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二戒轻狂妄言——评李敖讲《诗经》“且”字(讲国学者三戒之二)

编者按

        惊悉李敖先生去世,深感哀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李敖先生一生骂人无数,给世人留下斗士的形象。为此本公众号特刊发一篇富金壁先生与其商榷的文章,以表哀悼。相信这种有些另类、别致的纪念方式是李敖先生很愿意看到的,也算是对前贤驴鸣遗风的传承。

《诗经·郑风·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这是以青年女子口吻写的打情骂俏的诗。学术界早有定论。

《中国性研究》

而李敖在《中国性研究·狂童之狂也,鸡巴》(香港友谊出版公司年2005年1月版)一文中说:

今天早餐前后,写了《且且且且且》,说“且”字就是指男性生殖器的古字。意犹未尽,想到《诗经》中一首被曲解的诗——《褰裳》,正好可用来说明……“也且:句未助字。”都是根据古注引申的,其实他们全没弄清楚,不但他们没弄清楚,有史以来,中国人就从来没弄清楚过。其实这句诗的标点该是“狂童之狂也,且!”它根本是女孩子小太妹打情骂俏的粗话,意思是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想本姑娘,本姑娘不愁没别人想,“你神气什么,你这小子,××啦!”(台语发音:“卵叫啦!”)

我这种解释,在《诗经》《山有扶苏》中也可依理类推。《山有扶苏》诗中有“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不见子充,乃见狡童”的句子,李一之译为“不见俊俏的子都,却是丑陋的狂夫。”当然也是错的。其实乃是“没看见漂亮的小表哥,却看见一个傻屌”之意,“且”字一定要译为“××”、译为“×”字,才不失原意。

李敖先生

在《中华读书报》上重申这种观点时,李敖还把这“且”字译为“狗卵子”。接着就有很多人叫好(雷抒雁《思有邪》,《中华读书报》2004年9月6日)

李敖说“且”字指男性生殖器,这只是一家之说,并未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

再说,同许多汉字一样,“且”字的音、义很多,即使有时可指男性生殖器,又凭什么一口咬定,《诗经·郑风·褰裳》与《山有扶苏》中的“且”“一定要译为‘××’、译为‘×’字,才不失原意”呢?

《诗经词典》

正如宋元口语“鸟”有时读为“屌”,可是不能一看到“鸟”字就读“×”呀!《诗经》中还有几篇,其中的“且”与《褰裳》与《山有扶苏》中的“且”位置、用法完全相同:

《邶风·北风》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旣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王风·君子阳阳》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唐风图·椒聊》

《唐风·椒聊》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小雅·巧言》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幠……

《诗经学大辞典》

《北风》是呼人同行逃难的,《君子阳阳》是唱夫妻相乐的,《椒聊》是贺新娘多子的,《巧言》是呼天诉哀的。

这些诗中句末的“且”字,旧注多以“辞也”释之,即语气词。不知李敖先生是否也认为,“其实他们全没弄清楚”,这些“且”字,“也可依理类推”,“译为‘××’、译为‘×’字,才不失原意”呢?

如果以上这些“且”字,不能按李敖先生的意见“依理类推”,那么,与其用法相同的《褰裳》、《山有扶苏》中的“且”当然也就不可能作如是解了。

释这类“且”为“辞也”(语气词),是距《诗经》创作时间较近、《诗经》最早的权威研究者、注释者毛亨、郑玄等人的意见,是历代训诂学家皓首穷经、覃思研精所达成的共识,有大量文献语料作证。

《钦定诗经传说汇纂》

而“××”云云,是连整本《诗经》都没有读完的当代学者李敖先生,头脑一热想出来的,理据不足。

在这里,我们当然宁可相信学力深厚、有理有据的古代训诂家,而不能轻信学力较为浅薄、又不太谨慎、连所举孤证都不可靠的李敖先生。

况且“且”还可以表示“多”,《诗经》也用在句末,如《周颂·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韩奕》:“笾豆有且,侯氏燕胥。”〔笺云:“且,多貌。”〕

我斗胆断定李敖先生没读完整本《诗经》,是有根据的:

如果他读了《郑风·褰裳》、《山有扶苏》以后,又读了本文所举的上述诸篇(或者哪怕只读过其中的一篇),那么,他一见不能“依理类推”,就肯定会加小心,从而放弃那种谬论。这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穷巷多怪,曲学多辩。

《诗经叶音辨》

这样,李敖先生就因无知(仅就《诗经》来说)与狂傲,在国学研究中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把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下流话强加给纯洁的古代少女诗人,使她们无端蒙羞;玷污了“思无邪”的《诗经》,煞了国学研究的风景。

《诗经新释》, 富金壁著,北京联合出版社2017年版。

套用《论语·颜渊》里的几句话吧:“惜乎,李敖先生之说‘且’也,“驷不及舌!”

以李敖先生的才学与聪明,如果多一点认真谨慎,少一点轻浮狂傲,把古籍阅读面再扩大一点,学习态度再踏实一点,他本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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