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划过谭嗣同

近代以降,政潮黯淡,外有虎视鹰瞵,蚕食鲸吞,内则文恬武嬉,猫鼠同眠,清廷深陷泥沼,无以自拔。政治的险恶之处,在于习于利用人性弱点,出身官宦世家的谭嗣同,良马名鹰俊犬之外,却能脱胎换骨,弃旧图新,未站在既得利益者立场讲话,是位地地道道的基因叛逆者。大恩转而大仇,已然跳出个人恩怨范畴,以春秋大义为重点。
甲午战败,几场雨后之寒,心迹灰冷已极。面对种种羁绊,无话可说,也无人可说,却未沉沦下去,而是中流击楫,奋笔疾书,完成为时而著的《仁学》写作。一经刊发,即生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功效,梁启超《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评价“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已超越其所处时代,且具先锋写作特征,成为照耀后人的思想火炬。
“成吉思汗之乱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蕹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苍水蒹葭,兴亡遗恨如新,风露宵立,往事历历在目,对历史的关注,基于对现实的关切。当朝评当朝,竟有这般不避讳,难怪任公有“不敢言”之慨。
“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羶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其俗则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读至此处,喟叹不已,这片土地难道被诅咒过?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问菩萨何以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风雨晦明,恍同太古,愚昧与闭塞乃绝配一对,对外封关与对内禁锢则相辅相成,集权之政,往往赋予极权统治一个崇高使命,一个堂皇理由,却是“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洞穿历史须睿智,宣扬君末民本,平等兼爱;全球目光为视野,鞭挞君权神受,三纲五常。受西学沾溉既深,越发与现实格格不入,尤与“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的治民之术龃龉抵牾。道器不二,体用同源,道随器迁,变法变器,所言直指所处制度。
群山万壑引长风,满纸愤懑墨未干,具有如此超前思想,方会有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意志,有横刀向天笑、肝胆两昆仑行为,七尺之躯彰显乾坤之力,因个人的锐气与意志,无限放大了戊戌维新运动的影响与意义。大厦已不支,荆轲有寒水之悲;成仁万事毕,苏武有秋风之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唤醒时人当紧;为国忘身,慷慨就义,激励后人久远。一语不能践,万卷徒空虚,我以我血荐轩辕,没有信仰之人,可以菜梆子摔我,但没有资格骂我。日在风雨之下,夜居盗贼之间,纵如此,谭嗣同毅然成为肩扛黑暗闸门的那位殉者;乌云密布,星河隐晦,谭嗣同便是夜空划过的那道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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