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初恋不再流放(九)
九
越野车缓缓停在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从驾驶员位置跳下来一个小个女人,步履矫健地走过来。
小个女人伸出右手,握住闵翠英右手,说,“您好闵阿姨,我是王静。”
看见王静,闵翠英就像见到了王向东,就像见到了久盼的亲人,鼻子一酸,紧跟着眼泪就不断线了,一把把王静搂在怀里,呜呜地哭。
王静和韩一相遇,昂着脸说,“叔叔好!”
“您好!”韩一刚触到王静手指的冰凉,就急忙分开。
韩一对闵翠英说,“你们先去吧,我在这里歇会。”
闵翠英顾不了那么多了,脚步匆匆地搂抱着王静前行。
一盏刺眼的探照灯,照射着停靠在王向东家院子门前空地上的几十辆轿车商务车越野车救护车和说不出来名堂的汽车。
一个身高和王静差不多的中年女人从家院子门口迎过来,伸手抱住了闵翠英,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她的浙江口音,比王静的重多了。
“这是我妈,林洁,您称呼她林工吧,她是IT工程师。妈,闵老师。”王静一一介绍着。
两个女人又拥抱了一下,分开,拉着手,向家院子里面走去。
王静说,“闵阿姨,您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爸已经瘦削得变形了,您……”其实,王静想说,您别被吓着了,但是,这几个字被她咽了回去。
闵翠英点了一下头,回答着,“我爸我妈都是这类病老去的,我有经历。”
“哦……对不起。”
这是一个四合院,正房明三暗五格局,东偏房三间,西偏房三间,前面是过道。
大部分房间都亮着灯。几个男女白大褂在院子一角打牌,几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在一角抽烟喝茶、低声聊着什么。在雪亮的灯光下,所有人脸色都苍白。
在王静引导下,闵翠英蹒跚着,朝正房最东面一间走去。
这间房子面积比较大,一张大床东西向放着,两边摆放着心电监护仪、氧气瓶、手推车等抢救器械,床对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台大屏幕电视机,如此大的尺寸闵翠英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闭着双眼,对屋里的动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男一女两个白大褂从大床一侧的靠椅上站了起来,无声注视着三个女人。
这个时候的闵翠英,仿佛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她的灵与肉的所有都被床上的病人给牢牢地吸引过去!
这真的是王向东吗?脸色灰黑,眼窝深凹,颧骨突出,下巴颏子尖细,甚至连铁灰色的络腮胡茬子也都看不清了,耳朵显得很大,头戴一顶棒球帽,红色的,愈发衬出灰黑肤色中的苍白,苍白中的灰黑。
所有卧具都是白色,显然来自医院。
只有挂瓶里药液的滴流在证明着,生命之水还在流淌。
在自己的努力说服下,闵翠英终于镇定下来,抱着林工的臂膀,看着她,目光充满着强烈的期待,央求着,“……嗯……我能提个请求吗?”
“能,能,您说。”五官长相秀美的林工急忙表态,眼镜后面的表情全是真情实意。
“我能……我想……”闵翠英言语吞吞吐吐。
忽然间,王静第一个明白了,紧跟着,林工也理解了,急忙示意两个白大褂暂时回避,接着,母女俩也无声地离开。
刚才还有点拥挤的房间里,顿时显得比那年七月七的夜间还要空旷!
只见闵翠英步履无比沉重地挪动到床前,缓缓地双膝着地,缓缓地握住面前干枯的手臂,缓缓地抚摸着,缓缓地感受着王向东生命的温度……
终于,闵翠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从刚才的默默啜泣直接变成大声的哭喊!
“呜——呜——呜——”
“呜——呜——呜——”
……
闵翠英的哭声,凝聚了三十年的委屈和旷日持久的期盼!
这一声连一声的哭声,通过床头柜上的话筒传到了客厅的音箱里,闵翠英的表情则通过另一个床头柜上的摄像头传到了客厅墙壁悬挂的大屏幕上。
客厅里的所有人,其它房间的所有人,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像听到战斗命令似的,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停止了闲聊着的话题,一齐聚焦着哭声和画面。
……
病床上的王向东,表情依然如前。
“向东……我是翠英子……我是翠英子啊……”
“……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啊……你到哪里……去了啊……我到处找你啊……我想你啊……你可知道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啊……啊……啊……”
“呜……呜……呜……”
突然,哭声停止了!
闵翠英猛地摔倒在地板上!
所有人,都以最快速度向大床冲去。
“不要乱动!”一个男白大褂双手叉开,高举着,大声喝道。
这个白大褂,瘦高个,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给白大褂们让路。
……
心肺复苏术,施救成功!
闵翠英慢慢睁开双眼,看了看周围,不到几秒钟,猛然之间,费了很大劲,踉踉跄跄,才从地板上直起身,紧接着,脸色凝重,神情坚毅,用膝盖拖动着双脚,向病床快速挪动。
王静拨开一条人缝,挤了过来。
王静蹲下身去,对上半身趴在床沿上的闵翠英说,“闵阿姨,闵阿姨,您起来,闵阿姨,您起来……”
王静一边央求着,一边伸出手去,要把闵翠英拉扯起来。但是,闵翠英根本不理睬,双手紧紧抓住席梦思床垫,紧接着又抓住了王向东的一条胳膊和腰身,拼命抱着!
瘦高个白大褂蹲下身来,开始心理疏导,“这位女士,您冷静冷静,好吗?王总正在休息,我们等会再来看望他好吗?”
瘦高个一连说了好几遍,闵翠英也不理会,只顾一边哭泣着,一边紧紧抓着王向东的胳膊和腰身,生怕自己一个缓劲,王向东就会再一次躲开她,再一次又是一个三十多年不见他的踪影!
林工过来了,蹲下身来,低沉着声音,说,“闵大姐,让向东休息一会,我们也去休息一会,好吗?”
这个时候,闵翠英说话声音顿时大了许多,只见她目光恨恨地盯着林工,质问,“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啊!啊!”
所有人对闵翠英的感情都发生了变化,认为她很不讲理。
林工忽然直起身来,看着闵翠英,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嘴唇子一个劲哆嗦着,好像也有天大的冤屈要对闵翠英诉说似的,紧接着,扑通一下,直直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紧接着,王静也跪倒在地,抱住闵翠英和妈妈,大声哭了起来!
……
几分钟以后,有人高声喊叫起来。
“王总!王总!”
“王总醒了!王总醒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迅速从三个女人身上转向了王向东。
王向东的眼皮睁开了一条缝,能看得见里面的眼球在缓缓转动。
那个能分辨出王向东语言的副总被人们喊了过来。
只见这个副总迅速蹲下身去,耳朵贴在王向东嘴唇上,采集着语言信息。
过了一会工夫,副总从蠕动着的嘴唇里采集到了一个问话,经过他和王向东核对以后,把脸转向闵翠英,说,“王总问,闵知青找到了吗?真想她啊!”
闵翠英迅速爬起身来,扑到王向东身上,呜呜哭着,颤抖着嘴唇,说,“向东,向东,我是,我是。”
听到副总的传达以后,王向东缓慢地把眼神转过来,看了看闵翠英,紧接着又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副总传达着蠕动语言,“他说,不是,你不是。”
闵翠英有点难堪,大声说,“我是,我是,我是翠英子。”
根据王向东的示意,副总又把自己理解到的蠕动语言认真地跟王向东核对了一下,然后才传达过来,“他说,闵知青比你漂亮多了,比你也年轻多了。”
闵翠英听到这话,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王向东的脸,意思是告诉王向东,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你,不也老了吗?
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向东在点着自己的头,一连点了两下。
副总继续传达着,“他说,翠英子锁骨中间最凹处有一个黑痣,两边各有一个牙印子,那是翠英子硬缠着叫他咬的,当时都咬破了,流血了,可是翠英子还叫他咬,说是咬得狠一点,要咬掉一小块肉,不然今后就长实了。”
闵翠英迅速解开自己的衣扣,把只有两个暗颜色的不规则的牙印子和一个黑痣提交给王向东核查。
这个时候,王向东嘴唇子蠕动速度立马快了,眼珠子紧紧盯住那几个印记,看着看着,就有两串子眼泪花子从两个眼角不断线地流出来,顺着颧骨流到唇边,顺着唇边流到下巴颏子。同时,使出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又过了好大一会,副总才传话过来,“他说,他,已经对你爸,没有意见了。”
闵翠英满腹狐疑,“我爸?为什么?”
副总说,“他说,他一直保存着你爸写给他的亲笔信,用的是黄淮县革委会文教局信笺纸,夹在写给你的第一个日记本里,以后你可以看到。你爸对他说,王向东,你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一个农民,连一个临时工都不是,还想娶我这个局长的女儿做老婆,什么叫癞蛤蟆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告诉你,你寄给翠英子的所有信件礼物我都给你毁掉了!邮电局长已经安排过了,只要是你的邮件和电报,必须先交给我审查,然后再投递。你呀,就死了你那颗心吧!后来,这封信,就成了他克服一切困难的智慧源泉和动力源泉!”
闵翠英惊讶得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几十年的疑团终于破解!
闵翠英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啊——啊——啊——”
林工挪步过来,安慰着闵翠英,“闵姐,冷静,闵姐您冷静,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
王静也说,“闵阿姨,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孩子过得比自己好呢?您就宽恕他吧,啊?”
副总传话过来,“王总说,到了九泉之下,他会找到你爸,邀请你爸去浙江考察他公司总部,去港澳台、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雅加达、渥太华、西雅图、柏林、莫斯科、冰岛、堪培拉、南非等地考察他的分公司,看看你爸那封信的推动力,催生和衍生了多少现代文明!他要用事实证明自己不是癞蛤蟆,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而是一个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的英雄!”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能在王向东旗帜下为人类文明奉献智慧展现才华而倍感自豪!
闵翠英也是,也为王向东能取得如此骄人成就而骄傲!
与此同时,闵翠英暗暗发誓,一旦自己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要当面问问爹娘,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着他们如此歧视农民!他们自己不也是农民孩子吗?
……
过了一会,副总又传话过来,“王总说,他要抱抱你,几十年没抱了,加上身体也变差了,不知还能不能抱得动你了。”
闵翠英昂起脸,看了看林工。
林工急忙点头。
闵翠英慢慢地从棉被里抽出那条没有输液针管的胳膊,让它围绕着自己的脖子,接着,让自己的头啊脸的紧紧贴在他的脸上,然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在林工眼神的示意下,在场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房间,把所有空间所有时间都留给了这一对初恋爱人。
客厅大屏幕上的画面在告诉人们,闵翠英正在用自己的手牵引着王向东的手,伸进自己的怀抱里,带领着王向东衔接着间隔三十年的抚摸。
画面上,王向东有了笑意,接着,竟然还能欠起身子,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闵翠英的嘴唇子呢。
聚焦画面的人群中,王静搂抱着林工膀臂,小声地问,“妈,您什么感觉?嗯?说实话。”
“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最伟大的爱!这才是爱啊孩子!”林工把脸颊贴着王静脸颊,动情地感慨着。
王静说,“你骗我,你就没有一点别的感觉?”
“没有,真的没有,你爸尽管对我非常好,但是,对我的好绝对赶不上对她的好!你看,他们是不要命的好啊!这就是真爱啊孩子。”
此时此刻,至纯至洁的情爱,荡涤着人世间所有的污垢和龌龊。
过了一会,所有人都听见了从音箱里传过来的王向东比较清晰的一句话,“就这样,永恒了,多好啊!”
闵翠英也在说,“是啊,就这样,永恒了,多好啊!”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
突然,王向东的那条胳膊从闵翠英怀抱里滑落出来,五个手指头子全部张开着,五个手指头子的间距慢慢的张扬到了最大,紧接着,猛然一挺,垂落到了床沿下。
正在脸贴着王向东脸的闵翠英,也感觉到了异常,只见她急促地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王向东的眼睛、鼻子、嘴唇和颧骨,一边亲吻着,一边小声叫喊着,“向东,向东,向东。”
他的向东没有搭理她的呼叫,一直微笑着的面部表情在告诉她,他很高兴,很满足,很欣慰!
闵翠英喊着喊着,声音就大了,只见她一边摇晃着怀抱里的王向东,一边一声比一声高地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向东——向东——”
声嘶力竭的呼唤,传向四面八方。
但是,王向东仍然没有理睬她,还是对她微笑着。
几乎所有的人,都再次向这个房间跑过来。
在医护人员的示意下,闵翠英轻轻地把王向东平放在枕头上,移交给医护人员。
半个小时以后,所有监护仪器上的数据都在表明,王向东生命指征已经全部消失。
(敬请期待)
本文作者原名宁广荣,原灵璧卫生局局长,喜好在码字中体验人生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