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16:忍看朋辈成新鬼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伤逝。兔死狐悲。
鲍昌去世,作家们震惊,痛惜英才早逝。刚收到鲍昌寄来由他主编的《文学艺术新术语词典》,见物思人。
记得那年在西安,我和他一道参加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年会,会上,鉴于新批评用词太新,既有一新耳目之需要,又感名词轰炸之烦恼,议论纷纷。我说:“对评论中的新名词一概抵制是不对的。对新名词我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学习。”我还建议说:“当务之急,是编一部《中外文论新旧专用名词对照表》。”大家笑了,我却是认真的。不承想鲍昌悄悄地担起这副重任,搞出一本大部头的词典,共收文艺领域14类20世纪以来出现的新术语共2495条,及时帮助人们增益新知识,使我佩服同时吃惊。
又是作协书记处繁忙的事务,又是孜孜不倦的创作和研究,又是装修新居焦头烂额精疲力尽,体内的癌细胞乘虚而入,在他迁入新居为拥有宽大而明亮的书房暗自庆幸的霎时间,59岁,正当年,倒下了!
追悼会前,大家相互提醒:“千万节劳,剩下这把骨头不能再拚了!”但是这些劝别人的话说得越起劲的人似乎越忙于“活动”不思节劳。
又传来张弦病危的消息。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鸣惊人,读者喜欢上这位作家。张弦的作品不多,但都经过精心打磨,几乎每篇作品发表都能给人以刻骨的警示。张弦以社会性的、深刻的爱情悲剧和匠心独运的艺术巧构赢得众多多情的读者,从而将情爱小说的创作水平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1982年,刘锡诚我们俩在张弦南京的家里作客,蟹正肥,开心把盏,夫妇殷勤待客,嘻笑颜开,情景如昨,不堪回首。
贾大山去世的消息真不敢相信。《取经》之后,大山避贤敛迹,深入浅出,仔细琢磨他自己的路子。地区和省上几次调他,他不去,这一点很像乔典运,真心为农民写作这一点上,也像乔典运。80年代初,大山破例出任正定县文化局局长一职。他视文学如生命,却潜心于文物和古建筑;静如处子,心到神知,古井无波,严格素食,又像是出家人。
1983年7月,我和王蒙由延安到太原,过河北看望当地作家,回京途中,到了正定,在张庆田陪同下,专程拜蔼大佛寺,意外地遇见贾大山。
大山正忙于大悲寺和开元寺钟楼的重修工程,异常投入,疲惫不堪却如数家珍,不承想一个作家竟然为修复古建心力交瘁以至于此!
面对海内宝刹第一名区的“大佛之城”,大山如数家珍,依次介绍世界古建筑孤例的宋代建筑摩尼殿、鲁迅先生誉为“东方美神”的倒座观音、中国古代最高最大的铜铸大佛、中国古代最精美的铜铸毗卢佛,还有隋碑第一的龙藏寺碑等等。大山极富宗教教义、建筑学智慧和雕塑艺术之美的解说,把我等顿时引入佛门净土。
大山兴致勃勃,但一圈转游下来,兴奋之余露出疲惫之色,他太累,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
1983年7月为了宣传《人民文学》和《小说选刊》,阎纲同王蒙一路叫卖到河北正定,在县领导和文化局长贾大山陪同下参观大佛寺修复工程,右起:贾大山、崔道怡;左起:张庆田、阎纲、王蒙。
【注】总书记时任正定县委副书记,1998年著文《忆大山》。
2014年阎纲写了《也忆大山》。
我们要离开,大山把我拉到一旁。我抢先询问他的工作情况和写作情况,他说文化局的工作责任重大,现在又搞修复,两头忙,哪顾得上写作!我一再嘱大山再忙也得写点,他却再三提醒我再书生气也得帮大庙说话多少给化点缘……。
返京路上,我向王蒙转达了大山“化缘”的请求,王蒙说“看情况吧,尽量。”到了儿,我们没能给他求布施“化”到“缘”。现在想来,要是推迟到1986年王蒙当上文化部长,我接着主笔《中国文化报》,事情也许一蹴而就,因为当时的文化部管着国家文物局。
贾大山不幸,只活了54年。
《取经》之后,大山以孙犁为师,纯正、简洁,作品不多但精致,把小说当诗来写,深沉不沉重,精确却带幽默,深入开掘农民苦难而智慧的灵魂,背后藏有禅机。孙犁说:读大山的作品像是吃未经污染的棒子面。
大山生前没有作品集出版,铁凝仗义,亲手筹划,出版《贾大山小说集》,写了感人的序言。
“菜花黄,病人狂。”惊悉刘绍棠不幸去世。
70年代末,刚刚粉碎四人帮,《文艺报》请绍棠等一批在京的农村写家,座谈农村题材文学创作问题。只见绍棠提溜着黑包,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沙滩文化部主楼5层,风尘朴朴,直喘气,大老远地冲我就喊:“阎纲,我可是响应你们的号召,说到做到,马上回通县去。户口已经转了!”然后拍拍左手的黑提包说:“户口本就在里头!”然后才跟我握手,如此场景,最难忘却。
1980年夏,石家庄小白楼,鲍昌、维熙、绍棠等一伙孙犁的弟子聚首,讨论“荷花淀”流派问题。会上抢着发言,会下逼着喝酒,个对个,都不是绍棠的对手。酒后吃西瓜,也都吃不过绍棠,他说他一顿能吃大半个,信不信由你。当绍棠用右手抱起西瓜的时候,我留意地观察到,偌大一个西瓜宽不过绍棠的腰围。我劝绍棠节食、节劳,他不在意。随着新作大量出世,更劳碌,我多次去他家商量事,反复劝他千万别累着,他不听,肥胖高血压心脏病,拼死命和时间赛跑,不断地透支生命直至生命枯竭。
绍棠神童,才华横溢,是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家,开国人“新乡土文学”之先河。绍棠热爱生活,寄情山水,善交友,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算得上忠义之士。他很开朗,十足的乐观主义者,却难免天真幼稚、孩子气,大大咧咧,老实致愚,容易上当。他的猝死,失之大意。享年61岁。
路遥去世,又惊!路遥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魂的一幕》获奖,他非常谦虚,把功劳记在《当代》主编秦兆阳的帐上,【并感谢刘茵和我为增补该作提名所作的努力】。
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颁奖会在京西宾馆举行,贾平凹领着他天真可爱的“满月儿”领奖来了,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亮相获奖的大轴戏。我清晰地记得我们首次见面的情景:二人那么激动,又那么腼腆!恕我直言,在大庭广众衮衮诸公众目睽睽下,两位黄土高坡上下来的乡党“土”得直掉渣儿,谁能料到他们的今后!
路遥敏锐,发现了高加林,他的《人生》触及当代青年的痛点,我先睹为快,书信往来,一起琢磨启蒙的时代在城乡交叉地带的折光。《人生》出书,又拍电影,一时间声名大振。
路遥避居陕北撰写《平凡的世界》,非常之苦,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为农民唱赞歌,是一团火在窑洞里燃烧。马上就要完稿了,朋友们大摆筵席,等待他煞尾收笔为他祝酒,不成想这最后的一段文字如此难产。大伙眼巴巴地等待着《平凡的世界》非凡的一刻。路遥用一盆热水泡手、抻手,僵硬的手渐渐活过来,终于为卷帙浩繁的书稿划上一个圆圆的大句号。划完句号以后,路遥疯了,一把推开窗户,将笔扔了出去,扔得很远,然后问自己的心:“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又冲进厕所照镜子,对着镜子再行叩问:“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放声大哭。
一个磨穿铁砚、使人不堪其苦的陕西冷娃,他心血浇灌的《平凡的世界》赫赫然“茅奖”全票夺冠。那年北京大雪,路遥专程来京召开《平凡的世界》讨论会,我因报纸审样未能到会。1992年回西安,我专程趋前拜访。路遥精神疲惫但满脸堆笑,相谈甚欢,地上的烟蒂一大堆。临别时,他再三提醒我给北京的朋友们代好,“一定给王蒙捎个话:‘他是胜利者!’”然后硬塞给我两盒“红茶花”,他抽的却是杂牌廉价烟,劣质烟草致癌,最终吞噬了年轻的生命。
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渴望生活”、割掉自己耳朵的梵·高?
共和国的同龄人,一条陕北汉子,只活了42年!
我的外甥王可为,失业住在我处,闻讯,从枕头底下取出40块钱,让我转交给清涧县破窑洞里一个哭瞎了眼的老婆子。
呜呼!才子命薄,皇天曷亟。
路遥的灵魂家园在黄土高坡,云游陕北而全国。大风从坡上刮过,世界不平凡,路遥珍重!
路遥去世不久,邹志安也跟着走了。
邹志安是我的小同乡,是我们醴泉县70年代末冒出来的青年小说作家。
邹志安是黄土地的孝子,一生歌颂黄土。他笔下的黄土取像于《父亲》,《父亲》取像于黄土,从亲缘血脉的传承上发现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笑声中有哭声,深情中见忧愤,基调连同他的死,都带有悲壮的气质。
1976年,邹志安被我所在的《人民文学》请来北京改稿。四人帮被抓的消息,是我专程跑到和平里招待所、拼命砸开紧锁的大门首先告诉他的,成为历史的纪念。粉碎“四人帮”后,他和叶文玲等,是首批被邀请参加《人民文学》召开的短篇小说座谈会的作家,这是中国文坛劫后余生首次小说家的聚会,要上文学史的。他们受到茅盾、周扬、刘白羽、张光年等一批老作家的接见。
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志安不安,是我将《哦,小公马》高票入选的消息传送给他的,他喜不自禁,电话中按捺不住的笑声久久挂在我的耳旁。他后来回醴泉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我回县探亲,他摆了三桌酒席招待我。席间说到现在经费困难,干部工资发不出去。“那你怎么用公款请客?”我狠狠批评了他,他不好意思,说:“再穷,还没钱管你的饭?”我说:“咱们都是从难处过来的,不可不可!罢罢罢!冯仁兄(坐我左侧),今天这一顿,算在你《秦都》杂志的账上,行吗?”
邹志安家境贫寒,稿费、奖金杯水车薪。我办《中国热点文学》时,向他约稿,他满口答应,回信说:“我现在就靠写通俗小说换钱呢!”
可怜他只活了46岁,比路遥多活了四岁。
邹志安同样毁于劣质烟草,死于贫困,燃烧在文学的炼狱中。
队伍减员,有向年轻化发展的趋势,这很可怕。我曾向时任陕西省委宣传部长王巨才建议成立作家保健基金会。
又一个陕西中年作家金铮去世。金铮肺癌,咳嗽、咯血,不肯住院,瞒着大伙。那年夏天,多雨,大水冲进他低洼的斗室,他立刻拔掉氧气管子,把一捆捆用生命浇活、刚刚出厂的《传记文学》抱到床上,不顾吐掉的鲜血从嘴角流出。
左起:金铮,贾平凹,霍绍亮,路遥
他去世前的十多天,我给他送药,他挂着吊针,全身插满氧气管等密密麻麻的管子,像是被绳索捆绑在行讯室。
恐怖的病床边,我两次与他交谈,谈肺癌,谈文艺,谈编辑,谈出版,兴致不减当年,像没事的人一样。吴女士悄悄告我:“他什么都知道,但心情不错。夜深人静,只有他和我时,不免想念亲人,想念朋友,留恋人生。”
金铮原先在西安办《喜剧世界》,敢言时事,约我写稿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敢写我就敢发!”果然如愿,斗胆言人之所未言,以“并非完整地理解”为题,对《邓小平论文艺》一书的编写工作提出批评。
金铮调北京主编《传记文学》不到半年去世,留下可怜的妻子和小女,女儿哭着找爸爸,我的心碎了。
金铮是个刚强的人,是拼命三郎,是工作狂,又是放浪形骸的酒鬼,快人快语,满头白发犹太人,敢做敢为,英年早逝好像命中注定。
传来“敏腔”演员杨凤兰穷愁潦倒的消息,我和旅京的陕西作家联名给省文化厅长、省委正副书记写信:“……杨凤兰奉献了丈夫,耗尽了心血,继承了催人泪下的李派唱腔,官员百姓,无不动容。但是,她的工资仅有228元,低于城市最低档的生活补助!就是靠这228元吃饭、治病,将‘敏腔’搬上央视屏幕,引起轰动。无计可施,只好惊动你们,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杳无音讯!
如今办事,即便上面说了话甚至作出决定,下面置之不理也不少见。
1999年10月,杨凤兰殁,我们唁电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于她的溘然长逝表示震惊。”署名者我、周明、王巨才、郑欣淼、刘茵等陕西作家8人。
乔典运多次手术,不能留住他的肺息。在我国当代文学史上,农民作家乔典运的出现意味深长。乔典运深深地扎根在庄稼地里,虔诚地拜倒在历史老人的膝下。乔典运有意以农民代言人的身份替农民说话,却绝不为农民护短。乔典运在农民的历史性的悲剧里面升华喜剧,又于喜剧里蕴含着史的悲哀与教训。乔典运同农民保持天然的联系,他的作品诚实朴素,幽默厚重,无疑是我国改革开放时期农民的处境和心理的一面镜子。我一直喜欢他的小说,甚至对他的不成其为“村魂”的《村魂》产生偏爱,与他多次通信,称赞,又指瑕,十分融洽,《红旗》杂志及时作了介绍。乔典运三次辞谢到省城任职,发誓不离开农村,这样的决绝,需要多大的狠心!没有离开农村,作品一篇接着一篇,数量不多,质量很高,又好,又可笑,都是刚从树上新采摘的鲜活果子。那年去西峡,我专程到他的新庄院里看他,送了他四个字:“大俗成雅”。
乔典运 (1930——1997)
生命对于乔典运已经很不耐烦,他在病床上“拚命”了,日夜兼程赶写他一生的体验,终未煞笔而成绝唱,一部《命运》,象征贝多芬的《A小调第五交响曲》,实际上是一部(我称作“临终忏悔”的)未完成的安魂曲。
《命运》写道:眼看着以神圣名义把一个个同志送上审判台,他想出个招儿:“三十六计,‘不说’是上计”。他由此躲避了一场又一场灾难。“是我有先见之明?是我正直正确?我没揭发别人是我不昧良心?直到如今我都怀疑,假如当时给我戴了红布条,我会不会为了表示积极去揭发别人?假如当时给我戴了白布条,我会不会为了立功去出卖别人?我想我可能也会,也可能比别人更积极,因为我也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也想生存,必须要保护自己,何况我还是个不如人的弱者。这样想了,我就不责备群众不坚持实事求是,从不认为自己高明。”
《命运》用自己亲身的经历还原了历次政治斗争,用真实的细节诠释了绝顶荒唐的历史,也给我辈知识分子画了像,为中国文学留下前改革时代中国知识分子苦闷历程的缩影。
作家杨曾宪问得好:“谁来续写《命运》?”
弥留之际,老乔委托来京参加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的河南代表(同是西峡人)廖华歌等,让她们务必找到我,说“阎纲一定到会,你们一定替我向他遥致问候……”我哽咽,只顾抹泪,说不出话来。
最令我伤心不过的,是西影的剧作家王保成。王保成一生勤于笔耕,留下《梦幻与现实》三部曲和一系列中篇小说等大量坚实的文学作品,还有《神禾塬》等广为流传的电视连续剧,在癌痛的残酷折磨下又咬牙收集散作编成《天然居存稿》一书。我们彼此关注却疏于问候,不料2005年5月,在病床读了我的《【解读李真之死】与“官员写作”》之后,他竟然仄起身子,紧握颤抖的笔给我签赠新书《天然居存稿》(据说那是保成的绝笔签名),并由友人转告我几句话,倒像是给我写墓志似的,几经周转到了我的手里。当我找到他的电话回复他时,他已经走了,
61岁!比我年轻一轮。
保成说过:“朋友很多,但在关键时刻能够帮忙的很少。刘兆英是多次在我困难时给了我帮助的朋友。”刘兆英说:“他是用生命写作的作家。他燃烧自己,因而他的作品也是火。他的《梦幻与现实》三部曲是具有史诗意义的大作品,可惜人们要在十年后才能认识到它的巨大价值。在创作上他是一个特行独立的作家,他披荆斩棘的心路历程呈现在《天然居存稿》之中。说到病,他却很平静,只是说‘人生重在过程,结果都是一样的。’”
……
当今中年以上的作家,有的封官作文,有的弃官为文,有的丢官为文,有的能官能文,有的亦商亦文,有的以文渲泄,有的以文抗争,有的以文宣教,有的以文治世,有的以文玩世,有的以文消闲,有的以文发财,更有甚者既独善其身又兼济天下,“采菊东篱下”,“垂钓桑波间”,“与君相携卧白云”,“百折再看高潮来!”做着各式各样的淡泊长寿或兼济天下的梦。
我敬鲁迅,身体越是不听话,越要“赶快做”。我佩服韦君宜,在轮椅上哆哆嗦嗦“划”完她的《行路难》——最想说而只有现在才能说的心里话。刘绍棠出国还要坚持完成每天的写作计划。我亲眼看见有的作家在公务繁忙中辛苦地爬格子,亲眼看见王蒙刚下飞机寒喧之后马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作家生来就是艺术的孕妇,身不由己,不吐不快。
“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梁谋。”不写东西作家吃什么?
“不能再拚了!”不断地提醒,不停地叹息,痛惜之余,吭哧吭哧,面壁拈须,想写的还得接着写。不时地有作家离开我们,我们不时地相互提醒着,但是追悼会开过之后,那些最爱逢人便说“可不能再拚了!”的人自己又拚命“活动”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着就要吃饭,先找食吃,吃饱肚子就要说话,或寻觅,或争夺,或付出。作家不能醉生梦死,假若今天不死,就要一如既往,好好想想下一张稿纸上怎样开头。
死亡像是要提前降临到饱经磨难的中老年作家的身上似的,什么“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有的人过了七十三、八十四叫都叫不去,而有的人离七十三、八十四路漫漫其修远兮,一眨眼化为青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仍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临江仙 说秦汉》
1994年4月1日稿 世纪初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