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兰诗歌精读:当我哭泣,你的秀发再次飘扬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战后欧洲最重要诗人,出生于曾属于哈布斯堡王朝、王朝覆灭后划归罗马尼亚的布科维纳地区的首府切尔诺维兹一个“家里只说标准德语”的犹太家庭。父母死于纳粹强制劳动营后,辗转于布加勒斯特、维也纳和巴黎,定居法国,同时频繁前往德国并定期在德国发表作品。1952 年,收录其早期杰作《死亡赋格》的诗集《罂粟和记忆》出版,在德语世界引起震动。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哲学家推重。晚年饱受精神疾病折磨,1970年4 月逾越节期间,从巴黎米拉波桥上跃入塞纳河自尽。
冬天
在下雪,妈妈,乌克兰在下雪:
救世主的王冠是千万粒悲痛。
我全部的泪水白白向你流淌。
骄傲无声的一瞥是我全部的安慰。
我们马上要死了:为何你们这些小屋还不想睡?
就连这阵风都披着吓人的破衣服鬼鬼祟祟地走。
满是炉渣的车辙里冻僵的,是他们吗——
他们的手臂是烛台,他们的心是旗帜?
我同样留在被遗弃的黑暗中:
日子会静静地康复,砍伐起来会太猛裂吗?
我的星空中,现在漂浮着刺耳竖琴
扯断的琴弦……
有时,准备就绪,遍布玫瑰的时刻发出声音。
逐渐消失。一次。总是一次……
来的是什么,妈妈:觉醒还是创伤——
如果我也沉入乌克兰的茫茫大雪?
靠近墓园
妈妈,南边的布格河还记得
那狠狠伤害过你的波浪吗?
有磨坊的田野还能想起
对屈服的天使你有多温柔吗?
没有一株山杨,没有一棵柳树
能给你安慰,能驱散你所有的悲痛吗?
手持发芽藜杖的神
没在山中四处攀登?
妈妈,你还能像从前那样,忍受
文雅的,德语的,痛苦的诗篇吗?
白杨树
白杨树,你的叶子暗中望着白,
我妈妈的头发一辈子都没变白。
蒲公英,乌克兰是如此碧绿啊。
我那金发的妈妈再也没有回家。
雨云,你在水井上方盘旋吗?
我那安静的妈妈为所有人哭。
浑圆的星,沿着金环运行。
我妈妈的心脏被子弹劈开。
栎木门,谁拆了铰链将你卸下?
我那温柔的妈妈再也不能回家。
从你到我的岁月
当我哭泣,你的秀发再次飘扬。睁开你的蓝眼睛
你摆好爱的餐桌:夏天和秋天中间的一张床。
我们喝某人而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第三位酿的酒:
我们贪婪地喝着杯中没有的最后的东西。
我们对着深海的镜子看自己,更快地把食物递给对方:
夜便是夜,它和早晨一起开始,
它把我放在你身旁。
风景
高高的白杨——大地上的人类!
幸福的黑池塘——你永远用它们照镜子!
我看见你,姐妹,站立在那光辉中。
黑雪花
下雪了,暗无天光。自从戴隐修士
风帽的秋天捎来称心的消息——乌克兰坡地
一片叶子,一个月过去了,也许两个月:
“想到这儿也是冬天了,现在是国土上
第一千个冬天,最开阔的湍流在那儿汹涌:
雅科夫1非人间的血,斧头为它赐福……
哦,超自然的红冰——他们的将官率领大军
猛攻落日……哦,我要一条围巾,孩子,
好让我能御寒,当它与头盔一同闪亮,
当玫瑰色浮冰裂开,当吹雪撒在你父亲的
骸骨上,马蹄踏碎
雪松之歌……
一条围巾,只有一条薄薄的小围巾,所以我
放在身边,现在你学会哭了,
我的孩子,这世界绝不会为你的孩子返绿!”
秋天流尽了血,妈妈,雪将我烧透:
我找出我的心好让它能哭,我找到——哦夏天的气息,
像你。
我流泪。我织围巾。
1.Ya'akov,雅各,《旧约》人名。亚伯拉罕之孙,以撒之子,又名“以色列”,希伯来文意为“与天使较力”,历来被尊为以色列人第一代祖先。
(杨子 译)
|选自《我听见斧头开花了:保罗·策兰诗选》,杨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