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蒙克丨《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1):世界毁灭的试验场——维也纳

编者按:一个鄙视宗教的圣徒,一个迷惘的战斗英雄,一个一贫如洗的首富之子,一个“天才的最完美形式”,维特根斯坦如同他所主张的哲学,属于“不可说的范畴”,所有的语言在表达何为维特根斯坦的时候都显得如此苍白,他的书用他的话说是用破坏逻辑的方法表达逻辑,用无意义的写作去表达意义。备受不解,却又备受爱戴,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如果谁的一生值得羡慕,那必是维特根斯坦的一生。

《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by 瑞·蒙克

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实话?

——维特根斯坦,八岁

书评:这本书让我想起曾经度过的塔克蒙对罗伯茨比尔的评价:“罗伯茨比尔是这个时代沾满血腥的手,而卢梭塑造了他的灵魂!”魏宁格之于维特根斯坦,其影响不亚于卢梭之于罗伯茨比尔,根据魏宁格,拥有天才不只是高贵的抱负,它是一条绝对律令,要么成为天才,要么只能拥抱死亡,而维特根斯坦接受了这条律令,接受了这条律令恐怖的严厉。

一、维也纳:毁灭与狂欢

19世纪末到二战前的维也纳的文化史,近年来成为了目光的焦点。它被描述为一个“神经烁烁”(nervous splendour)的时代,而这就是维特根斯坦对世界的第一和持续的印象。卡尔·克劳斯说世纪末的维也纳是“研究世界毁灭的试验场”——它是犹太复国主义(百年中东:信仰冲突下的“流奶与蜜之地”(2)——奥斯曼帝国的碎片:列强分治与犹太复国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同时出生地,是弗洛伊德建立心理分析的地方,是克里姆特、谢勒和柯柯什卡开创艺术领域中的“青春风格”运动的地方,是勋伯格建立无调性音乐的地方,是阿道夫·鲁斯引入十足功能性、无装饰的建筑风格(现代建筑物的标志)的地方。而维也纳本身却身处一个极端腐朽年迈的帝国哈布斯堡帝国,

“旧的东西如此明显得腐朽,新的东西必须要涌现”。“青年维也纳”的知识分子与其先辈的区别在于,他们认出周遭的腐朽,不肯假装世道还能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相信旧的作曲系统走到了尽头,是勋伯格的无调性系统的基础;确认巴洛克式的建筑装饰成了无意义的空壳,是阿道夫·鲁斯拒绝装饰的基础;感觉到某些很真实和重要的东西在社会的规矩和习俗下受到了压制和否定,是弗洛伊德假定存在无意识力量的基础。

维也纳的典型人物魏宁格成为了维也纳的偶像人物的时候,维特根斯坦正在林茨中学读书,这所中学之所以有点名气,是因为它培养了阿道夫·希特勒的早期世界观。魏宁格对维特根斯坦的影响是巨大的,直到他历经一战种种后,在剑桥正式教书后,他还是给自己的学生推荐魏宁格的著作。

1903年10月4日,有人发现魏宁格的尸体躺在“黑西班牙人”公寓,这所贝多芬去世的房子的地板上。23岁的他采用了一种带有象征意味的举动,在自己视为最伟大的天才的那个人家里开枪自杀。

“迪特里希·艾克哈特告诉我,他一生只知道一个好犹太人:奥托·魏宁格,此人认识到犹太人以人的腐烂为生后就自杀了。”——阿道夫·希特勒

在很多人眼里,魏宁格的自杀是其书中论证的逻辑结果;他成为战前维也纳的一个争论焦点,主要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意识到自己是无可救药的犹太人,无可救药的心理上的“女性”,所以除了自杀,再无第二种方法可以改善这个世界。

犹太人处境

在我7岁大时,父亲告诉了我纳粹把犹太人做成灯罩的故事。这种话,你听了一遍就永远不会忘记。在一个孩子的脑袋里(对成人也是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和灯罩联想成同一样东西。他还告诉我,纳粹还把犹太人做成肥皂。这听起来是那么不可思议,然而却是真的。我知道我们家就是犹太人,因此觉得这个“把人变成物品”的画面格外惨痛。

我父亲还跟我说到了他从前的一个女朋友,露丝·戈德布拉特,说她的母亲就是集中营的幸存者。露丝曾把我父亲介绍给她母亲认识,父亲震惊地发现,这位戈德布拉特太太的双手是左右颠倒的。纳粹的科学家把她的双手切了下来,对调了左右位置之后再缝回去,于是当她伸出双手、手掌向下时,她的拇指就靠外侧、而小指靠里。纳粹开展了许多“实验”,这只是其中之一。从这些事里,我认识到了人性中深藏着一个矛盾—人居然可以把别人当成物品对待。只是我当时还小,年幼的心灵还无法理解这一点。

许多年后,我成了伦敦圣玛丽医院医学院的一名教师。有一次我去旁听一个生理学讲座,教授讲的是人类对温度的适应。他告诉学生,关于人类对极端低温的适应,最详尽数据是由纳粹科学家收集的,他们在达豪集中营开展了“浸泡实验”,把犹太人和其他囚犯放进盛着冰水的桶里。他们收集了系统性的数据,显示了人的心率和人在0摄氏度的冰水中浸泡时长之间的相关关系。听到这个违反道德的研究,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同一个问题:人怎么可以把其他人当作物品对待呢?面对遭受痛苦的同类,人是怎么切断天然的同情心的呢?

——《恶的科学:论共情与残酷行为的起源

魏宁格是个典型的维也纳人物,他的书的主题《忄生与忄生格》(后简称《书》)与他选择死亡的方式,构成了一种象征,一时间效法自杀者众。贯穿在这本魏宁格的《书》中的是对现代的衰败的关注,这也是维也纳式的。魏宁格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科学、商业的兴起和艺术、音乐的没落;他用一种实为贵族式的态度将其可化为卑微对伟大的胜利。

“……一个艺术满足于乱涂乱抹、到野兽的运动那里寻求灵感的时代;一个有着肤浅的无政府状态的时代,对正义和城邦毫无感觉;一个**主义伦理的时代,有着愚蠢的历史观、对历史唯物解释的时代;一个资本主义和***主义的时代;一个历史、生活和科学只是政治经济和技术性指导的时代;一个把天才视作一种疯癫形式的时代;一个没有伟大艺术家和伟大哲学家的时代;一个没有创造却对创造有着愚蠢瘾头的时代”——魏宁格

魏宁格倾向于将现代文明中他最不喜欢的方面归结为犹太性,而且按照雄性和雌性的性两极描述这个时代的社会和文化趋向。而且,魏宁格对这两个论题的强调到了着迷,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这也直接导致了他的自杀。他论证出了自己必须死去的道德义务。

《书》的理论目的在于证明魏宁格的反女性论(misogyny)和反犹的正当。这本书分为两部分:“生物-心理”部分和“逻辑-哲学”部分。第一部分力求确立的是,所有人在生物学上都是双性的,都是男性和女性的混合。“一个女人对解放的要求和她获得解放的资格,跟她有多少男性成分直接成比例。”这样可以被解放的女人只能是女同性恋。第二部分的古怪之处在于,魏宁格认为尽管一个人有可能生理上是男性,心理上是女性,但反过来却不可能,即便是女同性恋。他说“女人的本质在于她专注于忄生。除了忄生欲外她一无所是;她是忄欲本身。男人拥有忄生器官,女人的忄生器官拥有女人。”魏宁格认为,女人只有一些模糊的心理材料,无法自行通过理性加工为概念,他称这种心理材料为“拟涵”,女人需要男人,指望男人——能用明白的观念思考的男人——来澄清她的材料,解释她的拟涵。“男人有意识得活着,女人无意识地活着。”女人没有自我,没有个体性,也没有性格,甚至于女人根本谈不上伦理,因为这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围。

而魏宁格自己所属的种族,犹太人,在魏宁格看来,“浸透了女性气质”,犹太人对善恶没有感觉,没有灵魂,他彻底非哲学,彻底非宗教(犹太人的宗教只是个“历史传统”)。犹太教是“懦弱的极致形式”。魏宁格本人既是犹太人,又是同性恋,因此很可能是心理上的女性类型,他的自杀,是论证的结果,是解脱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高尚的事情。

根据魏宁格,和女人不一样的是,男人可以选择:他能、也必须——在雄性和雌性之间、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在意志和冲动之间、在爱和忄生欲之间——做出选择。选择这些选项中的前者,是每个男人的伦理责任,他能做到多大程度,就意味着在多大程度上逼近男人的最高类型:天才。天才的意识是最远离“拟涵”阶段的,“它具备最发达的记忆力,具有形成明确判断的最强大能力,因此对于真假好坏的差异有着最精细的感觉。”逻辑和伦理根本上一回事:“它们无非是对自己的责任。”天才“是最高的道德,因此它是每个人的责任。”

魏宁格的结论给出的选择阴郁而可怕:天才或死亡。若只能作为“女人”或“犹太人”而活,即,若不能让自己免于肉欲和尘世的欲望——那么他根本无权活着。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是精神生活。青春期的维特根斯坦度过的所有的书,对他的人生态度有着最重大最持久影响的就是魏宁格的书。

按照魏宁格,拥有天才不只是高贵的抱负,它是一条绝对律令。1903年至1912年间维特根斯坦多次产生自杀的年头,只是在罗素认可他确实是一个天才之后,这种想法才得以缓解——这件事提示我们的是:维特根斯坦接受了这条律令,全盘接受了其恐怖的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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