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邂逅 | 肖复兴

文/ 肖复兴

大多数外地游客从东门进天坛,沿长廊走,是通往祈年殿最便捷的一条通道。在北京乃至中国所有皇家坛庙中,天坛的位置居首,而祈年殿又是天坛重中之重。无论从信仰伦理的意义上看,还是从建筑艺术的价值上看,它都是绝无仅有的。

想到好多年没有去祈年殿,秋天,艳阳高照,风暖云柔,穿过长廊,准备进殿。一位走在我前面推轮椅的中年女人,忽然回过头来,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请问从这里进入祈年殿,是不是可以沿路把天坛主要的景点都看完?

我望了望她和她前面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边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猜想是一对夫妇带着年迈的母亲逛天坛来了。听她的口音,是外地人,而且是第一次来天坛。

我对她说:可以的,从这里进去,看完祈年殿,然后到回音壁和圜丘,这是天坛主要的三个景点,都在一条线上,推着轮椅走方便些。

她谢过我,前去推轮椅。我走上前几步,对她说:我也去那里,我带你们走吧!然后,我问她: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

她告诉我:包头。

我说:包头,我去过好几次,我姐姐当年就在包头工作。

她很高兴说:是吗?

一下子,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走近院子,巍峨的祈年殿出现在眼前,老太太感叹了一句:好大、好壮观啊!

她轻轻地对我说:老人家总想来北京,来北京就想看天坛。

话让老太太听见了,回过头对我说:这回真的看到了,死也可以瞑目了!

她嗔怪着:妈!看你净说这不吉利的话!

老太太笑了,接着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如莲花般层层汉白玉栏杆的烘托下,祈年殿天蓝的殿顶,不知在想什么。她和男人一起把轮椅推到石级前。围栏有三道,望望层层叠叠的台阶,老太太对他们两人说:怪高的,就别上去了。在底下看看,挺好的!

那哪儿行!好不容易来一趟,不上去看看,算什么来了一趟天坛!女人快言快语,是个性情爽快的人。丈夫站在旁边应和着,两人弯腰一边一个抬起轮椅,不由分说,把老太太抬了上去。只可惜,祈年殿如今不让游人进。我滥竽充数给老太太当起导游,老太太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看,一边不停地问。

从祈年门出来,上下又是好多个台阶,这一对夫妇又是抬着轮椅上下。老太太有些过意不去地说:看把你们累的,我倒是像皇上坐轿子似的!

女人笑着说:就让你过一把皇上的瘾!

走到丹陛桥上了。我指着最中间的御道对女人说:要把轮椅推到这上边,这才是皇上走的道。女人把轮椅推到中间的御道上,平滑的汉白玉被磨得光可鉴人,轮椅在上面推起来很轻松,犹如在冰面上滑行。道两旁摆满了三角梅,红艳艳的,开得正旺。

我对老太太说:夏天的黄昏时候,北京人愿意到这里,光着脚走在这里,有人还愿意躺在这上面呢。

老太太很有些惊奇地问:是吗?这是为什么?

我告诉老太太:阳光下晒了一天,这御道比冬天的热被窝儿都暖,人们走到上面,光着脊梁,躺在上面,说是可以治病。

老太太说了句:不知道皇上当年躺在上面过没有。

这话说得有点儿孩子气的调皮劲儿,女人笑老太太:看你说的,哪有皇上光着脊梁躺在这上面的?成何体统!

老太太接着调皮地说:不是说能治病吗?皇上就不得病了?皇上不得病,顺治是怎么那么早就死的?说得大家都乐了起来。

从回音壁出来到圜丘,没有那么多台阶,只是上圜丘,又要和上祈年殿一样有三层栏杆,好多层台阶。女人和丈夫把轮椅抬上去,老太太接着过了一把坐轿子的瘾。

我告诉老太太,当年皇上祭天就是在这里。华盖擎天,龙旗飞舞,前呼后拥,好不热闹。老太太认真听我这半吊子的解说,让女人推着轮椅沿着圜丘转了一圈,连连说道:真了不起!值了!值了!

告辞的时候,老太太示意我俯下身子。她指着女人,悄悄地对我耳语:告诉你,她不是我的亲闺女!他们两口子是一番好意,带我来北京看天坛!

老人耳背,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小,其实挺大,女人听见了,对老太太说:看你说的,我不是你的亲闺女,谁是?

是!是!老太太笑着连连点头。

我有些疑惑,不禁猜想起来。女人悄悄对我说:她是我和我先生的中学历史老师,一辈子没有孩子,丈夫早早去世了,自己孤身一人,就想来北京到天坛看看……

我明白了。看着他们三人一起挤在圜丘的天心石上,眺望着祈年殿,默默地,让天望着自己,让自己对着天,心里忽然非常感动。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做到这样的,也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值得学生这样去做的。

在天坛逛公园,人山人海中,居然碰见了玉芳。

我正坐在长廊里画画,没有认出她来。她迎面走过来,叫着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望望她,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这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太太竟然是玉芳。52年前,在北大荒,我们在一个生产队。那时候,她才18岁。后来,她和队上另一位北京知青结婚,男的叫国祥,是我的中学同学。离开北大荒回到北京,这么多年,我没有见过他们两口子,玉芳和国祥还都是记忆中青春的模样。

我问玉芳:怎么一个人,国祥没跟着一起来?她站在那里,皱着眉头,撇着嘴,开始滔滔不绝:伺候他妈去了,一周得去四天,成主力啦!

这话里藏着对国祥母亲强烈的不满。他们两口子的事情,在我们队的知青里传得很多,我多少知道一些。不满来自他们两口子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住在国祥家一间只有9平方米的小屋里。小屋是顺着正房的山墙搭出来的偏厦。而国祥的母亲住着有小20平方米的正房。如果仅仅是房子,关系不会闹僵。玉芳的儿子出生之后,上班远,很希望国祥的母亲能够搭把手帮助照看,可是,母亲只管国祥姐姐的孩子,那孩子都4岁了,完全可以上幼儿园呀。

这口怨气一直发泄到现在,从玉芳的嘴里热浪一样喷吐在我的脸上。我理解她,她不仅怨恨国祥的母亲,更怨恨国祥。因为那时候国祥还一个劲儿地说她,偏向这么一个不懂情理的老太太。一直到这件事情发生,国祥彻底和母亲闹掰。他们的儿子8个多月大的时候,玉芳下班还没到家,国祥忙乎做饭,让儿子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玩一会儿。怎么那么巧,一只猫从一个屋檐上往另一个屋檐上跳,没跳好,掉了下来,正砸在儿子的脑袋上。儿子当场晕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颅内出血,一条小命就这样瞬间没有了。母亲但凡能搭把手,儿子能遭此难吗?没过两年,赶上拆迁,搬家之后,国祥和玉芳再没有和母亲有过来往。

到底那是你的亲孙子呀,世上没见过有这样的老太太。玉芳还在砸姜磨蒜地数落老太太,国祥却一个星期去四天伺候老太太。都说父母一辈子给儿女做马牛,我们可好,一辈子给他妈做马牛……我听明白了,前两年,老太太中风瘫在床上,得要人照顾。请保姆得花钱,也不放心。国祥上面有三个姐姐,都说自己的困难,谁也不抻头,是国祥担起了伺候母亲的重担,一周去四天,剩下三天,三个姐姐每人各一天。国祥这话说出来,三个姐姐都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你知道我们家国祥有高血压,每次回来累得不行,得在床上躺好久,才能缓过劲儿来,第二天,又得去伺候老太太了!这日子哪天算一站呀?你说我能不埋怨老太太吗?当初我们刚回北京时那么困难,你但凡帮我们一把,我们现在伺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一想起过去,我就来气,国祥就劝我。

我问她:国祥怎么劝你?

怎么劝?就一句话:她是我妈,我是他儿子,你说我不管谁管?

国祥的这句话,直愣愣的,掉地上砸个坑。可这话里包含着母子之间的伦理、做儿子的孝道与良知。

行啦,和你磨叨磨叨心里痛快些,我得回去给国祥做饭去了,你快接着画你的画吧。溜达了一圈,磨叨了一番,天坛暂时稀释了玉芳淤积在心里的一些烦恼和怨恨。

玉芳走了,我怎么也无心再接着画了。

刚进天坛南门,我碰见一个熟人。说是熟人,我却没认出他来。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问我:你是不是肖复兴?我点点头说是。他说:我一眼看见你就像。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记人能力特强!

我忙问,你是?他说:咱们是汇文的校友。他报出他的大名。我立刻说:你比我高一届,咱俩在学生会一起工作过呢!

意外的相逢,让逝去的岁月一下子回潮,遥远的中学时代,青葱的校园生活,浮现眼前。

聊起天,我知道,他家住景泰里,离天坛南门很近,退休之后,每天都到天坛里遛弯儿,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我们两人一起由南往北走。走过圜丘和回音壁,过九龙柏,往西有一条柏树林荫匝地的小道,直通斋宫,我要拐弯儿到那里画画,便问他:去不去斋宫?

他说不去了。自从中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就此告别,彼此都有些不舍,便站在道边又说了会儿话。

中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北航,刚入大学一年,就赶上了“文革”,全班同学后来都去了五七干校。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三线军工厂,“文革”后才调回北京,颠颠簸簸,一事无成,一辈子就走到了尾声。他苦笑一声,说:那时候,不学工科,要是和你一样学文,就好了,还能像你一样写点儿东西。现在,只能到天坛里遛弯儿打发时间喽!

告别前,我问了一句:你准备到哪儿再去转转?

去长廊。说完,他转身要走,忽然,又转过身,对我说:每天都去长廊,然后,打道回府。言犹未尽,他又对我说,跟你说实话,去长廊是见一个人。

每天都去见一个人?这让我有些惊奇,望着他,布满疑惑的目光告诉了他我的不解。

他笑着说:你是写文章的,告诉你,或许你能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也笑了:那你就说说呗!

他简要地说,没几句话,就把几十年的事情说完了:咱们汇文是男校,和女十三中挨着,学校组织合唱队,女生是女十三中的,你还记得吧?

这我记得,我入学的第一天,在学校的大礼堂里,还听过合唱队演唱的《黄河大合唱》。

在合唱队里,我认识了女十三中的一个同学,她和你一届,也是66届老高三的,和你一样,后来也去了北大荒。那时候,我们一直通信。通了有五六年的信,后来就断了。没想到,也像今天逛天坛意外见到了你一样,前两年逛天坛,意外见到了她。她家住在天坛东门附近,我们便约好,天天逛天坛的时候,顺便在长廊见个面,说两句话,她接着遛她的弯儿,我接着遛我的弯儿。

完了?

完了。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还想要多复杂?

我还想听他继续讲呢,他已经戛然而止。

我们分手告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融进熙熙融融的逛天坛的人群中,心里想,逛天坛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呢。天坛,是一本厚厚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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