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阿里山神木“,是刀斧之下最后的幸存者

当89岁的威廉·普莱斯(William Robert Price, 1886 – 1975)望着自己60年前的照片,也许依然会为那趟旅程心惊肉跳,也许他会后悔,他们付出巨大努力那一次探险,没有留下太多清晰的影像——因为他在笔下惊叹过的那片无与伦比的森林,已经消失了

“那些树的平均直径超过半米,树高超过50米,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很少人会相信它们的存在。我太幸运能看到这样的奇观了……这般壮丽的植物,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加州的巨杉了吧。”

中国台湾阿里山的红桧巨树,称为香林神木 | Nyx Nin / Wikimedia Commons

普莱斯在采集日记中所描述的这片森林,并不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加州,它们曾经就在东亚,在中国,在台湾。而构成这片森林的巨树,就是曾经的“阿里山神木”。

俯瞰台湾红桧林 | romantriztan / Wikimedia Commons

雨雾造就的神木

1911年,受训于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的普莱斯来到日据时期的中国台湾。他的采集笔记非常详细,我们也因此能在今天得以了解台湾植被曾经的样貌和变迁。早在1896年日本占领台湾之后,日本林学专家本多靜六就在去往玉山东峰的途中采集到了一种巨大的柏木,它跟原产日本的日本花柏(Chamaecyparis pisifera)在叶形上非常相似,确认为一种学界未曾发现过的扁柏属植物Chamaecypari,这一发现刊登在1899年出版的《植物学杂志》(东京)。

红桧 | 潘立傑 LiChieh Pan / Flickr

而后,日本学者松村任三在1901年将其作为新种发表为红桧Chamaecyparis formosensis,其中的种加词“formosensis”即来自于葡萄牙人、荷兰人以及日据时期对中国台湾的称呼“formosa/福尔摩沙”。在更晚些时候,另一种特产于台湾的大型扁柏被发现,被命名为台湾扁柏 Chamaecyparis taiwanensis。它的树皮比红桧更厚,球果更圆,生长在海拔稍高一点的区域。

中国台湾桃园的红桧巨树,称为赫威神木 | 潘立傑 LiChieh Pan / Flickr

台湾的原住民们早就知道它们了,比如泰雅人的语言里就称红桧为“Parung mhway”,形容红桧大树下垂的叶子,并把特别巨大的那些树赋予了神性,称之为“Qparung utux”。

巨树离不开充沛的降水。太平洋上的暖湿水汽,在彼岸的北美内华达山脉和海岸山脉制造了充沛雨雾,滋养了世界上最高的裸子植物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和花旗松(Pseudotsuga menziesii);在澳洲塔斯马尼亚岛撑起了杏仁桉(Eucalyptus regnans),在婆罗洲浇出了热带第一高树黄娑罗双(Shorea faguetiana),当季风吹到东亚,被台湾中央山脉阻挡,就滋养了这些云雾中高大的红桧森林。

中国台湾阿里山的红桧巨树,称为香林神木 | Nyx Ning / Wikimedia Commons

大洋彼岸的亲戚

回过头来,很容易感受到日本学者发现红桧和台湾扁柏时的兴奋——要知道,世界上现存着6种扁柏属植物都在北半球,两种在北美洲,分别在东西两岸;两种在日本;还有两种,却集中分布于台湾——为什么台湾特有分布的这两种大树,不和大陆的植物关系近,却和隔着大海和琉球群岛的日本、和北美的植物关系更近呢?

中国台湾桃园的红桧 | lienyuan lee / Wikimedia Commons

地球上的气候、陆地、海洋并非总如今天这样。从距今8000万年的晚白垩纪到距今约2600万年前的渐新世,地球普遍更加温暖。那时的北美和欧洲、北美与东亚之间都存在巨大岛屿或陆地构成的陆桥,动植物存在普遍的交流,扁柏属大树的祖先也因此遍布于北美和欧亚大陆;而到了渐新世后期(距今约2600万到2300万年),随着温暖时代结束,冰河时期两极冰川大规模延伸,如刀斧般摧毁大片曾经茂密的森林。这种情形下,相比于海岛,大陆上的植物有更大概率遭遇灭绝。东亚、北美和欧洲之间动植物的连续分布,也就在此时被强制终结。

当植物复苏扩散,也就形成了很多同物种的种群,或者同一科、属下的亲缘关系相近的物种彼此远隔重洋各自生活的现象,这便是生物地理学上极富魅力的东亚-北美-欧洲之间的生物间断分布现象。台湾红桧,很可能就是这一地质大事件中,被挤压播迁到台湾的“遗孤”之一。

生长在加州的美国扁柏Chamaecyparis lawsoniana | Wikimedia Commons

随着研究的深入,台湾红桧的历史可能更加复杂。

根据叶绿体DNA的研究,与红桧关系最近的植物是日本花柏,再是原产北美东部的美国尖叶扁柏,而并非同域的台湾扁柏——这意味着台湾扁柏和红桧有着不同的抵达台湾的路线与时间。根据分子研究,扁柏属可能起源于北美,而2018年中国学者在内蒙古发现了距今最早的扁柏属化石,将扁柏属起源指向亚洲大陆,这一切又再变得扑朔迷离。扁柏属演化细节的浮现,也将在未来一点点敲开古生代末至新生代气候变迁研究的大门。

刀斧下的幸存者

时间回到1901年,日本从学界到民间都对红桧的发现极为关注和兴奋,这不仅因为红桧和台湾扁柏的木材致密、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香气,更有他们强烈的需求——原产日本的日本花柏和日本扁柏,因为芳香气味和木材美丽的纹理,常用作建造神社、宫殿与宅邸的高级木材,但日本本土的花柏与日本扁柏历经数千年采伐早已几近枯竭,阿里山上这片广袤的红桧和台湾扁柏,在殖民者眼中堪比无尽的财富

“玉山探险队”-威廉·普莱斯与日本士兵、原住民合影 | 邱园

普莱斯之所以在1911年看见这一片森林,正是因为日本从这一年起将“阿里山森林铁路”延伸到了靠近红桧纯林的奋起湖。一年之后,“阿里山森林铁路”全线通车,以工业化的高效率将巨大的红桧和台湾扁柏纷纷伐倒,运出了台湾,那片红桧林也就不复存在了。多数原住民们对红桧的采伐极其痛恨,他们使用过各种手段绝望地对抗殖民者,这些也在普莱斯的笔下留下了血腥的印记。

日本殖民时期,运送木材的阿里山铁路 | Wikimedia Commons

1945年抗战胜利,台湾光复,但红桧和台湾扁柏却并没有时来运转,采伐继续扩展到台湾全岛。百废待兴的时代,木材是商品,是资源,是重要的原材料,仅在1964年,就有40万2440立方米的红桧被采伐。随着红桧森林溃灭,它所庇佑的庞大复杂的森林生态系统也遭到了不可挽回的破坏。并且极为可惜的是,曾经最著名的一棵红桧,寿命超过3000年的“阿里山神木”,也在1956年遭受雷击而被火所焚,残余的部分在1998年因“安全考量”而伐倒,四块巨大的木材在原地放置着。

倒下的阿里山神木 | vita / Wikimedia Commons

幸而在上世纪70年代后,因为一系列保护措施的实施,以及禁伐天然林的举措,最后的部分红桧林被保留下来——一些研究已经表明,现存台湾扁柏和红桧的叶绿体基因组DNA均表现出较低的多态性,意味着灭绝风险依然很高。但至少我们今天仍然还有可能漫步在这片属于东亚的巨树森林里,呼吸红桧散发的清香,望着它们,感受数千万年的沧桑巨变。

台湾不是一座孤岛,这座岛上独特的生命和多样性记录了地球生命的脉动,它曾经让殖民者贪婪,也值得认真去维护。

中国的古木

冷杉水杉巨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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