗人梦的。就读期间,刚好系里开设当代诗歌选修课,主讲老师便是任洪渊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幸运,走进大学校门遇见的第一位诗歌老师便是一位真诗人、真学者、真师长,赤子之心、文人气节、学者风范,一样不缺!取经路上,我一下子少走了十万八千里。
课堂上,印象最深的便是任老师对诗歌的一腔赤诚,让我看到了真正的诗人应有样子——读起诗歌有屈子气魄,讲起爱情有王者霸气,诗歌就是自己的王国!
北师大中文系四年,高度浓缩一下,刻进骨髓的就是在任洪渊老师家中师生畅谈当代诗歌的三小时!在课堂上有所顾忌,在家中无所顾忌,如果你没有听过一堂无话不说、无所顾忌、锋芒毕露、纤毫毕现的中文课、诗歌课,你所学到的中文和写出的诗句无疑是干瘪的、疲软的。
我的毕业论文《洛夫论》,任老师毫不犹豫地给了优秀!呵呵,我们都喜欢洛夫式的“潮来潮去/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还有“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是山/也是水/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首河中”,这才是现代诗应该有的样子。
毕业后不久重返母校,刚好赶上任老师《女娲的语言》出版,任老师说,你们单位大,帮我多推销些。我说好的,一口气要了50本。后来回校给老师书款,并且告诉老师:女娲销售一空!其实,我只给几位知己赠送了几本,其余40多本一直珍藏着,心里话:这样的诗集,少说早出了几十年上百年,真正能看懂的人,好多还没出世呢,销售不如珍藏!
此后多年,在郊区工作,很少进城,又忙于诗江湖论坛打理,近乎与任老师失联,直到《任洪渊的诗》出版, 沈浩波在磨铁公司给任老师办诗会,终于又一次见面。
2018年6月10日,磨铁读诗会“2017年度十佳诗人”颁奖典礼上,任老师给我颁发奖杯,能够从恩师手中接过诗歌奖杯,真是莫大荣幸!当然更令我终身难忘的是,任老师对我的诗歌创作进行的一句话点评:不动声色的声和色!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任老师已经为一篇诗评想好了标题?
2018年10月9日,在“诗江湖”公号”南人评诗“第004期,我选评了任老师的《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同时把大学课堂上他给我们眉飞色舞地朗诵过的属于他和F.F.的爱情故事——《她,永远的18岁》一起进行了点评。
如沈浩波所说,进入任老师的诗是有一定难度的,任老师的美学哲学造诣与诗学修养融为一体,你只从一个角度瞄来瞄去,是瞄不出其中的奥妙的。
2019年7月,任老师的上述两首诗和我的点评一同编入了磨铁公司出版的《中国先锋诗歌年鉴 2018》。
2019年8月30日,我上午讲课,手机设成静音,下课后看到有三个未接电话,手机拨回去,对方说“我是任洪渊”,我一直没在电话里听过任老师的声音,起初有点发愣,继而明白过来之后,听到老师在电话里感谢我,说他在磨铁出版的《中国先锋诗歌年鉴 2018》上读到了我给他写的诗评,他向我表示感谢,并邀请我有空一起喝酒!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蒙圈,相比老师写诗做人的言传身教,我的这篇文字何足挂齿!当我反应过来之后,回味着老师的话语,是真情,是信任,是感动,是对诗的热爱和对知音的渴望。感触最深的是自己要更加知道感谢和感恩,哪怕别人对你的帮助只是一份心意甚至微不足道。
2020年8月13日上午10:20,诗人里所微信里告诉我:师兄,任老师不在了……
我电话询问详情,得知老师查出胃癌,化疗后未见好转,遂果断放弃,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诗歌……
诗歌的一根精神支柱从我的脊梁中抽掉了,我瘫坐在沙发上,失声,泪涌……
1994年春夏之交,在任老师家中畅谈诗歌,无酒。本应在2019年的秋冬或是2020年的春夏,与任老师一起畅饮畅聊,顺便把1994年的那一对空空的酒盅跨过世纪斟满,可这一切愿望,现已再无可能,呜呼!
南人点评任洪渊老师诗作
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
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
□ 任洪渊
6岁走过,10岁走过
他在桥上停步,回步,重温什么
那是偎在桥栏臂弯的感觉?
那是依在桥栏怀抱的感觉?
一条温暖在石头上的线
偎依,母腹内的记忆
婴儿期的第一个姿势
他偎依着、呼吸着、吮吸着的曲线
动脉一样流动在自己身上
没有臂弯里的童年,怀抱里的童年
在石头的桥栏,他寻找回自己
第一个姿势,生命展开的第一条线
他在成长,桥线在延长
同一条偎依拥抱的线在成长与延长
正像偎依与拥抱是一个姿势的两面
从偎依到拥抱不过是一次转身
也就是面向与背向的不断转向
在转身、半转身、转身与半转身之间
从第一个主动姿势,偎依
到第二个主动姿势,拥抱
似乎看不出多少形体的差异,动作的难度
——祝福偎依中拥抱中的人
偎依吧,拥抱吧,偎依拥抱与拥抱偎依吧
浮动在白沫江上的桥线,水线
他的第一个美学符号
江水流多远,桥线就有多长
不论从近旁从远方,在他的视域
如果站在桥上,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
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地解构
无论多少S都同样危险
美丽的,敢不敢接受白沫江邀请
走过他的桥上,或者桥畔?
也许白沫江桥在等你,你走来
桥线,水线,又一次因你改变
邛崃山中的落照反照在江间
【南人评诗】
任洪渊先生是伊沙、徐江、侯马、朵渔、沈浩波和我等北师大诗人共同的老师。
任老师的诗,有自己的美学符号,理解他的诗,这些美学符号是开启的钥匙。
《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这首诗的美学符号,就是曲线。有一次聊天时我问任老师:“如果极简,人类是否用两种符号就可以标明,男性为直线,女性为曲线?”任老师点头。
知道了这条曲线,再品读这首诗,你只须关注这条曲线在诗中的变化和延伸,即可发现生命的顿挫与飞升。
童年时,“他”即遭遇与母亲的分离(6岁),对母亲的记忆只剩下几条曲线:母腹中的记忆,是子宫那条曲线——生命中的第一条曲线;婴儿期的哺育,是乳房那条曲线;个体成长中,动脉成为母体曲线的连接和延伸;离开母亲后,数不尽的思念和回忆,是年轻漂亮的母亲伫立乐善桥头的身影被时光刻进桥栏的那条曲线——“他”生命中的第一条曲线此刻被永久定格。
儿童与少年总会被时间拉扯着长大,长成男人的“他”第一次发现了曲线里隐藏的秘密: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不就是从第一条曲线(母爱)的偎依中长大、出发,去找到又一条曲线(爱人),然后紧紧拥抱、长相厮守吗?诗人在这里像魔术师一般,通过偎依与拥抱两个动作,瞬间完成了依恋母亲到追求爱情的切换,一次背向、面向的转换,偎依母亲的男孩突然长成了拥抱爱人的男人。这次转换,男人像接力棒一样,在一条曲线和另一条曲线之间迅速完成了传递与交接。
在两条曲线的交接中,接力棒一样的男人由弱到强、由细到粗、由软到硬,终于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此刻你恰好在人生赛场的看台上看到这完美的交接,那就鼓掌吧,欢呼吧!如果身边恰好有属于自己的曲线,那就偎依吧,拥抱吧,祝福吧!
母亲的曲线,刻入桥栏的曲线,随白沫江上的桥线、白沫江的水线不断在延长,江水流多远,桥线就有多长。而在时间的长河里,有多少美,能美过这历史中频繁走来的记忆深处的美,能美过这河水中不断翻新的不同样貌的美,再美的曲线、S线,最多不就是白沫江水线中的一段,乐善桥桥线中的一条?
读到这里,时间似乎把一切都解构成了齑粉,刀刻的生命会如此落寞收场?一生中攒下的曲线会像一闪即逝的烟花般凋零?
回到标题,“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哈哈,是“很少”,不是“绝对没有”,任老师诗中的“他”真可谓人老心不老,如今80多岁高龄的“他”,是不是还在盼着一位少女、一条S线再次伫立桥头,将10岁和70、80岁的“他”同时照亮,或是让记忆中暗淡失色的曲线重新勾勒,焕发完美,让桥线、水线又一次因“她”灿烂地盛开一次,连邛崃山的落照(诗人自比)都把持不住了,成了老不正经,一气冲到这江畔、桥畔,展开又一次的吸吮和拥抱?
这哪里是一轮落日呀,这分明是又一轮随时准备冲向又一条新曲线的朝阳!
这个“她”,被任老师和乐善桥共同等到了吗?
评完这首诗,我想附一张任洪渊老师朝阳时期的帅照,以及他写给人生中遇见的又一条曲线——“她”的诗:《她,永远的十八岁》。(备注:钥匙是“圆”)
《她,永远的十八岁》
□ 任洪渊
她
十八年的周期
最美丽的圆
太阳下太阳外的轨迹都暗淡
如果这个圆再大一点 爱情都老了
再小 男子汉又还没有长大
准备为她打一场古典战争的
男子汉 还没有长大
长大
力 血 性和诗
当这个圆满了的时候
二百一十六轮 满月
同时升起
地平线弯曲 火山 海的潮汐
神秘的引力场 十八年
历史都会有一场青春的冲动
红楼梦里的梦
还要迷乱一次
桃花扇上的桃花
还要缤纷一次
圆的十八年 旋转
圆了泪滴 眸子 笑靥
圆到月月自圆
月月同圆
月圆着她 她圆着月
一重圆弥散一重圆 变形一重圆
圆内圆外的圆
阳光老去 陈旧的天空塌陷
旋转 在圆与圆之间
年岁上升到雪线上的 智慧
因太高太冷 而冻结
因不能融化为河流的热情 而痛苦
等着雪崩
美丽的圆又满了
二百一十六轮 满月
同时升起
读到此处,我不禁跟着吟诵起来:
红楼梦里的梦
还要迷乱一次
桃花扇上的桃花
还要缤纷一次
十八年间攒下的216轮满月同时升起!
任老师啊,这女人和爱情到了你这里,被你搞得这么浪漫,这么姿态万千、惊天动地,你让我们这些后生们再怎么下笔呀?
奈何!又奈何不得!
任洪渊,一位一次次被曲线偏爱和拯救的诗人。
南人诗歌:追忆任洪渊老师
参加完上午的磨铁诗会
就被安排送回师大
一路上任老师直流老泪
下午的活动浩波让我不再参加了
要把机会留给那些年轻的徒弟
浩波这话说得真的很不对呀
诗人只有老诗人新诗人
诗歌只有好诗坏诗
诗歌圈哪里来的师父和徒弟呀
这不跟我前段时间说过的
写诗也要讲他妈的逻辑
一样扯蛋吗
请不要误解
请浩波不必介意
以上内容只是我昨夜的一个梦
觉得很有意思
而且记得深切
所以记了下来
2017.12.01
侯马
当年在黄亭子酒吧
忽听在台上朗诵的
诗人南人
痛斥母校
没有给您评上教授
南胖
好像都给气哭了
呵呵
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
确实没有任何一顶帽子
值得去争
2020.8.13
诗人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