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雷:读《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研究》
苏州人金圣叹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批评大家,是文苑中评点派的怪杰。他在明崇祯十四年(1641)批改《水浒传》为“第五才子书”,又在清顺治十三年(1656)批改《西厢记》为“第六才子书”。这两种读本在民间流传甚广,金氏也就因此而名声大振。众所周知,金圣叹“腰斩”《水浒传》,把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砍成了七十回本,使它成了“断尾巴蜻蜓”。这桩文坛公案在学术界长期聚讼,对于金圣叹的功过是非争论不休,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李金松同志新著(《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研究》),正好是针对金批《水浒传》作出了最新解析,立论公允,富有创见。
我觉得这本书的最大特色是有理论深度,极具学术理论的穿透力。作者学贯中西,能运用新的美学原理对金批《水浒》进行深层次的剖析,思路清晰,新见迭出。本书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角度着眼,全面地系统地对金批《水浒》作了深入细致的考论,内容包括金氏的生平、思想、著述、文学观,评点本的版刻和文体特征,批评体系及其影响等各个方面,既有宏观的论述,又有微观的辨析。书中将金圣叹的小说理论与具体作品中的评点事例结合起来研讨,论域宽广,论据充分。
对于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原由,本书作者挖掘了金圣叹的思想根源,多方位多层面地进行了探讨。除了从政治思想上揭示金圣叹“独恶宋江”的封建思想作怪以外,书中还进一步从文艺思想上来观照,指出金圣叹的审美观念受“易学”的影响。金氏从《周易》六十四卦动态和谐的结构理念出发,认为《西厢记》杂剧应在第四本“草桥惊梦”结束,第五本是多余的“恶札”;《水浒传》应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结束,七十一回以后是“狗尾续貂”。金氏先从《水浒传》开刀,并补写卢俊义“惊噩梦”一段作结,然后再准备“腰斩”《西厢记》,完全是出于同一机杼,这是金氏前后一贯的悲剧论的实践。从艺术效果上来评价,金氏对《水浒》、《西厢》的悲剧处理是值得肯定的,但其政治思想是封建落后的。——本书作者的这一新论,独具识见地超越了胡适在《水浒传考证》和张国光在《金圣叹学创论》中的旧说,令人信服。
对于金圣叹评改《水浒传》的是非,本书作者吸取西方文论中新的方法论进行了比较研究。我们知道,《水浒传》是施耐庵根据宋元以来说话艺人的集体创作整理而成的,金圣叹评改时,首先是淡化了原著的话本形态,然后在叙事方式上改弦更张。本书作者指出:为了提高作品的艺术表现力,金圣叹对原本的叙事方式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将原本中的“全知叙事”改为“限知叙事”,例如原本第二十七回写武松在十字坡假装吃了蒙汗药酒后的叙事是:
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
而金批本改写为:
武松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只听得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也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听他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
原本是说话艺人以无所不知的口气来叙事的,而金圣叹为了突出武松的典型形象,叙事点限定在武松的听觉范围内,孙二娘和伙计们在酒店里的一切活动,都是通过武松的听觉表现出来的,这样一改,更凸显了武松机灵精明的性格特点,把一个英雄人物的形象写活了。——本书作者用“全知叙事”和“限知叙事”的创作理论来解析,一下子就把金批本的优点明确地说清楚了。
对于金批《水浒》的理论贡献,本书作者从金氏的批语中归纳出二个要点,一是金氏提出了人物性格刻划的理论,二是金氏将小说叙事划分为“笔端写出”和“眼中写出”两种方式,其间还涉及到虚构、想象等“文法”。书中指出:金氏富有理论价值的批语,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学理论的宝库,为中国小说叙事学理论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对于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批评方法,本书第六章有精到的论述。书中通过金氏《读第五才子书法》及小说中评点实例的分析,系统地总结了金圣叹运用的“分解批评”、“意象批评”、“拟史批评”和“比较批评”四种手法,举证妥贴,定位准确。书中指出:这些批评方法是金氏根据作品的实际情况结合个人的批评意图而创设的,表现了金氏无与伦比的文论修养和创造力!金氏在《水浒传》的评点运作中,指导读者拓展了对小说中艺术描写的认识,更新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格局,对此后中国文学批评尤其是小说批评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上述各点是我个人认为的书中闪光之处,值得推介。当然,书中还有其他各种创见,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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