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二章 请安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二章  请安
04
桃花这一拜谢,贵生家的女眷们彻底懵圈——这么乱哄哄的一群人,你也扔东西、我也扔东西,桃花竟然记得一清二楚。这一清二楚的拜谢,就是不同寻常了。这是摆明了告诉赏赐者,以后定会归还这份情礼。俺的个娘哎,贵生这是娶了一个什么媳妇儿啊!模样又俊,脑瓜又灵,家世又好,和婆婆又亲。咱们这伙儿人都懵懵痴痴地干啥去了?咋就没有打听出来台儿庄还有这样一个宜家宜室的好闺女呢?现如今这个天仙被贵生搬到家里来了,咱们就跟着又欢喜、又眼气吧!
贵生家的女眷们懵圈,桃花家的女眷们可没有懵圈。在台儿庄国小当教员的桃花远房嫂子,是送亲女眷们的领头人。她大大方方越众而出,笑吟吟地说道:“亲家长辈们请多担待吧!俺妹妹在家里面没有受过拘束,快人快语爱说话。偏偏记性又好,经过眼前的事儿,听过耳边的话,就没有一个忘掉的时候。从小又跟着俺叔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越来越爱凡事问个究竟、讲个道理。现如今嫁过来,就是王家的人了。俺叔、俺婶纵然有心留在身边管教,也不成个礼法儿。俺妹妹新婚初嫁,烦劳长辈们把家里的一应规矩多提点着她。俺妹妹只要是认可了,就没有一个做不好的。若是俺妹妹有啥做不到的地方,还烦劳亲家长辈们打发人给俺家里送个信儿。俺把俺妹妹接回家去,好生管教。必得认了错、改了错,再给亲家长辈们送回来支使着。”
贵生家的女眷们,还没有从桃花的聪明灵秀中醒过神儿来,又被桃花远房嫂子的一席话给说懵了:她妹妹在家里没有受过拘束!听听,听听,不是没有受过委屈,而是没有受过拘束;她妹妹经眼的事儿、过耳的话,就没有一个忘掉的时候!听听,听听,这是在告诉咱们说话、办事都经意着点儿,别做下她妹妹不爱看的事儿,别说下她妹妹不爱听的话;她妹妹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凡事爱问个究竟、讲个道理!听听,听听,这是在告诉咱们,她妹妹是一个读书明理、懂得机变之人。咱们要是让她妹妹不高兴了,就是咱们的差池;咱家里的规矩要多提点着她妹妹,她妹妹只要是认可了,就没有一个做不好的!听听,听听,也就是说,她妹妹要是不认可咱们家的规矩,就根本不打算随行就市。也就是说,咱们家的规矩得赶紧改喽;她妹妹有啥做不到的地方,咱们赶紧打发人去给她们家送信儿,她们家把她妹妹接回去管教!听听,听听,这是在告诉咱们,任你是谁都无权管教她妹妹。有一个不如意了,杨家人就上门接闺女。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气人?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在理儿?哎哟俺的个娘吔,杨家人有一个算一个,真是厉害啊!这么厉害的媳妇儿,让贵生慢慢淘去吧!
桃花的远房嫂子笑吟吟地说着,贵生娘笑吟吟地听着。越听心里面越高兴,越听心里面越佩服:不孬!不孬!真不孬!这就是娘家人应该说的话,这就是娘家人应该施的威。男婚女嫁为什么要打听家风家教?就是因为家风家教一脉相承,能够熏陶出来一茬接一茬的好孩子。桃花的远房嫂子说话、办事都这么硬气,桃花必定是眼里、心里都来得。贵生有了这么一个好媳妇儿帮衬着,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过得顺顺利利。贵生爹自来是一个图省事儿的人,不遇大事不开口。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不济,操持家事已经明显力不从心。是时候把这个家交给儿子、儿媳妇照管了。长长的日子,早晚也得他们俩支撑起来。
贵生娘待到桃花的远房嫂子把话说完,提起一口气来准备应答。突然间觉得喉头发紧,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桃花抢过来一手扶住婆婆的胳膊,一手在婆婆的脊背上轻轻拍打。柔柔软软的小手,像一只灵巧的小兔子蹦蹦跳跳。贵生娘被桃花的举动温暖得泪湿双眸,待到咳嗽稍定,执住桃花的手看着桃花的远房嫂子微笑,亲亲热热地说道:“她嫂子,俺们娘俩儿的情份你也看到了。俺不把花儿当儿媳妇,俺把她当成亲生闺女。烦劳你代为转告亲家一声儿,俺家里面的规矩就是和亲睦邻。这个规矩可大可小,可方可圆,可松可紧,可左可右,挺好圆合的。真要是遇上事儿,俺娘俩儿圆合一下也就过去了。”
桃花的远房嫂子知道贵生家是官渡望族,憋着劲儿地要提前下手给桃花争得身价。她撂下一串狠话以后,提点起精神等着舌战群儒。突然听到贵生娘说出这么一番毫不见外的话来,不由地怔住了。
贵生的二婶见状笑道:“从南京到北京,就没有见过像俺大嫂这么心疼儿媳妇的。瞧那手握得,松不开了。大嫂您略微松一松手,儿媳妇还能飞上瑶台不成?往后的和睦日子长着呐,够您握的。外面已经摆下席了,您也不能只管顾着儿媳妇,不管顾着众亲戚啊。今天您是喜婆婆,您最大。您得带着大伙儿去吃口喜宴,喝口喜酒啊!”
贵生娘被兄弟媳妇点醒,赶紧把桃花送到喜床上坐下,拢了一大堆花生、红枣放在桃花面前,嘱咐道:“花儿,你的饭得傍黑天儿吃。要是饿了,就吃点儿这些东西垫补、垫补。”
桃花心想:俺亲亲的婆婆欸,您赶紧领着大家伙儿开席去吧!吃饱喝足各自散了,俺也不用支应着啦。客不走,主不安。俺得不停地说话,还得小心着不说错话,太累人啦!
桃花心里面是这么想着,说出来的话却贴心贴意:“娘,今天俺不能席前伺候,给您和众位长辈布酒布菜,给嫂子、姐妹们让酒让菜。您受累,多辛苦吧!待过了今天这个日子,俺再伺候各位长辈,亲厚各位嫂子、姐妹吧!”
贵生家的流水席开在别院,东、西两座主宅分开男女,只设置正经大席。贵生二叔和贵生二婶接了哥哥、嫂子的托付,匆匆忙忙垫补了几口吃的,就各自忙活上了。贵生二叔挑选得力手下,在东宅过厅门口摆了一溜儿喜桌。凡是不相亲厚的人想进内宅闹洞房,都被客客气气地让烟、让糖给阻挡住了。贵生二婶则替下了桃花的活计,清点完备点心匣子以后抱到喜桌上守着。凡是前来辞行的女眷,都亲亲热热地派送上一匣子点心。有了秩序不慌乱!待到掌灯时分,主宅里面的客人基本散尽。
桃花正饿得心慌,贵生的两个堂妹急急忙忙走进新房,穿花蝴蝶一般点起一支支蜡烛、一盏盏油灯。两个俊俏姑娘一边点灯,一边唱曲儿:“红盈盈,绿盈盈,一对大姐来点灯。点起红灯喜洋洋,添个小孩儿叫姑娘(姑姑)。”
姑娘们尚未唱完,贵生的嫂子们便簇拥着贵生走进新房。随后,流水般送进来各色菜肴。贵生不顾嫂子们的调侃,走过来搀扶桃花下床,说道:“你饿了吧?快来吃饭。腿麻不麻?”
桃花闻言,一个高儿蹦下床沿。她知道屋子里面全是平辈的妯娌姊妹,日后必定要多多亲近往来。这些妯娌、姊妹们为了支应她的繁琐婚礼,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即使涂着上等的香粉、胭脂,也难以遮掩睡眠不足导致的皮肤黯淡。她若再端着架子等待她们过来三请四求方肯下床,就实在是不识好歹啦!
桃花的举动引得众人大笑,难耐的疲惫都减轻了不少。嫂子们都很心疼桃花,三盏交杯酒斟得浅浅的,荤菜、素菜倒是布得满满当当。桃花一口气吃了两碗菜肴,开口叫主食。一位嫂子端过来一大碗喜面,贵生和桃花一边一个用筷子挑着,就着一只碗吃得干干净净。
桃花吃罢,众人纷纷动手撤席。“撒帐”嫂子走到喜床前抻开被褥铺好,催促贵生和桃花早些休息。桃花知道这只是婚礼的一项程序,远远不到休息的时候。果然,一会儿的功夫,贵生娘和贵生二婶相跟着走进新房。桃花上前见礼,被婆婆和婶婆婆双双拦住。
贵生娘拉着桃花的手,疼爱地说道:“花儿,今儿个没啥事儿了。你二叔拦下了闹房的外人,你二婶替你派发了点心匣子,你安心歇息吧。明天不必早起,辰时三刻起床就行。吃罢早饭,还得有半天的支应。”
桃花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婆婆的话,心中暗暗敬服:怪不得大家都说公公不遇大事不开口,想来都是因为有了婆婆这样的帮夫助子之人。越是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事情,越是难以安排周详。比如这个起床时辰,若是不提点明确,还真会阴差阳错。这一差错,就是两个钟头。这样的差错天长日久出现,再绵软的心性也会被搓磨得浮躁。怨念一起,争执和吵闹便要来了。一旦开了头儿,这辈子就没有安生的时候。说一句不是吓唬人的话——不死不休!世上的祸事千百种,都是从一点一滴的细节上累积叠加而成。世上的能人只有一种,就是在祸事尚未降临的时候巧妙地避开。有本事的人战胜祸事,有大本事的人不沾祸事。还有一种人,天下太平的时候上赶着找点儿祸事,祸事临头的时候又急三火四地躲避祸事。更有一种人,咬牙切齿地把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大祸临头,待要躲开却像是陷入网底的鱼,只有被硬生生拽上岸活活憋死的份儿。如今有了婆婆这么一位能人指教着,自己可得好好学着长本事、长志气。杨家的女儿不管嫁进谁家,都得在姑嫂妯娌之间拔头份儿。言行举动不能够差池,日子更得过好喽。断断不能够失了身份,丢了脸面。
第二天早晨,桃花耳听得更夫的柝锣声敲过辰时,推开贵生轻轻地往床下溜。贵生一笑,一把拖住娇妻,笑道:“起这么早干什么?娘让咱们辰时三刻起床就行。一刻是15分钟,三个一刻是45分钟。我这里有怀表,误不了时辰。我看着时间,你再眯一会儿。你的眼圈都熬黑了!”
桃花闻言,脸涨得通红,扒开贵生的双手嗔道:“还不是都怪你啊!你起不起随意,俺要起了。娘心疼俺,俺却不能失了礼数儿。”
王家的前院与内宅,隔着一道宽敞的过厅。过厅的东面、西面各有三间屋子,是用来接待外客的地方。穿出过厅走进内宅,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宽敞过道。顺着过道,一字排开一大两小三个宅院。中间大而宽敞的是主宅,住着贵生的爹娘。桃花和贵生住在东跨院,西跨院无人居住被闲置着。桃花站在东跨院正房门口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仔细打量着内宅的房舍布局,忍不住轻轻叹息——公公婆婆置下宽宽阔阔的内宅三院,是多么地希望子孙满堂啊!公公婆婆的这个心愿,她能够完成吗?想着,想着,桃花觉得一股热流在身体里面游弋奔突,令她心荡意迷。她赶紧甩甩头,把自己甩得清醒一点儿,暗自斥责:大清早儿的,你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什么?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你的脸面是要还是不要?既读圣贤书,当作圣贤人,方不负教化修为。你赶紧离了这里,去给公公婆婆请安才是正经!
东、西两所跨院,都有精巧的月亮门连着主宅。桃花略微犹豫了一下,决定绕到过道里面走主宅正门。她是新媳妇,摸不准王家的规矩。倘若冒冒失失贪图近便走月亮门,犯了忌讳就不值得了。
王家主宅的门楼,是歇山式双层飞檐。滴水檐下,挂着两只鲜艳的大红色府绸灯笼。灯笼应该是被巧妙地固定住了,在频起的春风中只是微微晃动。悬缀在大红灯笼底座的明黄色流苏,活泼泼地飘着,无风自动、有风飞扬。一带粉墙和黑漆门扉都是新近整饬过的,泛着晶莹莹、亮堂堂的光色。桃花的唇角绽开一个明艳的微笑----王家里里外外整饬一新,足以表明了对迎娶自己的重视程度。既然这么着,以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只要自己拿捏着规矩谨慎行事,公公婆婆和丈夫就不会刻意找寻自己的不是。
桃花走进主宅大门,院落里面修剪花圃的丫鬟立刻放下剪刀迎上来,躬身行礼,问候道:“少奶奶早!”
桃花细细地打量着丫鬟,她知道这是婆婆身边的得力之人,名叫小巧。如果想与婆婆建立亲密关系,小巧是越不过去的一道关卡。
05
小巧年龄不小了,十五、六岁的样子。高身量,大眼睛,圆圆的月亮脸蛋儿。端端正正地站立,端端正正地看人,眼神儿明亮而又安静,透着一股子质朴实在的气韵。
清晨天凉,小巧上身穿着一件深红颜色的洋布薄棉袄,下身穿着一条深黑颜色的洋布薄棉裤。裤脚用红色洋布裹腿扎得紧紧的,露出一双宽宽大大的天足。脚上的黑色鞋子,竟然是桃花熟悉的、台儿庄老字号“福瑞昌”鞋庄的揽带洋布夹鞋。
桃花看着小巧的一身穿戴,暗自吃惊——即便是寻常人家骨血至亲的女儿,也难得有如此整齐妆扮。就算是为了少主人新婚大喜而添置,规格也是上上等了。还有扣在她厚实耳垂之上的耳饰,虽然只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菱形钉状,却是十足的赤金打制。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仆人们的衣装服饰全都由主人家里供给。看来小巧在贵生母亲的心目中,位置不低啊!
桃花含笑点头,轻声问道:“家翁家姑可下榻了?”
小巧没有听明白桃花的问话,瞪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地无言以对。桃花心中暗想:这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是王家太太身边的人,俺是王家太太的儿媳妇。相敬相厚是后话,今儿个第一次打照面,俺必得立一份威风、见一个真章。如若不然,日后对你、对俺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小巧在桃花带着锋芒的目光注视下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涨红着脸扭头看向上房。上房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响动。桃花觉得将小巧挤兑得火候已到,再延展下去就会生发出来仇怨。如果立威风立出来仇怨,实在是得不偿失。桃花微微一笑,说道:“清早寒凉,外面不宜久站。待到太阳过了房檐儿,你再修剪花圃也是不迟的。”
小巧终究机灵,此时已然揣度出桃花问话的大体内容,遂正色回答:“回少奶奶,老爷太太惯常是辰时三刻起身,俺辰时一刻打扫院落。平日里也不修剪花圃,只是今日看到那些个儿月季长横了,就顺手剪剪枝条摘摘叶片。”
桃花听得小巧说公公婆婆是辰时三刻起身,便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向院门。
小巧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正房门前目送着桃花离去。桃花暗暗赞叹:婆婆调教得好丫鬟!不卑不亢,守分知机。任凭家事怎样变化,心里面只有一个主子——老夫人。对待家事如此条理分明,对待世事必定差池不了。任何一户人家要想过得不堕光景,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家奴无状,满门遭灾的祸事,自古至今屡见不鲜。调教好、约束好了下人,委实是主人远祸事、近福泽顶顶重要的事情。
桃花走出进深三丈的过厅,站在青石台阶上打量着诺大的前院:临街的大门尚未开启,院落里面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东角门开着,一溜长长的新鲜水印从东角门内,一直延伸到东侧的夹道里面。一看就知道是王家的管家大槐,清扫完院子以后出门挑水了。
前院紧贴着大门里面,沿南墙向西修建着一排高大、宽绰的倒厦。想来应该是寻常来访客人,下榻落脚的地方。倒厦西侧,沿着院墙修建着三开间厢房,厢房北面的院墙上,开着一个不算宽阔的门。门的外面另套着一座院落。看格式就知道是王家的西宅。王家连主人加仆人都住在东宅,西宅必定是存放粮食、停驻车马、堆陈一应杂物的地方。遥看院落的规模,西宅与东宅不相上下。这样的宅院,应该是另外开有临街大门出入。
东侧沿墙修建着一排长长的房屋,南面几间挂着门帘儿和窗帘儿,一看就知道是下人们居住的地方。中间的一间房屋挂着大铜锁,想来里面囤放着临时所需的生活物品。最北面的几间房屋似乎是打通了,有炊烟和饭菜香味飘散出来,必定是灶屋无疑。桃花信步走到灶屋门口,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铁鏊子上烙制菜煎饼。女人衣着整洁,袖口、领口扎得紧紧的。黑油油的头发很浓密,用一块深红色细绒围巾包裹了,不露一丝乱发。
台儿庄频临峄县,峄县不缺煤炭。所以,做菜煎饼的铁鏊子被架在一盆炭火之上。女人舀起一勺面糊倒在铁鏊子上面,拿起摊板一推一旋,铁鏊子上就匀匀称称出现一张圆圆的半熟薄饼。女人麻利地拿过装着馅料的博山青花细瓷盆,拨出一些馅料摊在薄饼上,撒上一些葱花、香菜末,刷上一些甜酱、辣椒酱,迅速地将薄饼四边折叠成为一个规规整整的长方型,摞进铺着雪白笼布的柳条笸箩中。
桃花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个微笑,是为了这个合格的厨娘,更是为了自己大方豪气的公公、婆婆。峄县虽然不缺煤炭,买煤炭却是要破费钱财。很多人家本着“蚂蚱腿也是肉”的节俭想法,紧着手节省下了这笔开销。虽然古贤有训: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节俭着过日子,是一件好事情。然而,过分节俭却是十足的既和自己过不去,也和别人过不去。
家主手里面省下这抿子买煤炭的钱,厨间灶下就免不了暴土扬灰。做饭的人一把柴草一把米面地紧忙活,吃饭的人也清心不到哪里去:土灰草屑不管你姓张姓李、本事大本事小,它们只管随心所欲往想飞的地方飞。锅里盆里,盘里碗里,米里面里,水里油里,厨里缸里……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没有它飞不到的地方。你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咽下肠胃的食物,里面到底掺杂着多少“好东西”,只有天知道了!
桃花在灶屋门口站了大约半刻钟,厨娘烙完菜煎饼端着柳条笸箩站起身来。抬头看见桃花,厨娘愣了一下,赶紧把柳条笸箩放到杨木案板上,躬身行礼,说道:“少奶奶早!俺才看见少奶奶,失礼了!昨儿个是少奶奶大喜的日子,奶奶、姑娘们热热闹闹。俺也没有来得及挤上去,问问少奶奶今儿个早上想吃点儿什么。太太吩咐了用鸡架子骨熬汤煮糁,俺掂兑着烙了青萝卜肉馅儿、胡萝卜素馅儿菜煎饼。太太爱吃青萝卜肉馅儿菜煎饼,老爷爱吃胡萝卜素馅儿菜煎饼。少奶奶您看看这些饭食合不合您的口味?您想吃啥,只管给俺示下就行。”
桃花的心中,忍不住一声喝彩——好厉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老爷抬出来了,太太抬出来了,她这个当少奶奶的无论怎么回答,都脱不出“跟着话尾捡前音儿”的狼狈去。
桃花已经听贵生说起过家里的几位下人,心里面记了一个清清楚楚:丫鬟小巧,打小跟着逃黄灾的爹流浪到官渡。为了保住性命,被爹卖进王家。王家仁义,小巧爹前些年来来往往,都会受到王家的善待。这些年不知道为啥,小巧爹再也没有来过;厨娘是运河船家的女儿,嫁给大槐以后进入王家。贵生的爹娘不低看她,一直称呼她为“槐嫂”。大槐是王家的管家,论身份、论地位那可不是一般的高。家里的一应事务,贵生爹不跟贵生商议,却要去跟大槐商议。大槐不愿意读书,14岁那年坚决不肯再进私塾,天天跟在贵生爹身边支应。贵生爹对大槐,又是依赖又是信赖。
大槐在王家享受的半仆半主地位,严格说来是仰仗了大槐爷爷、大槐爹的福荫。大槐爷爷是贵生爷爷那一辈儿上的王家管家,大槐爹自幼带着贵生爹长大。贵生爹娶亲以后分家另过,不争房子不争地,单单把大槐爹娘带出祖宅。大槐爹一直给贵生爹当着管家,直到年老体弱身子骨确实支撑不住,才把管家之职传递到大槐手里。
大槐跟着爹爹和老爷耳濡目染多年,对管家之职驾轻就熟。兼之年轻力壮,心思细腻,沉稳踏实,老成能干,把王家的事物打理得蒸蒸日上。几辈子的主仆生亲情,大槐和槐嫂当得了王家的半个家。春种秋收,寻常采买,大槐和槐嫂说了就算数儿。即使是上报给贵生的爹娘,贵生的爹娘也没有一个打驳回的时候。大槐的两个儿子出生在王家,和爹娘完全是两个式子。又聪明又伶俐又喜爱读书,贵生爹娘看着喜欢得无可无不可。先是把兄弟俩送进王家私塾读了几年四书五经,后来又出资供应着兄弟俩投奔舅舅,到峄县城里读了洋学堂。槐嫂半奴半主的日子过得久了,心气自然主壮。如今突然添了一位少奶奶,心里面总是觉得生分。人多了事儿多,保不齐日后要闹出一个脸红脸白。这会子少奶奶踅摸到灶屋来了,倒不如趁机施展出来一点儿威风,打击一下新婚初嫁、摸不清楚性格脾气的少奶奶。
槐嫂心里是怎么想的,桃花不知道。而且,桃花也不想知道。桃花做事情一贯按照自己的步骤,决不会虎头蛇尾跟着别人的铺排跑偏了。小巧也好,槐嫂也好,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不为恩,不为怨,不为鸡毛蒜皮。只是为了以后的长久和气,初次见面必得要祭出一番威仪。
桃花挺直了身子不说话,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容,瞪起一双明亮的杏核眼晴,盯着槐嫂仔细地看。桃花发现槐嫂实在是一个耐看的女人,瓜子脸,高鼻梁,柳眉凤眼。吃亏就吃亏在肤色黑,乍看之下这份秀丽既不炫睛也不夺目。桃花为自己的发现开心不已,笑容愈发明朗。
槐嫂的身高比桃花矮,在桃花居高临下的注视中本来就紧张。眼看着桃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心中实在是不明就里。老爷、太太像求天仙一样地求亲、像接皇后一样地接嫁,她早就看在眼里。她知道桃花不一般,到底怎么个不一般法儿还真是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谁不想探一个究竟啊?况且,看着老爷太太千小心、万在意的架势,这位天仙、皇后嫁进王家,就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啊。要是这位天仙、皇后对着下人们挑剔起来,下人们哪里还有好日子过?今儿个既然遇上了,倒不如试一试这位天仙、皇后的本事。她是一个新媳妇儿,受了气也不好意思发作。只要她一次不发作,以后也就好钳制了。她发作了也不怕!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两个人闹起别扭来,最起码说明两个人都有错处。一个不是俩人担,谁也脱不了干系。自己是王家旧人,在王家苦扒苦挣十几年。品行、性格、为人处事儿,老爷太太都摸排得清清楚楚。倒是这位天仙、皇后,只怕是要在老爷太太的心里面“重打袼褙另纳鞋”啦。唉!捧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不容易啊!无端端地难为这么一个离开爹娘、初来乍到的少主人,也是造孽。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保着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儿吗?
槐嫂想到了桃花在惊慌烦乱之下会词不达意,想到了桃花在怒火中烧之下会厉声呵斥,就是没有想到桃花会微笑。而且,桃花的笑容是那么地真诚、那么地好看,越来越温暖动人。槐嫂在出乎意料的惊诧中,渐渐地局促不安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来蹭去,目光躲躲闪闪。桃花见槐嫂已经神思慌乱,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轻轻地点头,说道:“且忙吧!”
桃花回到内宅,恭立在上房门前。片刻,门扉无声开启,公公婆婆出现在门口。
桃花赶忙躬身施礼,问候道:“爹,安好!娘,安好!”
公公微笑点头,没有说话。婆婆走出门来拉住桃花的手,疼爱地说道:“花儿,你这是多早起来的?瞧这一双手,冻得冰凉。快回屋暖暖去,咱们辰时四刻吃饭。”
06
桃花走进自己的屋子,贵生正在洗漱。一见桃花进来,扔下手巾把桃花拦腰抱起。桃花乍离地面重心全失,吓得一把搂住贵生的脖颈。
贵生笑道:“一大早儿上哪里施威风去了,冻得浑身冰凉?赶紧上床,盖上被子捂捂。”
桃花倚着雕花床栏,满心欢喜地任由贵生拖过来大红色“麒麟送子”缎子棉被,把她齐胸口以下裹得严严实实。桃花娇笑道:“俺敢上哪里施威风去啊!这个家里别说是主人,就是下人也是一个赛一个地厉害。今后只怕是俺变成哑巴,也能够被挑出多言多语的毛病来。”
贵生揽着桃花的双肩“哈哈”大笑,说道:“在这个家里,你最厉害!你要是嫌自己不够厉害,我就帮着你厉害。咱们不和下人斗法,身份不等,地位悬殊,纵然是斗赢了也胜之不武。咱们直接和你公公婆婆斗法,敢于犯上,敢于直谏,才显得凛然大气,才能够杀一儆百。你说吧,咱是先斗你公公啊,还是先斗你婆婆?”
话音入耳,桃花立刻对贵生刮目相看。这个男人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地提点、告诫自己不要与下人计较,免得有失身份。话还说得漂亮大气,给足了自己面子。桃花探着头,认真地盯着贵生的眼睛看,赞叹道:“怪不得青岛的东家,请了你这么一个不认不识的人去经营买卖。俺原就说了,搅家不和的从来就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男人打理不了家里的事情,便缩起头来任由女人去争去抢。争得来抢得来呢,那是最好,两个人一起受用。 争不来抢不来呢,就摆出一副受尽困顿的死像,让女人觉得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男人。长此以往,男人最多也就是落下一个'惧内’的名声。女人就可怜了!从腼腼腆腆的女儿家,被生生打磨成了罗刹、夜叉。就算是亲爹亲娘看见了,也恍惚得不认识。更有那起子龌龊之人,反倒把女人的这个做派当成了停妻再娶的理由。俺能嫁给你,算是老天有眼啊!”
贵生听见桃花夸自己,开心得很。好男人的标准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是连老婆都弹压不住,也别腆着脸说自己有本事啦。不过,自己的这个老婆也太聪明了。听话辨音,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自己在外面闯荡多年,遇上的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等:第一等,他没有想到,对方想到了;第二等,他想到的,对方也想到了;第三等,他想到了,告诉了对方,对方明白了:第四等,任凭他掰开揉碎了解说,对方就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还梗着脖子死犟。当然了,他的这些标准是用来定位男人的。女人普遍见识短浅,可以降低标准归位。可是,桃花不一样,桃花简直可以定位于男人里面的第一等人。我的天啊!谢天谢地听了爹娘的话,娶回来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老婆。老话儿说得真是不假:不听老人言,吃亏必定在眼前。
贵生惊喜且满足地笑着,深深地看了桃花一眼。这一眼带着喜欢,带着意外,带着宠爱,带着敬重,直盯到桃花的心底。
辰时四刻,桃花和贵生走进上房,在爹、娘下首的椅子上就坐。大槐两口子和小巧分别上来给桃花见礼,桃花拿出厚厚的封赏打点了。三个人欢天喜地端来早饭,桃花先是指点着小巧把几样小菜、荤素菜煎饼布置在饭桌上,又逐一接过槐嫂递过来的细瓷粥碗,恭恭敬敬依次捧给公公、婆婆和贵生。贵生娘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站起身来拉着桃花赶紧坐下吃饭。贵生爹保持着一贯的清醒,发现贵生娘举止失当,轻咳一声以示提醒。贵生娘觉得贵生爹实在是多事:公公婆婆是得给儿媳妇立规矩,却也得分人分事儿。遇上不懂事理、不知深浅的儿媳妇,不但要立规矩,还得要施惩戒。否则,败业乱家的事情,就一起子、一起子地找上门来了。可是,咱们家娶的这房儿媳妇,就没有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就没有一件事儿办得不遵礼。儿媳妇好得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公公婆婆再端着架子施威风,就是为老不尊了。你也不用咳嗽,你咳嗽也不管用。你管天管地,还管着俺心疼儿媳妇不成?
贵生娘横了贵生爹一眼,眼神之中带着娇嗔和挑衅。贵生爹看到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温暖的微笑。桃花看在眼里,立刻心生暖意:公公婆婆的恩爱互动,像极了爹娘!儿女是爹娘的翻版,贵生延续着公公婆婆的秉性,对自己也差池不了。能够嫁进这样的人家,真是有福气啊!
辰时六刻饭罢,桃花换上一身略微浅于嫁衣颜色的深玫瑰红锦缎衣裙,跟随着公公、婆婆、丈夫来到位于官渡村中心的王家祠堂行礼。族长十分高看杨校长的女儿,亲自净手焚香请出族谱。于鼓乐声中高声唱礼,引导着贵生和桃花完成一系列繁杂、隆重的祭拜仪式。大礼过后,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将桃花的姓名誊录进族谱册页。
贵生娘心疼桃花在祠堂硬冷的地面上起起跪跪好几次,怕桃花磕着膝盖骨、凉着热身子。一见认祖归宗礼仪落成,牵起桃花的手就往家里走。刚刚走出祠堂大门,等候在祠堂门外的本家嫂子就传过话来,说是族里几位老辈份的女人要见桃花。贵生娘没有办法,只好领着桃花一家一家地去磕头见礼。桃花自恃身子骨不弱,一圈跪拜行礼下来也感觉到腿脚发软。再看看体弱多病的婆婆,站在一边已经身子打晃。桃花顾不得失礼不失礼,立刻拨开众人上前搀住婆婆。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照顾不好,就算行出成套的孔圣人、孟圣人礼法,也是脑子不够心眼儿欠缺的表现。王家的祖宗与她过去没有关系,以后的关系也不大。王家的一众长辈,有正宗的孙男娣女用不着她孝敬。她份内的事情就是孝敬好公公婆婆,照顾好贵生。婆婆身子不舒服,于她而言就是头等大事。不管有多少人等着见她,不管有多少人等着问话,她都没有必要应付。赶紧把婆婆送回家里歇着,才是正经营生。
桃花搀扶着婆婆往家里走,越走越觉得婆婆的身子变得沉重。婆婆口唇泛青,喉头随着急促而轻浅的喘息频率,发出阵阵嘶鸣。桃花急得额头沁汗,进退两难:婆媳二人停在大街上,显然不是办法;继续往前走,再把婆婆累出一个三好四歹来咋办?
桃花一着急就心中冒火,暗暗责怪公公和贵生:恁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是婆婆身边最亲近的人。俺初来乍到不知道,恁两个天天守着的,应该知道婆婆经不起繁琐事物的折腾啊!俺们娘俩儿被人家半道截走,恁两个就放心回家喝大茶了吗?就算是恁两个男人不好跟过来守着俺们娘俩儿,好歹也把槐嫂和小巧打发过来伺候啊!吃饭坐首席,遇事寻不见,恁说说要恁这两个男人有啥用?
贵生娘察觉到桃花的紧张和焦虑,努力控制着喘息声响,握紧桃花的手说道:“花儿,娘没事儿。娘这是老毛病了,你别害怕。咱们慢慢地走,挣到家里歇息一会儿,也就好啦。”
桃花半架半抱地把婆婆弄到家门口,一眼看到大槐站在院子里面,两眼望天寻思事儿。听到街门口有异常响动,大槐偏头一瞅,发现少奶奶搀扶着太太踉踉跄跄走过来。大槐心头一紧,本能地迎着太太和少奶奶跑了几步,又一个激灵站住了,扭着身子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生子他娘——生子他娘——”
桃花让大槐的举动气得火冒三丈,一瞪眼,一跺脚,厉声喝道:“你喊什么?过来!把太太背到屋里去!”
大槐不记得有谁这样呵斥过自己,也就对这声呵斥并不排斥。那些听不得一句、半句呵斥的人,基本上是让呵斥给缠磨得怨气深重。揣着深重怨气包裹着的逆反心理看待呵斥,呵斥也就升格成为挑战、侵犯和故意与之过不去。所有的暴跳如雷,就是这么来的。
大槐从小到大没有被谁无端呵斥过,也就没有无端揣测少奶奶的呵斥是在故意找茬儿。太太病得脸色煞白、嘴唇乌青,少奶奶着急上火大声呵斥他,是很有道理、十分应该的事情。不过,少奶奶是新媳妇儿。新媳妇儿敢站在街门口横眉立目吐气开声的,几十年来官渡庄里面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位俊得像仙姑、龙女一样的少奶奶,脾气中尽含风雷之性。旁人尚且有一个躲闪避让的空档儿,少爷往哪里躲、往哪里避呢?娶回媳妇儿受搓磨,嘿嘿……看看少爷日后还犟得起来吧!
大槐之所以跑过来几步又站住,完全是因为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好主动凑上去背着、架着太太。既然少奶奶招呼他过去,他依令行事就不是唐突。太太这次犯病来得凶险,不及时吃上西洋药片,只怕是要出大事儿。屋里的那个熊娘们儿,纯属蹊跷。用不着她的时候,走着、坐着都能够看到她在眼前碍事儿。用着她的时候,抠墙打洞也别想找着她过来应急。太太的病情耽误不得,俺还是赶紧帮着少奶奶把太太弄家来吧。
大槐跑过来背起太太,桃花赶紧托起婆婆的双脚。两个人在槐嫂和小巧的惊呼之中跑进上房,拐向东屋。桃花正眼儿也没有看坐在八仙桌旁喝茶的公公和丈夫。绷起脚尖一脚踹开东屋的雕花隔扇门。
大槐把太太放到红木大床上就想退下,被桃花再一次厉声喝住:“你跑什么?你且扶着太太,俺拿铺盖。”
此时槐嫂和小巧已经追进房中,赶紧上前扶住太太软绵绵的身子。桃花跪在床上,挺着身子从炕柜里面扯出来一床锦被、两个楠枕。槐嫂慌慌张张地接住,摞起楠枕让太太半倚着喘息。桃花拽过被子给婆婆齐腰盖好,扒拉开小巧让婆婆倚在自己怀里。她记得娘跟她说过,喘不过气来的人不能够平躺。必得半倚半坐着喘过这一阵子,压制住了心慌气短才可以睡下。小巧腾出手,跑到药柜跟前一阵忙活,眼泪汪汪地端过来一盏蜂蜜水和一片小小的、白白的圆形粉片。
桃花看着圆形粉片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小巧回答:“这是老爷年前跟日本先生讨来的灵药,太太吃上这个,胸口就不憋闷了。”
贵生看到娘犯了病,立刻扔下茶杯追进东屋。桃花心里有气,一直对他横不搭理、竖不搭理。贵生正自臊眉臊眼,突然听到桃花问起药片的事儿,赶紧讨好地说道:“日本有一个牧师叫速水信一,在曲阜、济宁、峄县、滕县、薛城、台儿庄、徐州一带传教。速水牧师好医术,救治了很多人。他说咱娘的心脏留有旧疾,用这种药片治疗最是管用。”
桃花没有搭理贵生,接过小巧手中的药片和水杯,伺候着婆婆服药。贵生娘吃下药片,一会儿功夫脸上就泛起血色。“撕拉撕拉”的喘息声,也渐渐地平息了。
桃花撤掉一个楠枕让婆婆躺好,告了安歇,带着槐嫂和小巧来到堂屋。一出东屋看见大槐垂手站在门口,心想:你在这里正好,省下俺打发人去叫了!
桃花先向公公回禀过婆婆安好,转身走到右首第一张椅子上面坐了下来。略一沉吟,抬头扫了一眼王家主仆众人,柳眉一挑说道:“太太今日的情形,家里人都看到了。以后照料太太,必得都经心经意了。不让太太累着、烦着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太太出门在外必得有人跟着。太太若是出门闲逛逛,分出一个人跟着就行。太太若是外出经办事情,就得跟上两个人。咱们家里除了小巧,都是几辈子的主仆。不比新招纳、才引进的人,隔着亲疏心里面生分。小巧虽然是后来进的咱们家,太太却是分外疼爱。如此说来,更是不应该见外。从今往后要是遇上太太头晕腿乏,大家也不必囿于规矩回避着。上赶着把太太安顿好了,才是正经。这是家事,俺说着也不逾规矩。既然俺说下了,家里人也都得记下。倘若往后遇事再有人三规四避的,俺可就不依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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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桃花》转载自——
作者简介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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