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曹茂海的随笔《丑苹果》

丑苹果

桌上摆着一个苹果，好几天了。苹果的块头跟红富士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那颜色令人晕眩：多像美女爬满青春痘的脸，红一点紫一点黑一点；更像帅哥被凛冽寒风龟裂的手背，瞟一眼，就有挥之不去的疼痛感。这苹果，一个字，丑；两个字，奇丑。

就是这奇丑的苹果，引发了一个可大可小的麻烦。

两箱苹果搁置在教室的封闭走廊里，班长拆封，挑选，捡起一个大苹果送给班主任刘小英老师。苹果大，每个同学一个，刘老师说，估计不够分，我就不要了。课间，刘老师巡堂，发现纸箱里还剩下十来个苹果，建议给每位科任教师送一个。

郭老师说过，苹果由我们自己处理，学生说。

分送苹果这事，是刘老师给我诉说的。说话时，她语调低沉，表情木然，而且发出由衷的悲叹：都高三了，精英班学生，怎么如此不近人情？

我浅笑。

这苹果的来历，我是知道的：朋友从云南昭通给郭盛渭老师寄来两箱苹果，郭老师全部送给了学生。郭老师是精英班生物老师，曾是班主任刘老师的高中老师。如何分配苹果，学生当然听生物老师的。

而且，上个月郭老师送给同学的云南七彩花生，也由学生分派，也没有分给老师。

老师不缺花生，也不缺苹果。班主任给科任老师派送苹果，是想给诸位一个惊喜。这种良苦用心，我自然明白。可是，学生的天真与执拗，于我，是不以为然的；况且，学生的老师也是班主任的老师，老师一言九鼎，学生不折不扣地执行无可厚非；还有，当下学生的智商远高于情商，执行力远大于情感表现力，不是瞎话。

我把我的这些想法告诉刘老师，刘老师只苦笑。

苹果奇丑，却脆嫩，香甜，郭老师说。郭老师还说，昭通市市长郭大进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就隆重推介过这又丑又甜的苹果。丑苹果，来自千里之外，熬苦了的莘莘学子居然有如此礼遇，自然欣喜。我们可以想象，精英班同学集体吃苹果的情境：一口咬去半边，然后狼吞虎咽，那一定是男生，比如陈强、李阳、邱庆润、方京城、程可，等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咬下一小块，慢吞细嚼，那一定是女生，比如王菲、陈佳、全冰艳、谭筱、许文琳，等等；还可以想象学生集体吃苹果时发出的声响，银瓶乍破的，铁骑突出的，昆山玉碎的，芙蓉泣露的……加上同学们的喧声笑语，整个教室弥漫着爽朗的空气。

也有人用餐巾纸将苹果包起来，拿回寝室，在枕边放上一两天，然后觅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慢慢看，慢慢嚼，慢慢地想着遥远的心事。

这奇妙的场景，毕竟是想象出来的。生活本非如此。我倒是要说，潜意识中的不愉自然如涌泉，会时时冒出，也许只有倾盆而出才得以解脱，或同情，或教训，或释然，最终的结果是妄求一份心安理得。对此，我仍然不以为然，倒是一位老先生的添油加醋，让我变得更加坦然而理性。

老先生说：某日，监考老师突然昏倒。讲台下，学生仍然应考。没有人搀扶，也没有人报告。学生只想着自已的运命，却没有人顾及老师的生死，于情于理，都不能使人通明。这“仁义理智信”的泱泱大国，怎么生出如此不肖娃子呢？

在贵阳，我曾资助过班上一名学生。这穷孩子一周的生活费才100元，有时一天只啃几个馒头或吞掉半碗白米饭，再喝几口白开水……当我离开贵阳回湖北的时候，这学生没有电话，没有QQ，没有微信，更谈不上视频。

当时，我颇感疑惑。一块石头扔进水塘，会溅起朵朵浪花；承受爱，虽然微薄，道一声谢谢或者再见，并不费力伤神……后来想，学生情感的缺失与自身修养、与家庭教育密切相关。还有，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学生与老师朝夕相处，情感的缺失与老师也脱不了干系：过分强调理想，现时就绝然了；过分强调规则，人情就淡薄了；过分强调智商，情商就降低了……由此观之，差学生是老师惯出来的，坏孩子是家长宠出来的，懒职工是老板冷出来的。

突然想到，美国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埃里希·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中讲过的一段话：

给比得更能使自己满足，更能使自己快乐，爱要比被爱更重要。通过爱他就从他的由自恋引起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开始体验关心他人以及同他人的统一，另外他还能感觉到爱唤起爱的力量。他不再依赖于接受爱以及为了赢得爱必须使自己弱小、孤立无援、生病或者听话。天真的、孩童式的爱情遵循下列原则：“我爱，因为我被别人爱。”成熟的爱的原则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不成熟的、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精英班的孩子们，学校关着，老师疼着，家长宠着。十多年了，一直“被人爱”，物质的，精神的。他们奔分数奔名次，奔中考奔高考……然而，创造爱，奉献爱，往往被一些人从指缝间漏掉。漏掉的不是沙子，是金子。

还是回到苹果的话题上来：它先天奇丑，其品质却是上乘的。展露奇丑，却能让人欣然接受。这其中，能启迪心智：人之初性，本善也好，本恶也罢，关键在变。教育的本质就是改变：恶者去恶，善者扬善。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为片刻的揪心而失了分寸，更不要因此而自责。许多经历甚至教训，会让仁者更仁，智者更智。一同乐山乐水，去培育一块心灵净土，才是大德。

桌上摆着一个苹果，好几天了。这苹果是许文琳、谭筱在感恩节那天送来的。这苹果是她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还是每人享受一个苹果后剩下的，我不得而知。苹果奇丑，却在真情的馈赠中变得高尚无比。爱无私，不图回报，但人们往往因为被爱而得意，而忘忧。

曹茂海 1964年生，大冶市大箕铺镇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在《延河》《中国报告文学》《散文选刊》《新作家》《读写天地》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多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