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见
骤雨打新荷,噼噼啪啪;蒙眼红烈马,蹦蹦哒哒。余英时1958年写过一篇《陈寅恪<论再生缘>书后》的文章,雅有才思,文辞典丽,笔意纵横,沉静虚灵,阐发陈寅恪晚年对传统文化沉沦之苦闷心境。所攻之学,无坚不破,所发之论,无奥不宣,陈乃教授里的教授,大师里的大师,后生晚辈,若得速响,与名人过招,最为见效。
山水纠缠,日月回避,其时,余与胡适同在美国,为躲暗通款曲之嫌,终未趋前晤面。陈寅恪也其崇拜对象,或由于一在国内,一在国外,不存在避嫌之说。比对互勘,还原真实,之所以能够看透他人,多因其身上有着自己曾经的样子。后来,陈寅恪之女陈小彭托人带话给余英时:“陈老当年于读过教授《陈寅恪<论再生缘>书后》一文后,曾说:‘作者知我’。”余英时为此喟叹:“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当时读到寅恪先生‘作者知我’四字的评语,心中的感动真是莫可言宣。我觉得无论我化多少工夫为他代下注脚,发皇心曲,无论我因此遭到多少诬毁和攻讦,有此一语,我所获得的酬报都已远远超过我所付出的代价了。”
那个时代,大师踵生,光辉远被。余英时在燕京大学时,师从翁独健,新亚学院时,亲炙钱宾四,皆文学流转、自成江河的名师,加之天资颖惠,自有落笔惊风雨的底气,无论学问高低,气质先得上去。身体退场,意识登台,文人以文章相见,何须登门。
曾经以为生命中的窳劣之事是孤独终老,其实不然,最糟糕者不过与那些使你孤独的人一起终老,有时还是不相见的好。木心有言“如欲相见,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思接千载,冥然化境,一夜,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苏东坡几百年后,奇遇邓丽君。一曲《明月几时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唱尽人间悲欢聚散之情。无人不冤,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有情皆孽,既然已成曲中人,何必再听曲中曲。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常常追忆。此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陈从周说“西湖雷峰塔圮后,南山之景全虚”,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说的是苏东坡,而邓丽君之后,华人乐坛,万籁俱滞。
1912年8月11日出版的《真相画报》第七期述孙中山祭拜明孝陵事:“明太祖以布衣亡元,造福汉族。孙中山亦以布衣覆清,建立民国。英雄起事,不私一家,向暌数百年,若合符节,若太祖有灵,将来格来,飨引为百年世下知己乎。”清末,人穷财尽,国事多难,民怨沸腾,邦本动摇,天地之大变,古今之所无。戊戌变法失败后,孙中山以平民身份,存亡续绝,保靡常之天命,收已涣之人心,将革命理念植入,渐被广泛接受。其久蓄以夏变夷之志,励精图治,发愤为雄,保中国不保大清,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终获成功。一位推翻蒙元,复兴汉族,一位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自将磨洗认前朝,六百年后,历史再现,二人似精神互嵌而隔见。
不恨我不见古人,惟恨古人不见我,那是缺少际会,若有缘,可隔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